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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五章 第一节 冬月深·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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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九年十一月二十。盛京,豫亲王府。
一、辰时·永福宫
晨光斜穿永福宫的万字不到头窗棂,在青砖地上切出细密的菱格。地龙烧得正旺,暖阁里苏合香混着炭火气,将寒意挡在厚重的门帘之外。
雅若跪在殿中,双手交叠置于额前,保持着最标准的叩首姿态。浅青色侍女服浆洗得挺括,袖口领缘绣着简单的缠枝纹——这是苏德天不亮就起来为她熨烫的。出门前,苏德将一支素银簪子插进她发髻,低声叮嘱:“姑娘,永福宫的地砖比柔远馆凉。娘娘问话,心里数三下再答。”
庄妃布木布泰斜倚在暖炕的大迎枕上,手里捻着一串蜜蜡佛珠。她今日着一身家常的藕荷色常服袍,未戴钿子,只松松绾了个髻,斜簪一支碧玉竹节簪,越发衬得眉眼温润如画。可雅若能感觉到,那温润之下,是深宫十余年淬炼出的、洞悉一切的目光。
“起来吧,坐着说话。”庄妃声音不高,带着晨起特有的慵懒,目光却未离开雅若低垂的侧脸。
“奴才不敢。”雅若保持着叩首的姿势。
“本宫让你坐,你便坐。”庄妃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分量。
苏沫儿——庄妃身边那位面容沉静、眼神通透如深潭的中年侍女,已无声地搬了个紫檀绣墩,放在炕边三步处。那位置不远不近,既显尊重,又保持着恰好的距离。
雅若这才起身,挨着绣墩边沿坐了极小一角。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这是钱嬷嬷教过的,侍女在主子面前的规矩坐姿。
“其其格近来如何?本宫听说,前几日又害喜了?”庄妃端起手边的青玉斗彩莲纹茶盏,用盏盖轻轻撇着浮沫,动作优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回娘娘的话,”雅若的声音平稳清澈,每个字都在心里默数三息才出口,“福晋孕吐已止,太医昨日请脉,说胎象安稳。只是……”她顿了顿,选了个最妥帖的说法,“只是初次有孕,难免多思,夜里睡不安稳。太医开了宁神的方子,这两日已见好了。”
“你照顾得尽心。”庄妃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雅若交叠的手上——那双手指节纤细,虎口处却有薄茧,是常年执笔、做针线留下的。左手手背有两处新鲜的红痕,是冻疮。“听说,十五爷把那支跟了他好些年的玉佩给了你?”
来了。
雅若心头微紧,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是贝勒爷恩典。爷说,府中若遇急难,奴才可凭此玉佩寻睿亲王或府中管事求救。”
“只是如此?”庄妃的声音很轻,像初雪落在瓦上。
雅若抬起头,目光清澈地迎上庄妃的审视,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奴才愚钝,只知既接了这玉佩,便是接了守护福晋与小阿哥安危的责。福晋平安生产前,奴才万死不敢有失。”
殿内静了一瞬。只有蜜蜡佛珠捻动的细微声响,一颗,又一颗。
庄妃与侍立一旁的苏沫儿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极短,但雅若捕捉到了——不是敌意,更像是审视一块玉料,看它的质地、成色、可堪雕琢的余地。
“你是个明白人。”庄妃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切的笑,虽然很淡,却让殿内的空气松动了些许,“本宫今日叫你来,是想着其其格那孩子性子纯善,孕中又多思。你既在她身边,就该多提点着——男人在外头挣前程,咱们女人在内宅,要懂得守字怎么写。”
“奴才谨记娘娘教诲。”雅若深深垂首。
“苏沫儿。”
“奴才在。”苏沫儿上前半步,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把本宫备的那匣血燕拿出来,让雅若带回去。告诉其其格,好生养着,缺什么短什么,尽管打发人来永福宫回话。”庄妃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雅若身上,“你也瘦了不少。那匣子里另有一包上好的东阿阿胶,是给你的。”
雅若慌忙起身,跪地叩首:“奴才卑贱之躯,不敢当娘娘如此厚赏……”
“赏你的,便拿着。”庄妃摆摆手,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好好伺候着。等其其格平安生产,母子均安,本宫还有重赏。”
“奴才……谢娘娘恩典。”
走出永福宫时,已近巳时。铅灰色的天空又开始飘起细雪,寒风卷着雪沫子扑面而来,雅若才发觉内衫的背心处,已被冷汗浸得微凉。
苏沫儿亲自送她到宫门。临别时,这位素来沉默的侍女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姑娘手上这冻疮,可用三七、红花、冰片各一钱,研细末,以煮沸放温的麻油调匀。晚间敷上,裹细棉布,三日便消。若留了疤,再用珍珠粉混蜂蜜敷七日,可保肌肤光洁如初。”
雅若一怔——她手上的冻疮是前夜在院子里等多铎时落的,藏在宽袖下,竟被苏沫儿一眼看穿。
“多……”她刚要道谢,苏沫儿已微微摇头,递过一个更深的眼色。
“娘娘年轻时,”苏沫儿的声音更轻,像风吹过檐角铜铃的余韵,“手上也生过这样的疮。那会儿先帝远征察哈尔,娘娘站在凤凰楼上看大军出城,在风雪里站了整一个时辰。”
她看着雅若瞬间睁大的眼睛,唇角极淡地弯了弯:“后来娘娘说,女人这辈子,总要为些人、为些事,心甘情愿地挨冻受罪。但冻过之后,要知道怎么暖;伤过之后,得学会怎么养。”
这话里的深意,让雅若心头剧震。她望着苏沫儿沉静如古井的眼,忽然明白——这不是简单的“提点”,这是一种更深的、属于女人之间的懂得。
“奴才……”她喉咙发紧,深深一福,“谨记姑姑教诲。”
“去吧。”苏沫儿微微颔首,“雪大了,路上慢行。”
二、午时·兵部门外
多铎从兵部衙门出来时,肩上已落了薄薄一层雪。阿克敦牵着那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墨玉”候在阶下,见主子脸色沉郁,低声问:“爷,可是朝鲜那边……”
“李倧又耍花样。”多铎翻身上马,动作因左肩旧伤而稍显滞涩,声音冷硬如铁,“明面上遣使求和,暗地里在义州、昌城一线增兵。皇兄今早在殿上拍了桌子——这仗,开春非打不可了。”
马蹄踏过积了薄雪的青石御道,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多铎望着前方巍峨的宫墙,那朱红在雪色中显得格外刺目。他忽然问:
“她今日去永福宫了?”
“是,辰时进的宫,巳时三刻出来的。”阿克敦控马跟在他侧后方半步,声音压得很低,“庄妃娘娘赏了血燕一匣、东阿阿胶一斤。苏沫儿姑姑送她到宫门,在檐下说了约一盏茶的话。”
“说了什么?”
“隔得远,听不真切。但看雅若姑娘出来的神色……”阿克敦顿了顿,谨慎措辞,“不像是受了刁难,倒像是……得了些关照。”
多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雪越下越密,将他玄色披风染成斑驳的灰白。左肩那道箭疤在寒气里隐隐作痛,像有根烧红的针在骨缝里慢慢捻——太医说这是“阴雨天作痛”,得养一冬才能好利索。
可他哪有整冬的时间?
“爷,是回府还是……”
“去睿亲王府。”
三、未时·睿亲王府书房
多尔衮的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松木清香混着墨香,在暖融的空气里缓缓流淌。墙上那幅巨大的朝鲜舆图几乎占满整面东墙,鸭绿江像一道深色的裂痕,自北向南,横贯图纸。
“十五,你看这里。”多尔衮站在舆图前,手指点在义州的位置。他今日未着朝服,只一身石青色常服,袖口挽起,露出线条劲瘦的小臂。
“李倧在这里屯了重兵,摆明了要死守边境,跟咱们在鸭绿江纠缠。”多尔衮的手指从义州向东,划过蜿蜒的山脉线,“但咱们偏不在这儿耗——”
“绕过去。”多铎接话,几乎不假思索。他走到舆图前,指尖从义州向东南划出一道弧线,直插定州、安州,目标平壤。
“镶白旗轻骑突进,一人双马,五日奔袭四百里。等朝鲜人反应过来,咱们的刀已经架在平壤城头了。”
“太险。”多尔衮皱眉,手指在平壤周围的山脉上点了点,“朝鲜多山,补给线一断,你就是孤军。何况……”他转头看多铎,“你的伤,经得起这般长途奔袭?”
“死不了。”多铎声音很淡,却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狠劲,“正月出兵,趁鸭绿江封冻,骑兵直插腹地。等开春化冻,朝鲜人想追也追不上。”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凝重。这仗不好打——朝鲜八道,山多地险。更麻烦的是,关内李自成、张献忠闹得凶,崇祯焦头烂额,但锦州的祖大寿、山海关的吴三桂,手里还握着关宁铁骑。一旦明军东援,麻烦就大了。
书房里静了片刻,只有炭火“噼啪”轻响。
“皇兄的意思,”多尔衮缓缓开口,走回书案后坐下,“镶白旗为左翼先锋,我率镶白旗主力跟进。岳托的镶红旗为右翼,阿济格率镶黄旗押后。正月出兵,最迟二月,必须打到汉阳城下。”
多铎点头,目光仍锁在舆图上。他在看那些山脉的走向,河流的渡口,城池的方位——这是他的习惯,上阵前,要把地图刻在脑子里。
“你府里……”多尔衮忽然转了话题,“安排好了?其其格腊月生产,你正月出征。中间……可没几天。”
“李嬷嬷在,阿克敦也在。”多铎转身,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府里的事,有人管。”
“那个雅若呢?”多尔衮问得直接,“你让她管?”
多铎沉默了片刻:“其其格产后要静养,府里总得有人支应。她细心,也稳妥。”
“只是‘支应’?”多尔衮看着他,“十五,岳托的事,我提醒过你。你要抬举那个侍女,可以。但分寸要把握好——她现在还是个侍女,没有名分。你让她管家,底下人会服?”
“不服的,赶出去。”多铎的声音冷了下来,“我的府里,我说了算。”
“那宫里呢?”多尔衮走到他面前,兄弟俩身高相仿,目光平视,“皇后娘娘要是问起来,你怎么说?科尔沁那边要是递话,你怎么回?十五,情分是情分,规矩是规矩。”
多铎的手在袖中攥紧,旧伤在这一刻突然剧痛起来。
“我知道。”他声音沙哑,“我不会让她难做。府里的事,明面上是李嬷嬷和阿克敦在管。她……只是在旁边学着,帮着。”
“这就对了。”多尔衮拍拍他的肩,语气缓和下来,“给她机会,让她学,让她长本事。但名分、权柄这些,急不得。等你从朝鲜回来,立了功,在皇兄面前有了面子,再慢慢筹谋不迟。”
多铎闭了闭眼,点头。
他知道十四哥说得对。在这盛京城里,在这皇权之下,有些事,急不得。急了,反而会害了她。
“活着回来。”多尔衮看着他,一字一句,“你活着,她才有将来。你死了,她在这深宅大院里,活不过三个月。”
这话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多铎心里。他睁开眼,眼中是决绝的光:
“我会活着回来。”
四、申时·西跨院小厨房
药香混着蒸腾的水汽,将狭小的小厨房熏得雾气氤氲。窗纸被屋内的暖意呵出一层白蒙蒙的水雾,外头纷飞的大雪便成了模糊的背景。
雅若守在灶前,手里的蒲扇不紧不慢地摇着。陶罐里的褐色药汁“咕嘟咕嘟”翻滚,腾起带着苦味的热气——这是太医新开的安胎方子,有黄芪、当归、白术、黄芩等十七味药,火候差一刻,药性便不同。
阿沅悄步进来,手里端着个甜白釉瓷碗,碗里是熬得稠糯的红枣小米粥,上面还细细撒了一小撮桂花。
“姑娘,您从早起就没吃东西。”阿沅将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声音压得很低,“这是托娅熬了一个时辰的,米油都熬出来了。您趁热喝两口,暖暖胃。”
雅若接过,舀了一勺。粥熬得极好,米粒开花,枣香混着桂花香,暖融融的。可她只喝了两口,就放下了。
永福宫那场对谈,庄妃的每一句话,苏沫儿的每一个眼神,都像一块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姑娘,”阿沅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苏德方才来回,说贝勒爷从未时进的睿亲王府,到这会儿还没出来。出来时脸色……不大好。直接回了咱们府里,进书房了,连午膳都没传。”
雅若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瓷勺碰在碗沿,发出极轻的“叮”一声。
“阿克敦守在书房外头,说爷交代了,任何人不得打扰。”阿沅继续道,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其木格去正房看了,福晋午睡刚醒,又问起贝勒爷……”
话没说完,院门外传来急促却轻巧的脚步声。苏德闪身进来,肩头落着雪,气息却稳:
“姑娘,前院出事了。庄子上送年货的车到了,但刘管事说今年的貂皮、狐皮成色不如往年,要压三成的价。庄头王大山——就是福晋奶娘的亲侄子——不依,说这是故意刁难,两下里吵起来了,这会儿正要动手。”
雅若放下粥碗,起身。用冷水浸过的帕子擦了擦脸,冰冷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
“更衣。”她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阿沅,你去小茶房盯着药,再有一刻钟就起锅,用细纱滤三遍,温在暖窠里。苏德,跟我来。”
五、酉时·前院穿堂
穿堂里已聚了二十几号人。庄头王大山是个三十来岁的粗壮汉子,此刻梗着脖子,脸红得像猪肝,嗓门大得能掀了屋顶:
“……这雪貂皮是俺们庄子上最好的猎手,在长白山蹲了整整一个月才打着的!一张皮子起码五十只貂!往年都这个价,今年凭什么压三成?欺负俺们庄子人老实是不是?!”
管采买的刘管事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此刻冷笑连连,手里抖着一张灰鼠皮:
“好?王大山你睁眼说瞎话!你看这毛色——发暗!这光泽——发涩!说是雪貂,我看是家貂用硝石熏白了!压三成?压五成都嫌多!”
李嬷嬷站在两人中间,眉头锁得死紧。她是府里的老人,又是多铎的乳母,按理说该镇得住场。可王大山仗着是福晋奶娘的侄子,刘管事仗着是管了十年采买的老资格,谁也不让谁。
见雅若来了,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这个穿着浅青色侍女服、身形单薄、面容沉静的少女。
“怎么回事?”雅若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温和,但穿堂里瞬间安静了。
刘管事抢前一步,抖着手里的皮子:“姑娘您给评评理!这皮子……”
“我没问你。”雅若打断,目光转向王大山,“王庄头,你说。”
王大山一愣。他听说过府里来了个科尔沁的侍女,很得贝勒爷看重,但没想到是这么个年轻姑娘。他咽了口唾沫,从车上扯下一张雪貂皮,用力抖开:
“姑娘您瞧!这毛色——雪白!这厚度——暖和!这光泽——油亮!刘管事非要压价,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俺们庄子百十口人,就指着这些年货换银子过年呢!”
雅若走上前。她没有接那张皮子,只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过皮子的表面。一下,从颈到尾;又一下,逆着毛捋。
然后她翻过皮子,露出内里的皮板。凑近,极轻地闻了闻。
“用硝石混了硫磺熏的?”她抬眼,看向王大山。
王大山脸色“唰”地变了。
“上好的雪貂皮,硝制时用草木灰、芒硝,留一股淡淡的草木香。你这皮子,硝石味刺鼻,硫磺味呛人——是为了掩盖皮板薄、毛根松的毛病。”雅若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说今天下雪了,“我说得可对?”
穿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王大山,看着他额头上冒出豆大的冷汗。
“但,”雅若转向刘管事,“压价三成,也过了。”
刘管事张嘴想辩,雅若已继续道:
“这皮子虽不是顶好,却也中等偏上。按市价压一成,是公道。压三成,是欺生。”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更何况,王庄头是福晋奶娘的亲侄,刘管事是府里十年的老人。二位闹成这样,传出去,丢的是贝勒府的脸,伤的是福晋的心。”
这话说得不重,却让两人同时跪下了。
“李嬷嬷,”雅若不看他们,只看向一直沉默的老嬷嬷,“今年的皮子,按市价九成收。但王庄头以次充好,罚三个月例钱。刘管事刻意压价,有中饱私囊之嫌,也罚三个月例钱。二位可有异议?”
“不敢!不敢!”两人磕头如捣蒜。
“再有下次,”雅若转身,向外走去。走到穿堂口,她停住脚步,没回头,声音在穿堂的风雪里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
“逐出府去,子孙永不录用。”
风雪呼啸,穿堂里二十几号人,无一人敢动,无一人敢言。
六、戌时·书房外
多铎站在窗前,掌心是那枚已脆弱得不敢触碰的干枯花瓣。阿克敦在门外低声禀报完穿堂的事,书房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雪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
“她真这么说的?”多铎的声音有些哑。
“一字不差。”阿克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敬意,“府里下人都说,雅若姑娘今日……有主子的气度。”
多铎闭上眼。他能看见那个画面——她站在一群男人中间,身形单薄得像风中芦苇,背脊却挺得笔直。声音不大,却字字砸进人心。
“爷,”阿克敦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雅若姑娘在外头……站了快半个时辰了。雪下得紧,她不肯走,也不让通传,就这么站着。”
多铎猛地睁眼,转身,一把拉开房门。
院中,雅若果然站在雪地里。一身浅青,在漫天素白中淡得像一滴化开的水墨。肩上、发上已落了厚厚一层雪,整个人几乎成了雪塑的像。见他出来,她跪下,额头触地:
“奴才擅作主张,请贝勒爷责罚。”
多铎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拽起来。触手冰凉,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指尖冻得青紫。
“你疯了?!”他低吼,扯下自己的玄狐披风,兜头将她裹住,裹得严严实实,“这么冷的天,站在雪里,不要命了?!”
雅若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只有眼睛亮得惊人,像雪地里的两簇火苗:“奴才……有话,必须当面跟爷说。”
多铎盯着她看了三息。那三息里,风雪呼啸,时间却仿佛凝滞。然后他弯腰,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转身进书房,“砰”地一声,厚重的房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阿克敦默默退到廊下阴影里,挥退所有探头探脑的下人。整个前院,瞬间静得只剩风雪声。
七、亥时·书房内
炭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多铎将雅若放在暖炕上,又往她手里塞了个鎏金铜手炉,动作粗鲁,力道却放得轻。然后他转身,从多宝格上取下一个青玉小罐,挖出一大块琥珀色的药膏,抓过她的手,不管不顾地往她冻得青紫的手上抹。
药膏是温的,带着浓烈的草药味。雅若的手被他攥在掌心,那掌心滚烫,烫得她指尖发颤。
“说。”他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脸色依旧难看,眼底却有压不住的、翻涌的情绪。
雅若捧着手炉,指尖在温热的铜壁上慢慢回暖。她看着多铎,看着这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男人,此刻却因为她站在雪地里而发怒,因为她手上的冻疮而亲手给她上药。
“爷,”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在心头磨过千百遍,“奴才今日去永福宫,庄妃娘娘问起玉佩的事。”
多铎眼神一凛。
“奴才答,接了玉佩,就是接了守护福晋和小阿哥的责。”雅若继续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娘娘说,奴才是个明白人。”
“她还说了什么?”
“娘娘说,男人在外头挣前程,女人在内宅要懂得‘守’字。”雅若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坚定,“奴才明白娘娘的意思。爷出征在即,府中不能乱。福晋产后需静养,小阿哥尚在襁褓——这个家,得有人守着。守着它的体面,守着它的安稳,守着它……等爷回来。”
多铎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你想说什么?”他问,声音哑得厉害。
雅若起身,在他面前跪下。不是刚才在雪地里的请罪之跪,而是一种更郑重的、托付般的姿态。她仰起脸,烛火在她眼中跳跃:
“奴才请爷,出征之前,允奴才在福晋产后静养期间,帮着李嬷嬷和阿克敦,照看府中内务。奴才不要名分,不要权柄,只想……替爷分忧,守着这个家,等爷回来。”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雪落在屋檐上的声音,能听见炭火炸开的轻响。
多铎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俯身,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我允了。”他一字一句,像在发一个郑重的誓,“我走之后,府中内务,你帮着李嬷嬷和阿克敦一起管。其其格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若有不服,让阿克敦按家法处置。若有外扰,持我玉佩,来找十四哥。”
“爷……”雅若声音哽咽,“奴才只是个侍女……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多铎打断,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深情,“雅若,我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而在这深宅大院里,好好活着,就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这本事,我让你学。”
他退后一步,从怀中取出那枚羊脂白玉佩,放进她掌心,然后合拢她的手。
“这玉佩,你收好。它代表我一句话——我走后,你说的话,就是我的话。”
雅若的手在抖,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在抖。眼泪大颗大颗滚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砸在温润的玉佩上。
“别哭。”多铎将她拥入怀中,很紧,紧得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等我回来。等我从朝鲜回来,我给你一个安稳的将来。”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铺天盖地,仿佛要掩埋整个盛京。
而在这漫天风雪里,在这暖融的书房中,他抱着她,像抱着此生唯一的、绝不放手的执念。
“等我回来。”他在她耳边重复,声音沙哑,带着硝烟与鲜血淬炼出的、铁一般的承诺。
雅若在他怀中点头,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她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用力地点头。
等。多久都等。
因为从这一刻起,她的命,她的心,她的一切,都和这个抱着她的男人,紧紧绑在了一起。
风雪夜,一诺重如山。
而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不能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