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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五节:破晓 ...


  •   天聪九年,十月廿六至十一月初十。

      十月廿六,晨。正房外间。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雅若已醒了。外间炕窄,她睡得浅,内间其其格翻个身,她便撩开碧纱橱轻声问:“格格?”

      其其格靠在枕上,眼睛在昏暗里闪着泪光:“雅若,我又梦见……梦见贝勒爷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雅若摸到火折子点亮灯,坐到炕边握住她的手:“梦是反的。贝勒爷在府里呢,昨儿不是还来看您?”

      “他就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其其格眼泪滚下来,浸湿了绣着缠枝莲的枕巾,“话都没说几句。雅若,他是不是嫌我身子笨重,不好看了?还是……我哪里做错了?”

      “格格莫胡思乱想。”雅若用温帕子给她擦脸,动作轻柔,“贝勒爷是男人,又是旗主,军务繁忙是常事。您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平安生下小阿哥。等小阿哥落地,白白胖胖地往贝勒爷怀里一送,您瞧爷欢喜不欢喜?”

      这话她说得温柔,心却像泡在苦胆汁里。每安慰一次,就剐自己一刀——她正用谎言,安抚一个被她伤透而不自知的女人。

      “真的吗?”其其格抓住她的手,指甲掐进她肉里,“贝勒爷会喜欢这孩子?”

      “会,一定会。”雅若反握住她的手,声音稳得自己都惊讶,“您是科尔沁的明珠,是贝勒爷明媒正娶的福晋。您生的嫡长子,爷怎会不疼?”

      其其格渐渐平静,靠在她肩上:“雅若,还好有你。”

      雅若闭上眼,咽下喉间的哽咽。

      辰时,书房。

      多铎站在窗前,手里握着一卷军报。左肩伤口已愈合,只在阴雨天隐隐酸痛。阿克敦垂首禀报:

      “爷,十四爷那边传话,朝鲜使臣已到沈阳,住在驿馆。皇上前日召见了,态度……很硬。李倧的国书里,只称‘大王’,不称‘皇帝’。”

      “找死。”多铎将军报扔在案上,“天聪元年那顿打,还没让他长记性。”

      “十四爷让问,您伤好了,何时去兵部议事?朝鲜这仗……怕是非打不可了。”

      多铎沉默。窗外秋叶飘零,再过些日子,辽东就该下雪了。一旦开战,又是数月不归。

      “告诉十四哥,明日我去。”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上一方旧砚,“府里……西跨院那边,有什么动静?”

      阿克敦迟疑一瞬:“雅若姑娘寅时就起了,伺候福晋洗漱用药。这会儿……该是在小厨房盯着煎安胎药。福晋这几日睡得不安稳,姑娘每夜要起两三次。”

      多铎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素笺。提笔,悬停,墨汁滴落染污了纸。

      他换一张,写下四个字:

      “琴可还好?”

      折成方胜,递给阿克敦:“给她。不必回话。”

      小厨房,已时。

      药罐咕嘟作响,白气氤氲。雅若执着蒲扇,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枯了一半的槐树上——最后几片叶子在秋风里瑟瑟发抖,不肯落下。

      阿克敦悄步进来,递上方胜。雅若展开,看见那四个字,指尖微微一颤。

      “回贝勒爷,”她将纸凑近灶火,看着火焰吞噬墨迹,声音平静无波,“琴很好。奴婢……在学新曲子。”

      她说得从容,可阿沅看见,她往药罐里添水时,手抖得洒了一半,滚烫的水溅在手背上,烫红了一片,她却浑然不觉。

      十月廿八,睿亲王府。

      多尔衮的书房里炭火正旺,空气里弥漫着松木香。多铎到的时候,他正站在一幅巨大的朝鲜舆图前,手指点在汉阳的位置。

      “十五,你来得正好。”多尔衮没回头,“李倧递了国书,说要‘重修旧好’,愿再送宗室女和亲,岁贡加三成。”

      “缓兵之计。”多铎走到舆图前,目光扫过鸭绿江蜿蜒的曲线,“他是在等明军支援。袁崇焕虽死,关宁军还在,祖大寿、吴三桂都不是省油的灯。”

      “皇兄也是这个意思。”多尔衮转身看他,烛火映着他深沉的眉眼,“所以这仗,非打不可。最迟明年开春,冰雪一化就动兵。”

      兄弟俩沉默地看着舆图。朝鲜八道,山川河流,城池关隘——天聪元年他们曾踏过的土地,很快又要被鲜血浸染。

      “你府里……”多尔衮忽然道,“其其格快生了吧?”

      “腊月。”

      “生完,该考虑侧福晋了。”多尔衮声音平淡,像在说天气,“科尔沁那边透话,庄妃有个侄女,今年十四。皇后的意思,亲上加亲。”

      多铎眸色一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多尔衮按住他的肩,力道很重,“岳托的事,我提醒过你。你要护着那个侍女,可以。但该担的责任,得担。其其格是嫡福晋,侧福晋的位置,不能空着。这是规矩,也是……”他顿了顿,“对她的保护。”

      多铎懂。一个侍女,若没有名分却独占宠爱,是取死之道。庄妃、皇后、科尔沁,无数双眼睛盯着。可若有了侧福晋,雅若的处境会更难——新妇入府,第一个要压的,就是她这个“宠婢”。

      “仗还没打,谈什么纳妾。”他转身,玄色披风扬起,“等朝鲜事了再说。”

      十一月初三,夜。

      其其格服了安胎药,终于睡熟了。雅若在外间炕上做针线——还是那个红绸肚兜,金线已绣了大半,平安纹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烛火跳跃,映着她沉静的侧脸。这些日子,她瘦得厉害,下巴尖了,眼下青黑浓重,可眼睛却异常明亮,看人时有种沉静的、洞悉一切的光。

      窗外有脚步声。很轻,但她听出来了。

      她放下针线,披了件外裳,推开房门。

      多铎站在院中,一身玄色常服,几乎融进夜色里。月光清冷,在他肩上镀了一层银霜,也照出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

      两人隔着三五步距离,静静对视。

      “贝勒爷。”雅若行礼。

      “其其格睡了?”

      “刚服了安胎药,睡下了。”雅若顿了顿,声音很轻,“太医说,福晋郁结于心,对胎儿不好。爷若有空……多来看看她。哪怕不说话,坐坐也好。”

      这话她说得坦然,是真心为其其格着想。可听在多铎耳中,却像一根钝刺,缓慢地扎进心里。

      “你希望我来?”他问。

      雅若沉默许久。夜风穿过回廊,掀起她鬓边碎发。她抬手将发丝别到耳后,这个简单的动作,在月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温柔。

      “奴才希望……”她抬起头,眼睛在月色下清澈如泉,“希望格格平安生产,希望小阿哥健健康康,希望爷……心安。”

      “那你自己呢?”多铎走近一步,两人之间只剩一步之遥,“你需要什么?”

      雅若看着他。月光洒在他脸上,照出他眼底深沉的、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疲惫,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脆弱。

      这一刻,他不是战场上杀伐决断的镶白旗主,不是朝堂上锋芒毕露的多罗贝勒。他只是个被责任和真心撕扯的男人。

      “奴才需要……”她声音发颤,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需要爷好好的。需要格格好好的。需要这个家……好好的。”

      “然后呢?”

      “然后……”她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然后奴才就能心安理得地,在角落里看着你们都好。就够了。”

      多铎看着她,忽然明白——她在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守护一个脆弱的平衡。守在其其格身边,安抚孕妇的情绪,也掐灭自己心里不该有的妄念。她在告诉他:我不争,不抢,不要名分。我只要你们都好好的,然后,让我安静地爱你就好。

      这份清醒,这份克制,这份温柔的牺牲,比任何眼泪和哀求都更让他心疼。

      “雅若,”他声音沙哑,带着秋夜的凉意,“我许你一件事。”

      雅若抬眼,泪珠还挂在睫毛上。

      “这辈子,除非你愿意,否则我不会纳侧福晋。”他一字一句,像在发一个沉重的誓,“其其格是责任,我认。但其他的位置,我给你留着。你什么时候想站上来,什么时候,它就是你的。”

      这话太重了。重得雅若几乎站立不稳。

      不纳侧福晋,等于公开告诉所有人——他心里有人,而且只容得下这一个人。这会引来多少非议,多少压力,她不敢想。

      “爷……”她声音破碎,“不值得。奴才只是个侍女,出身卑微,不懂规矩,连账都看不好……奴才配不上您这般待我,更配不上……那个位置。”

      “配不配得上,我说了算。”多铎抬手,指尖虚虚拂过她的脸颊,没有触碰,却比触碰更烫,“雅若,我给你时间。一年,两年,十年……我都等。但你要记着——”

      他收回手,背过身去,声音散在夜风里:

      “那个位置,我给你留着。除了你,谁都不配。”

      玄色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雅若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夜风很冷,吹得她浑身发抖。可心里某个地方,却烫得像要烧起来。

      她知道,从今夜起,她连“安静地爱”都做不到了。他的承诺,把她架到了火上。前是悬崖,后是深渊,而她在中间,进退两难。

      十一月初五,永福宫。

      庄妃布木布泰坐在暖炕上,手里捻着一串蜜蜡佛珠。乌兰跪在一旁回话:

      “……十五爷回府后,除了去正房看过两次福晋,其余时候都在书房。那个雅若……搬到了正房外间,日夜伺候。十五爷倒是常让人往小厨房送东西,有时是补药,有时是衣料,但没见私下召见过。”

      “倒是沉得住气。”庄妃轻笑,指尖拨过一颗佛珠,“我那堂妹,怕是还蒙在鼓里吧?”

      “福晋只当是侍女尽心,对雅若依赖得紧。前儿还说要让雅若做小阿哥的嬷嬷。”

      “蠢。”庄妃放下佛珠,声音冷了下来,“男人变了心,第一个察觉的,就该是他枕边人。她倒好,把狐狸当兔子养着。”

      乌兰垂首:“那……要不要提醒福晋?”

      “不必。”庄妃端起青玉茶盏,吹了吹浮沫,“其其格那性子,知道了反而坏事。眼下最要紧的,是她平安生产。科尔沁需要这个孩子。”

      她顿了顿,眸色转深:“至于那个雅若……且再看看。若真是个知进退的,留着她伺候其其格,也不是坏事。若是个有野心的……”

      她没说完,但乌兰懂了。

      窗外,北风渐起,卷着枯叶拍打窗棂。盛京的冬天,要来了。

      十一月初十,西跨院。

      雅若趁其其格午睡,回来取些厚衣裳。推开房门,一切如旧。紫檀琵琶静静放在案上,琴身一尘不染——阿沅每日都擦拭。

      她走到琴前,指尖轻抚琴弦。没弹,只是摸着,从琴头到琴尾,从弦轴到缚手。在琴颈那道细微的划痕上停留许久。

      然后她打开妆台暗格。玉佩,干花瓣,还有……那日多铎写的“琴可还好”的灰烬,她小心地收在一个素白香囊里。

      她取出香囊,贴在胸口。闭上眼,低声道:

      “额吉,女儿好像……走上一条绝路了。”

      “往前,伤格格。往后,伤他。站着不动……伤我自己。”

      “可是额吉,女儿不悔。接了玉佩不悔,接了琴不悔,接了他的心意……更不悔。”

      “若这条路注定是绝路,女儿就走到底。走到走不动的那天,走到……该还债的那天。”

      她睁开眼,将香囊放回,合上暗格。抱起几件厚衣裳,转身走出房间。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把琵琶。

      紫檀木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温润的、沉默的光。像某种承诺,也像某种判决。

      而深冬的第一场雪,就在这个午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细密的雪粒子,渐渐变成鹅毛大雪。覆盖了青灰的屋檐,覆盖了斑驳的石阶,覆盖了院中那株槐树最后的枯叶。

      也覆盖了,这深宅里,所有人说不出口的心事,和即将到来的风暴。

      雪落无声。

      而有些人,有些事,注定要在冰雪中,迎来破晓,或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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