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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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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风浓酽而温热,从指缝经过时好像抚摸着一匹光滑的丝绸。
我摘下手甲,想要捕捉风的踪迹,然而它飞快的逃逸而去,只留下摇曳的竹影和微澜般起伏的兰草。
我和叔叔不一样,对种花没什么兴趣,所以走就走了,也说不出有多想念那里。息辕嘴角刁着一根草茎,眼望天空喃喃低语,可近来总会梦到那个地方。
大概是因为再也回不去的缘故吧。他这样说。
原来这里就是有风塘啊。
我沿墙角一路默默前行,这座破败荒疏的庭院在夜色里愈发孤清。风从几扇毁损的窗穿入,又被锁住的木门阻挡,空扑响嘎嘎的杂音,让人无法相信若干年前曾有位名动天下的将军长居在此。
有机会一定要去晋北看看。
将军很少用向往的语气谈起什么,我有点惊讶的望着他立于窗边的黑色背影,然后听到一声微微的叹息。
印象里晋北不过是片荒凉的雪国,那里出名的只有出云骑军。后来我私下里问过息辕,他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紫琳秋的缘故吧。这种野花在晋北漫山遍野的开,下唐倒很少有人看得上。可叔叔很喜欢,有风塘里养得最多的就是紫琳秋和百里霜红这两种。
不过,他的眼睛一瞬间黯淡下去,现在那些花肯定早就被锄尽了。
我拨开两侧斜逸而来的竹叶,接近这条青苔小道的尽头,那里就可以看见旧日花圃,虽然它定已废颓。
即使只剩下腐烂的根茎或是焦黑的泥土也行,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紫琳秋是什么样子。
我想象着转角过处的样子,或许风回焦土,或许残花凋敝,或许雨水泥泞和凄凄野草,我想了这么多,却唯独没有想到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个女子。
活生生的女子。
一霎时凉意袭扁全身,武士的本能灌注每个毛孔。电光石火间我擎弓在手,搭弦认扣,翎羽所指尽向那女子周身要害,从箭锋的寒芒中我看到那正俯身的女子浑身一震,然后慢慢的回过头。
十指蓦地发僵。
其实我没见过多少女孩子,尤其是美丽的女人,在这个乱世里她们总是早早就凋萎。不过这一刻我突然产生了某种无比坚定的信念――天下不会有比眼前更美丽的女子。
她的皮肤好像雪上的梨花瓣,眼睛里滴着清莹的月光,洁白的裙裾随着晚风而摇曳,如拂动的新莲。
这样的女子,便是洞箫奏出的曲子,绕梁终生,不可忘却。
然而我很快从震动中清醒,拉弦的手指勒得更紧些,冷冷质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这是将军的故园,亦是我誓要保卫的土地。
她看着我,脸上掠过惊愕和慌乱,然而仅仅一瞬间神情便安宁下来。她的目光从我的脸移到我搭弓的手,静静端详片刻,忽然轻轻开口:“你是天驱?”
我一震,余光扫见拇指上那枚青色指套,刚刚一时大意脱下手甲,也将这枚在东陆任何一个地方都引来杀身之祸的指环暴露于夜色中。
我有点后悔,可事到如今也只好坦然承认,“是的。”
希望她是个天罗,我暗暗的想,这样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放手一搏,否则即使知道会有不测,但还是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是不去手,在视天驱为寇仇的土地上,唯一的选择只有星夜逃亡。
可我还没仔细看过这间有风塘。
“你是天罗?亮出你的武器。”
她舒了口气,并没有惊骇和敌意,只是摇摇头,“我不是,”她举手――这个动作令我全身绷紧――然而她手上提的是个小小的水壶,“我在给花浇水。”
这时我终于注意到她足下那一圃盛开的鲜花。这些纤弱的花朵映着鹅黄月色,淌出明亮的紫意。
“紫琳秋。”我喃喃自语,眼眶里有股潮气逼过。
少女有些惊讶和欢喜的笑了,“是的,它们开得很好。”
我的鼻子在发涩,也许该收起弓箭顺手揩把眼角,可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只好用力瞪大眼睛继续逼问,“你是谁?”
少女提着水壶,脸上泛起两团红晕,“我……我叫白舟月。”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我一皱眉,看清了她裙裾上繁复的纹理与配饰,它们的样式和从前在休国做殿上卫时见过的那些很相似。于是我忽然明白了,“你是楚卫国的公主!”
楚卫公主在下唐为质,将会成为少国主的妻子。这些从前在休国就曾听说过。息辕和吕归尘他们也曾笑着谈起这个小女孩,虽然随着炙烈的战火猎猎燃烧,这样的交谈和笑容一道越来越少。
“是的。”
“你怎么到这里来?”我依旧平举弓箭,一个公主半夜三更跑到叛将的旧宅来浇花,这事委实匪夷所思。
“我喜欢这些花。”白舟月很快的微笑了一下,春风涤过她的眼睛。
“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虽然还没有完全放松戒备,我已不禁开始自筹过于风声鹤唳。
“这里从前是武殿都指挥使的府邸。”
“那你还来?”
她惊讶的眨眨眼,“刚刚说过啊,我喜欢这些花。”
绕来绕去又绕了回来。我一时词穷,只得撤箭回囊,一边背好银弓一边胡乱的挥挥手,“你一直照顾这些……紫琳秋?”
她恬然的点头,“还有百里霜红,在那边,你也认识吗?”
“听人说起过。”我单膝着地伸出手曲触摸最近的花瓣,它们在指间柔嫩得如同蝶翼,“嗯?不香。”
夜晚的南淮总是浮荡着浓烈的香气,那是在这座城市里被视为国士的夜来香。它们如影随形无所不在,是妇人眉梢流出的春意,是商贾的纸醉与金迷,也是我想一箭射碎的郁结。
这里永远不会是天驱的乐土,却有位宗主曾于此蛰伏多年。
“有香气,很淡。”白舟月弯起了眼睛,她怜惜的望向它们,仿佛注视着亲切的朋友,“要很近才能闻到。”
我依言凑近,果然嗅到一缕渺淡清远的幽香,而五脏六腑也因这丝丝暗香而陶然欲醉,横亘胸臆的块垒,这些没有尽头的忧伤和愤懑,此时此刻也忽然为紫琳秋的气息所溶解。
我听到心脏裂开的声音。
有株紫琳秋从硬茧的裂隙里慢慢探出头,犹豫着试探着伸开第一片绿叶,而后开始簌簌拔节,弥漫的幽香是它的土壤,水分和阳光。
“你哭了。”白舟月羞怯和惊讶的声音传入耳内,那么不真实。
“胡说八道。”我粗鲁的反驳,很想告诉这个小姑娘我是无所畏惧的天驱,是蹈死无悔的战士,又怎么会丫头家哭鼻子?
可我只能拽过袖子拼命蹭眼睛。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花?”我瓮声瓮气的质问,感到脖子热辣辣一片。
“老师告诉我的。”她的睫毛颤了颤,依稀有滴星光坠过去,可下一瞬便消失不见,于是我想那是自己的错觉。
她的老师一定是密探之类的家伙。我暗暗的想,虽然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公主的老师会是个探子,看起来下唐对这个公主可真不怎么着。
“连将军的花都不放过。”我愤愤的哼了一声,看到公主迷惑的眼神,“他们怎么能让你跑出来?”
“我偷偷的,不让别人知道。”她赧然的拽紧裙角,好像做了坏事的小孩子,“老师的信里提过这里的花,我就想给他寄一些种子。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我就跑来照顾花,然后拿,拿一些种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这不算,不算偷吧?”
应该不算吧。
不过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很生气,恶狠狠的瞪起眼睛,“总之不准拿!”
我以为她会害怕,也许转身就跑,可她只是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除了脸变得更红之外神情如常,“可是,可是我已经拿了……”她软弱的承认。
我瞪了她一会,打算继续恶声恶气,可突然就觉得有些没劲,“算了,我想将军不会在意。有人和他一样喜欢花,如果他知道的话……”
“你为什么又哭了?”
我被这不合时宜的话气得半死,使劲抹了把脸跺脚,“老子才不象你这种小丫头一样哭哭啼啼!喂!你照看这些花多久了?”
“三年了。”她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子就涌出无限的快乐,“三年了。”
“三年了啊。”我轻声重复着。
那时我还在休国做着小小的武官,血脉里有什么一直动荡不息,直到一纸鹰徽彻底将它燃起。
这些年跟随着将军征战,一路行来,结识过很多朋友,失去更多的同伴。
我知道脚下这条血肉铺就的道路是何其艰难坎坷,我不吝于项间耿耿热血化为天边碧虹。
可我从未想到过一直追随的黑衣背影也会倒下去。
那样的人也会倒下去。
我是最后见到他的天驱,在分崩离析的世界里,握住他生命的余息。
却没有哭。
麻木的耳内,传来谁隐约的低语。
――北辰之神,凭临绝境,唯心不动,万垒之极。
――为卿采莲兮涉水,为卿夺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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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分我离开南淮。
月前我们这一小股采办兵甲的队伍中途遭遇铁甲枪士,被打得七零八落,我的背上也受了重伤。于是我来到南淮,没人想得到在下唐的心脏里还敢有天驱出没。
南淮不是天驱的净土,却平复我灵魂的伤。
信鸽带来首领们在沁阳的消息。
我已挎上了银弓,系好了长剑。
我是一名天驱,用鲜血和力量打拼出一个盛世是注定的宿命。
我或许会死去,但永远不会屈服。
马儿在诙诙长嘶,我一抖缰,奔向梦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