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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幽暗的廊灯映下一个微醺、摇晃的身影,身形似青年,但脚步虚浮,在门前踉跄了几步,几要磕倒,才从双肩包中晃晃悠悠摸出一串钥匙。
      咔嗒。
      随门锁打开的声音,室内的一片漆黑蔓延至门外,笼罩住门沿旁静默的人影。而后,一只纤长、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扶上墙,又在墙面摸索了数秒,终于找到凸起处——客厅水晶灯大亮,没有人味的房间始才亮堂起来。
      年轻男人开了灯便直奔沙发而去。他的整副身体几乎都陷进了沙发里,在潦草的坐姿中迅速坠入梦乡。
      睡梦中,应是摄入了大量酒精的作用,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脖颈处的青筋开始明显地跳动。
      数分钟后,他仿佛被人紧扼住咽喉,只得大张着嘴喘息,右手大幅扯动着衣领,如同与那噩梦中——紧扼脖颈的恶魔,缠斗、搏击。
      “承认吧,你与我一样。”
      “承认吧,我们是同类。”
      梦里有个声音循环往复,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魔低语。
      “不……不是。”
      他喃喃道。
      客厅熏黄色的灯光洒在他脸上,勾勒出一个迷离又禁欲的轮廓,然而,脸色却是如同壁色般苍白得可怖,分毫不见寻常人醉酒后的潮红。
      那声音却更是来了兴致:
      “可为什么?凭什么你能安然活在阳光下,而我只能寄生于见不得人的黑暗中……”
      “来,过来呀,快来拉我一把……”
      “你不是最爱做好人吗?你不是总自诩要拯救世人吗?”
      “那么,来救我呀。还是——怕我撕开你虚伪的面具,让世人发现你我骨子里的一致!”
      陷入深睡的男人忽然全身一颤,从噩梦中惊醒。他猛地睁开双眼,目中的世界天光大亮,漆黑深邃的瞳仁中倒映出自家冷清的厅堂,对比着窗外影影绰绰点亮的万家灯火——
      那是寻常人间的模样。

      他从沙发上缓缓坐起身,准备给自己沏一壶醒酒汤。
      叮铃。
      手机铃声却在这工作日的凌晨突兀响起,划破了深夜寂静。
      “您好?”
      他接起电话。此刻他的声音低沉、平静,仿佛刚从梦魇中醒来的,不过是身体分裂出的另一个自我。
      “我……”
      对方只吐出一个音节,电话那端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喂?您说。”他疑惑地看了眼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他只得再次重复道,“您好?您说。”
      “……谢谢您,林医生,您真的是位好人!不仅是好医生,您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温暖善良的好人……”
      电话那端的声音遥远、模糊,好像离手机话筒隔着些距离。
      他大脑急转,从模糊的声音中,快速捕捉到对方的信息:“是小凡吗?”
      见对方无应答,他温柔安抚道:“先别急,慢慢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吗?”
      “我已经做了决定,我对这世界的人都不抱亏欠!……我只是突然想起您,您这一个月一直宽慰我,但我……对不起我还是……”
      “别冲动也别多想,告诉我你在哪?我现在过来找你。”他酒醉后的大脑彻底清醒,迅速起身,抓起手边的外衣。
      “不……对不起!”
      对方猝然道。
      电话中响起“嘟——”的一声。
      “等……”他的话还未出口,便被凄冷的黑夜吞没。
      他的手因酒劲还颤抖着,在屏幕上狠狠敲了几下,终于戳中了拨号的提示框。
      手机中却传来一个女声——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这语声机械冰冷,在寂静的夜里一遍遍循环往复着,愈发显得世人徒劳。

      凌晨两点半,朝云小区。
      夜幕中的世界本该是一片肃然的黑色。然而,这片地四周警笛声大作,成排的警灯照亮了城市半边的夜。
      这里是一片待拆迁的老小区,等政/府批示已经等了七八年,仍没有下文,就这样静静矗立在城市的中心——突兀、陈旧而腐朽,如同一个过了使用年限的城市机器,在一片现代繁华中化为历史的垃圾。
      “听说十三栋死人了?”
      “啊?!……太可怕了!”
      “是啊,我看120、110都来了,进进出出的,抬出了好几副担架!”
      “那那那……哎孩子他爸,我们要不要搬家啊……”
      “搬……什么搬,哪里有钱!”
      “哎哟我说,你们小年轻怕什么。听说是煤气自sha,又不是谋杀的嘞,我们这片可是南州市治安最好的街道,年年上榜的嘞。”
      未睡的工作族、夜猫子和爱凑热闹的老人纷纷下楼,围在警戒线外的空地上,叽叽喳喳地八卦、闲聊了起来。喧嚣的夜似乎才刚刚开始。
      “禁止拍照!喂,说你呢,手机拿出来!”警戒线旁,一名年轻警察大声呵斥道,边说边用手指着警戒线外正举着手机连按快门的年轻女孩。
      “这么凶的嘛……”女生明显被吼声吓到,手机晃了晃差点没抓稳。

      人群喧嚷中,一辆黑色SUV低调穿过人群,停靠在警戒线外三米处。从车上走下一个身着黑衬衫、牛仔裤的高大男子,他的衣裤略带褶皱,头发也有些杂乱,像是刚从睡梦中被叫起来的。但一路走来背脊挺拔,锋利的眉眼中闪烁着熠熠、凌厉的光,在一众睡眼惺忪的人群中格外惹人注目。
      此刻,他正疾步向现场走去,单手挑起警戒线,紧绷的衬衫中显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肌肉。
      “许队。”正和女孩争执的年轻警察看到他走来,忙尊敬地称呼。
      来人正是南州市局刑侦支队一大队队长许昭。他点了点头,视线快速扫过警戒线外一脸委屈的女生:“小陈,对群众态度好点。”
      “是。”年轻学警深吸口气,调整了语气,“姑娘,麻烦您把照片删掉,请配合我们工作,谢谢。”
      许昭轻拍了拍年轻学警的肩,大步向警戒线内的单元楼走去。
      同时,有几名便衣从单元楼里走来:“许大队,我们分局认为有他杀嫌疑,所以赶紧通知你们市局了。”
      “嗯,屋子里的人呢,情况怎样?”许昭边走边问。
      “屋内共有三人,两人确认死亡,一人送往医院抢救。在抢救的是本案的嫌疑人。”
      “嫌疑人?”许昭闻言皱眉,“三个人什么社会关系?”
      “亲属关系,确认死亡的是嫌疑人的父亲、爷爷。嫌疑人张星凡,男,22岁,南州大学大四在读,户籍本市。”
      “行,嫌疑人和被害人的资料等会儿给我,先勘查现场吧。”许昭说着,三步并两步地大步跨上楼梯,接过分局同事递来的一次性手套、鞋套,领着市局的一帮人迈进了屋内。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四十方小居室,坐南朝北,太阳罕有光顾,因而终日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屋内被各色大小家电塞得满满当当,不知这狭小闭塞的空间是怎样堪堪挤下了一家三四口,尤其这其中之一还是正值青春激扬的青年小伙。
      进门处的鞋柜上摆着一张精心裁剪后的三人合照,照片上的年轻男孩左右手搂着父母的肩,在阳光下笑得灿烂。
      许昭环视房间的视线在扫到照片的一瞬顿住,他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朝云小区是老小区,还在使用煤气而非城市天然气。接警赶到现场时,房屋内燃气灶连接煤气管道的金属阀门呈完全开启状态,室内弥漫有浓重的煤气中乙硫醇的气味。”勘查员汇报着现场情况。
      许昭接过勘查记录,快速浏览:“房屋门窗紧闭、完好,房门反锁,室内物品摆放整齐,无室内搏斗痕迹。可以排除他人入室作案的可能。现场留有一封张星凡署名的遗书,遗书中自述了他‘迷晕二人,再打开煤气’的作案过程,待做笔迹鉴定。遗书在你们现勘那吗?拿来我看看。”
      “嗯,您等等我去拿。”
      许昭头也不抬,目光仍停在密密麻麻的勘查记录上,继续挨个提问:“刘法医,死者你看过了吧,有结论吗?”
      仓促披了件白大褂的刘法医面色疲惫,与这位精神奕奕的大队长形成鲜明对比。他没有丝毫情绪,如机关枪般喷出一长串专业分析:
      “年轻那位还有生命体征,赶紧送医院抢救去了,我没看。两名死者尸体均存在窒息征象,尸斑及肌肉呈鲜红色,尸斑分布于颜面、胸腹部及躯干四肢未受压部位;双眼睑球结膜充血、点状出血,双侧鼻腔内见血性分泌物;口周见白色泡沫,唇黏膜呈樱红色。初步判断是一氧化碳中毒。”
      许昭虽不是法医专业,但多年一线经验也不是白攒的,他点头表示明了,末了才发问:“不好意思我插一句,我看勘查记录里说:客厅的餐桌上有一盒拆封过的酒石酸唑吡坦片,商品名思诺思。唑吡坦是精二类管制的安眠药,那么,这两名死者是否服用,能判断出吗?”
      “……您这是催我要尸检报告吧?”刘法医无语道,“你放心,我今晚不睡,一定熬夜给您做尸检。”
      “我……”许昭生生把下一个“草”字憋进了口中,“你他妈重说一遍,给谁做?”
      “给你这个大劳模——”刘法医刻意拖长了声调。
      许昭作势要打,刘法医赶忙改口道:“给您写,给您写报告行了吧?”
      “快滚蛋,干活去!”许昭咬牙切齿,“等等,你先给我呸呸呸!”
      刘法医却是脚底抹油一般,溜得飞快。
      “我去他的!”许昭忿忿道。
      “没事老大,我们在他口中都已经尸检几百回了。”路过的屈粤不忘补刀一句。
      “这就是不祥之嘴!”许昭断然道,“你没发现我们市局今年的案子特别多吗!”
      “没事,不死不伤,都是小事。”屈粤说。
      许昭彻底无语住:“……我看你才是不祥之嘴吧。”

      月光斜斜从窗外洒进屋内,在廉价的复合木地板上勾画出一个个忙碌奔走的影子。
      时钟已转过两轮。许昭的声音也显出了疲惫:“辛苦大家,收拾一下准备收队吧。屈粤,这几个物证,拿回去让技术队做个化验。”
      “哦。”屈粤一脸困倦地应道,“老大,回局里可以先补个觉再开会吗?”
      “嗯?”许昭闻言,深邃的目光转向屈粤。
      许昭是标准的中国式帅哥长相,五官和下颌的线条流畅柔和,乍看是个温和的样貌。然而,已过而立之年的阅历,加之一线刑侦口近十年的历练,使他在工作时自带凌厉、攻击性的气场。
      “……得,您当我没说。”屈粤吞下了后话。
      许昭的微笑之下暗流涌动:“看你这黑眼圈,是不是又熬夜打游戏了?年轻人老熬夜不好,早上睡不醒起不来,看看你这个月的迟到率。”
      “没打游戏,是陪女朋友看电影,零点首映场她一定要我陪……”屈粤刚说出口就意识到不对……
      眼前这位刚过三十而立的许大队长,母亲是大名鼎鼎的“法院第一红娘”,一手促成了南州公检法“联姻”——内部消化了一对又一对。唯独这个独生子令她头疼不已,催促相亲催到了市局局长、各支队长、各大队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屈粤偷觑着老大的脸色,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讨好着:“老大?许哥?许大队长?我不是催您相亲的意思啊……我是说啊……”
      “你提醒我了,我过几天还有场相亲。”许昭冷漠打断,“所以——今天早上八点前,把勘验笔录整理好给我,争取早日结案!我才好下班相亲去!”
      “啊这……”屈粤本欲再找补的话,全梗在了喉间。
      旁边路过的副大队长曹志平,一脸幸灾乐祸地拍了拍屈粤的肩:“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上周五第一红娘刚上市局来催过相亲,你看我们许队——都躲秦副局办公室去了,你还戳他痛点。”
      “老曹,要不要让我妈给你也安排一场?”许昭离得近,听得一字不落。
      “不敢不敢,我条件可没您好,我活该单身。”曹志平连连摆手求饶。
      “呵。”许昭冷哼一声。
      说笑完,曹志平晃了晃手中的物证袋:“我这正事,嫌疑人张星凡的手机。”
      许昭收敛了笑意:“上车说。”

      一排警车灭了警灯,在浓重夜色中前行,最终与黑夜融为一体。
      许昭与曹志平坐在后排座,交换着手中的材料:“嫌疑人手机有什么发现?”
      “刚恢复了张星凡手机的所有通话记录,最后接通的电话是凌晨1点49分,通话对象为尾号1892的本地号码,通话时间37秒。然后1点50分,这个尾号1892的号码拨回给张星凡,但张星凡没接。”
      许昭扫了眼电话号码,问:“技侦今天没来啊,这通话记录是谁恢复的?”
      “哦,你刚刚在忙还没见过吧?新来的实习生,信息网络安全专业的硕士,高材生呢,叫颜什么……哦对,颜楚涵。”
      “这名字是……女生?”
      “对。”曹志平刚见过对方。
      “体育生吗?”
      “呃……应该不是,按我的标准看有点过瘦了,不过女孩子嘛,可以理解。”
      许昭听得紧蹙眉头:“谁分配的?女生安排到刑侦口,太危险了。”
      “嗨,还能是谁,郑支队呗。说技侦队不缺人,倒是我们这边,不是天天喊着要一个懂信息技术、能跑现场的。”
      许昭的不悦更上了一层:“那就从技侦队借调一个来,怎么能安排女生?我们刑侦接的都是大案子,出事怎么办?怎么跟人家父母交代?”
      曹志平没想这么多:“大不了不出任务,只跑跑这种案发现场嘛。说回正题,你看这个手机号码。”
      许昭咽下不满,打算过几天再跟郑支队汇报,看把人安排到哪个文职岗位去。他沿着曹志平的话,从头读了一遍这个1892的号码,突然想到什么,和曹志平默契地对视一眼:“是最先报警的那个号码?”
      “对。”曹志平把接警中心的记录单递给许昭,“有关本案的第一个报警电话,1点55分,报警内容是:朝云小区有人自sha,具体几幢不清楚,自sha方式不清楚,自sha者已无求生意志,请尽快援助。报警的机主定位在江北路,和朝云小区整整隔了一个东湖区。”
      “机主的身份信息有吗?”许昭问。
      “林清禹,男,27岁,户籍本地,南州市第二医院精神科的医生。”曹志平简要道。
      “张星凡有精神类疾病史吗?”许昭敏锐地发问,又翻出张星凡的遗书看了看,“遗书里没提起。”
      “直接证据是没有,但屈粤说,房间里发现很多SSRI类抗抑郁药物。”
      “如果是这样,精神类疾病、扩大性自sha……”许昭沉思着,扫了眼腕上的手表,“等八点吧,给医院打个电话确认一下,看这位林医生是不是张星凡的就诊医生。是的话就没问题了,我们去趟医院做个笔录,了解下张星凡的病情。”
      “嗯好。”曹志平的思路和许昭一致。
      许昭抬手揉了揉疲惫的眉心。
      车子正匀速行驶在城市的主干道上,窗外明暗的路灯交织着建筑物冰冷的灯光,透过氤氲着水汽的车窗投射在他脸上,让原本线条柔和的侧脸平添了一份深邃、锋利的气质。

      城市的另一端。
      叮铃——
      林清禹在手机铃响的那一刻迅速接起,屏幕上正亮着时间——三点。看来他一夜未眠。
      “抱歉林医生,两点钟我眯了会儿,没听到您的电话。”手机里传来一个模糊的女声。
      “不,是我抱歉才对,这么晚打扰您。”林清禹的声音低哑,应是醉酒又未眠的缘故。
      “没事,能帮到病人是我应该的。我刚看到您的微信了,就从医院系统里查了下张星凡的住址,在朝云小区,今天值班也没什么事,我就干脆开车过去看一趟。”
      “麻烦了,他怎么样?”林清禹哑声问。
      “嗯……”电话那头似乎在斟酌着措辞。
      林清禹听到电话中纷乱的脚步声,已经猜测到了一些:“他……人救回来了吗?”
      “现场都拉了警戒线,我只看到有尸体抬出来。估计……是那孩子。”
      “……”林清禹握着手机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用另一只手才能堪堪撑住。
      客厅变得寂静而无人声,只有挂钟的秒针在滴答滴答。
      如此响了十下,才听到房屋主人吐出一句嘶哑的嗓音:“谢谢,麻烦您了。”
      “那我先回医院值班了。您早上还有医院的合作项目,您也注意休息。”
      “好,谢谢。”
      林清禹挂了电话,晃晃悠悠地站起身。
      他感到大脑昏昏沉沉、头痛欲裂;灵魂像被剥离开身体,轻飘飘地悬浮在夜色上空。
      他颤抖着手碰上客厅一角的保险柜门,因为无法抑制的抖动,连续输错了两次密码,才终于打开——保险柜里零零散散摆放着几只一次性针管和注射药瓶,在窗外苍白的月色下,反射着冰冷、噬人的光。
      他的手虽颤抖,却熟练——对准手臂静脉,便是精准的一针。感受不到针尖刺破肌肤的痛楚,反而,大脑在冰冷液体流入的瞬间卒然清醒。
      他看了眼墙上的挂历,在3月25日处,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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