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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送他离开 ...

  •   10

      江北河离开后的日子,像一幅被抽走了所有鲜艳色彩的画,只剩下灰蒙蒙的底色。北京迎来了几场小雪,细碎的雪花落在干燥的土地上,很快就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最初的几天,我几乎无法入睡。手机就放在枕边,音量调到最大,生怕错过任何一条来自远方的信息。他抵达后的报平安短信很短:“已到,安,勿念。” 后面附了一个当地的临时号码。

      “勿念”。他又用了这个词。我盯着那两个字,直到屏幕暗下去,心里的某个角落也随之沉入更深的黑暗。

      通信变得困难且迟缓。网络时好时坏,电话常常无法接通,即使接通,背景音里也总是夹杂着嘈杂的电波声,或是远处模糊的、令人不安的鸣笛。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被距离和信号损耗后的沙哑,语速很快,像是在抢时间。

      “我很好。”
      “这里情况比预想的复杂,但还能应付。”
      “信号不好,下次再聊。”

      通话总是仓促结束。放下手机,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呼吸的声音,巨大的寂静像潮水般涌上来,将我淹没。

      信件成了更可靠的纽带。他的信不再用那种带着木浆味的精致信纸,而是普通的、甚至有些粗糙的纸张,字迹也常常显得潦草,仿佛是在颠簸的车厢里,或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匆忙写就。

      信的内容变了。少了那些形而上的思考,多了具体而微的观察,带着硝烟和尘土的气息。

      他写边境检查站士兵警惕而年轻的眼睛,写难民营里孩子们分食一块干瘪的面包,写被炸毁的街道上,一株野花倔强地从废墟缝隙中探出头。他的文字依旧冷静、克制,但我能从中读到疲惫,读到沉重,读到一种直面惨淡现实后的无声震撼。

      他在一封信的末尾写道:“步行秋,这里的天很高,星星很亮,像碎钻一样。只是地上的灯光,太少了。”

      我反复摩挲着那行字,仿佛能透过纸张,触摸到他仰望星空时孤独的侧影,感受到他脚下那片土地的荒凉与伤痛。

      我继续给他写信。我的信变得很长,絮絮叨叨,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河。我写北京又下雪了,写哲学课上新来的教授有个有趣的口头禅,写宿舍楼下的猫生了小猫,毛茸茸的一团。我刻意避开了所有沉重的话题,只给他看我这边的、平淡而安稳的人间烟火。

      我知道,我这边琐碎的日常,或许是他那边残酷现实里,唯一能喘息的光亮。

      我把他寄来的每一封信,都按日期整理好,放进一个木盒里。那个盒子里,还有高中时那本写满酸掉牙诗句的笔记本,以及我们寥寥无几的几张合影。这些单薄的纸张,成了我对抗漫长等待和无边恐惧的唯一武器。

      偶尔,我能通过网络看到他署名发表的报道。那些文字比他的信更客观,更犀利,配图常常是断壁残垣,或是人们脸上麻木或悲恸的神情。我看着那些图片,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我知道,他就在那片混乱与危险的中心。

      一天深夜,我接到他一个极不稳定的电话。信号断断续续,他的声音夹杂着巨大的风声和某种遥远的、沉闷的声响。

      “步行秋……”他叫我的名字,背景音里似乎有急促的喊叫声。
      “我在!”我握紧手机,指节发白。
      “……”一阵刺耳的忙音。
      几秒后,信号似乎恢复了一点,他的声音更加模糊:“……没事。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电话再次中断。忙音尖锐地刺痛我的耳膜。

      我握着手机,在宿舍一片漆黑的寂静里,浑身冰冷,久久无法动弹。那种熟悉的、前世经历过的失去他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地狱深处再次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

      我打开台灯,颤抖着手拿出他最近寄来的一封信。信纸的边缘有些磨损,仿佛沾染了遥远的埃尘。

      我低下头,将脸颊轻轻贴在那粗糙的纸面上,闭上眼睛。

      江北河,你说我的诗像Hanbi。
      可你知不知道,你才是那道划破我漫长黑夜的光。
      无论多远,多难,请你一定要……完好无损地,回到我身边。

      11

      时间在提心吊胆中爬行,像拖着沉重镣铐的囚徒。木盒子里的信渐渐厚了起来,每一封都带着不同寻常的褶皱或淡淡的污渍,像遥远战场飘来的硝烟与尘土的化石。我几乎能想象出他在怎样的环境下写下它们——也许是临时驻扎点的昏暗灯光下,也许是颠簸吉普车的引擎盖上。

      他的文字越来越瘦,像被战火淬炼过的骨头,剔除了所有不必要的修饰,只剩下事实的嶙峋骨架。他写失去儿子的母亲干涸的眼窝,写断壁残垣间寻找玩具的孩童,写交火线两侧士兵同样年轻而疲惫的脸。他不再描写星空,信里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压着铅一样的云。

      我开始频繁地做噩梦。不是他离开那天的机场,也不是得知噩耗的午后,而是一些更破碎、更象征性的画面——无尽的沙漠里,一串脚印被风沙迅速抹平;一张他写的信纸在火苗边缘蜷曲、变黑;我在一片浓雾里奔跑,呼喊他的名字,回答我的只有空洞的回音。

      醒来时,枕边常常是湿的。宿舍窗外,北京正不可阻挡地滑向又一个春天,杨絮开始飘飞,像一场心不在焉的雪。这勃勃生机与我内心的荒芜形成尖锐的对照。

      我比以前更沉默,更频繁地把自己埋在故纸堆里。国际关系的冷酷逻辑无法给我安慰,哲学的玄思在具体的、关于他生死的恐惧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我像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清晰地看着外界时光流转,自身却动弹不得。

      然后,那封不同的信到了。

      信封比往常更皱,邮戳模糊,上面甚至有一个不明显的、暗褐色的指印,像干涸的血迹。我的心跳骤然失序。

      打开信,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字迹前所未有的潦草、虚弱,仿佛写字的人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步行秋: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交火。很近。近到能感觉到空气在震动,能闻到……烧焦的味道。
      一枚流弹击穿了隔壁房间的墙壁,碎片就嵌在我刚才坐过的椅子上。
      那一刻,我脑子里很空。没有想伟大的新闻理想,没有想历史的记录。
      我只想到了你。
      想到了林城一中那个走错教室的下午,你撞到我时惊慌的眼神。想到了你笔记本上那些‘酸掉牙’的诗。想到了你站在雪地里,说‘愿我是你肩上的落雪,也是你归途的灯’。
      步行秋,我可能……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无畏。
      我害怕了。
      不是怕死。是怕……再也看不到你,再也读不到你的信,再也……无法兑现回去的承诺。
      对不起,让你担心。
      江北河”

      信纸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到地上。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起来,冲撞着四肢百骸。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窗外的一切声音。

      他害怕了。

      那个沉静如深潭,目标坚定如磐石的江北河,他说他害怕了。

      这比他任何描述危险的信件都更让我恐惧。因为这不再是客观的记录,这是他内心防线的裂痕。是真实的、具体的死亡阴影,投射到了他坚韧的灵魂上。

      前世那个冰冷的结局,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在这一刻,精准地刺穿了我所有重活一次的侥幸心理。它从未远离,一直如影随形。

      我弯腰捡起信纸,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几个字——“我怕了”、“对不起,让你担心”。

      巨大的心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心攫住了我。我不能只是在这里等待,等待下一封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信,等待那个可能再次成真的噩耗。

      我冲到电脑前,疯狂地搜索所有前往他所在区域的信息。签证、航班、安全通道……一切可能的,不可能的途径。屏幕的光映在我苍白的脸上,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决绝。

      江北河,你说你怕了。
      那你知不知道,我比你更怕千倍万倍。
      如果雪原太冷,灯火太远,那我就走过去。
      走到你身边。

      无论要穿越多少烽火线,无论要面对多少未知的危险。
      这一次,我不要只做你归途的灯。
      我要成为,与你并肩穿越风雪的人。

      12

      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周遭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屏幕上闪烁的光标、窗外飘飞的杨絮、室友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都凝固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清晰地搏动,一下,又一下,像战鼓擂响。

      去那里。

      这个念头一旦破土,便以摧枯拉朽之势蔓延,烧尽了所有犹豫和恐惧。前世失去他的冰冷空洞,与此刻信纸上他流露出的脆弱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推着我向前。

      我开始行动,像一台输入了唯一指令的机器。我向学院提交了紧急休学申请,理由含糊地填了“家庭重大变故”。我联系了所有可能提供帮助的人——一位研究冲突地区人道主义援助的教授,一个在国际非政府组织工作的学长。我翻阅大量资料,了解那个区域的入境政策、安全形势、交通线路,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关乎生死。

      我知道这很疯狂,近乎自杀。一个毫无经验的哲学系学生,要闯入连资深战地记者都需小心翼翼的战乱之地。理性在尖叫着阻止,但情感已经决堤。我无法再坐在安全的校园里,看着他的信想象那片天空下的硝烟,等待一个不知是否会响起的电话。

      我订了最快的航班,目的地是邻国一个尚且安全的城市,那是能靠近他的最近门户。收拾行装时,我的手一直在抖。我带了压缩食物、药品、防割伤手套、一张标注了安全屋和医疗点的手绘地图,还有那个木盒子——里面装着他所有的信,和那本写满诗的本子。这些是我全部的行李,也是我全部的勇气来源。

      出发前夜,我给他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我知道他可能很久都看不到,或者……永远看不到。但我必须写。

      “江北河: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我收到了你的信。你说你害怕了。你知道吗?收到那封信,我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那个我一直仰望的、仿佛无所畏惧的江北河,终于让我触摸到了他真实的心跳。会害怕,才是活生生的人。
      所以,这次换我走向你。
      别生气,也别担心。我做了能做的所有准备。我不是去添乱,我只是……无法再忍受这遥遥无期的等待。无法再想象你独自面对那些冰冷墙壁和嵌入椅子的弹片。
      你说我的诗像Hanbi,你说我是你雪原上的星火。
      如果风雪太大,星火太微,那我就把自己烧成燎原之势,去暖你的路。
      等我。
      步行秋”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指尖冰凉,内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像一艘终于拔锚起航的船,离开了风平浪静的港湾,驶向波涛汹涌的未知。前方可能是毁灭,但留在原地,是早已预知的、缓慢的凌迟。

      机场告别时,我对前来送行的、知情的学长只说了一句:“如果……如果我回不来,帮我把那个木盒子,交给他的家人。”

      学长眼神复杂,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保重。”

      航班呼啸着冲上云霄。我看着舷窗外逐渐变小、最终被云层覆盖的城市,那里有我的学业,我的平静生活,我按部就班的人生规划。

      但那些都不再重要了。

      穿越云层,阳光刺目。我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是高中那个雨夜,活动室里昏黄的灯光下,他看着我,说“你像风,安静,但很有力量”。

      江北河,这一次,这阵风将不再只是无声地环绕。
      它将穿越山河,穿越国界,穿越硝烟与烽火线,去往你在的地方。

      无论你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无论那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我都要找到你。

      13

      旅程的艰辛远超想象。每一次转换交通工具,都像剥掉一层文明的外衣。从国际航班的恒温舒适,到邻国破旧长途汽车的颠簸尘土,再到边境小镇那种被紧张和绝望浸泡的空气。检查站越来越多,士兵的眼神越来越警惕,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个过往的面孔。

      我靠着事先准备的资料和一点点运气,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固执,一点点向内陆推进。语言不通,就用手机翻译和手势比划。环境陌生,就紧紧跟着那些看起来像是国际组织工作人员的车队或人群。我不敢睡得太沉,背包永远放在触手可决的地方,里面是保命的物资和那个木盒子。

      越靠近信里提到的区域,空气中的硝烟味就越发清晰。不是比喻,是真实的、呛人的味道。远处偶尔会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像夏天的远雷,却让脚下的土地微微震颤。废墟开始成为常见的风景,断壁残垣沉默地矗立着,像巨大而丑陋的伤疤。

      我终于抵达了他上一封信里提到的、那个拥有临时通信点的边境城镇。这里比我想象的更加破败,街道上随处可见临时搭建的帐篷,人们脸上带着一种疲惫和麻木混合的神情。找到那家充当临时邮局的小杂货店时,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店里只有一个老人,眼神浑浊,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嘟囔着。我拿出江北河的照片,比划着,重复着他的名字。老人看了半晌,摇了摇头。

      绝望像冰水一样浇下。

      我不甘心,又拿出手机,翻出江北河最近一封电子邮件的截图(幸好出发前下载了),指着发信的大概日期和时间。老人皱着眉,努力回忆着,最终,他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指向镇子西边。

      “记者……那边,营地。”他夹杂着几个破碎的英语单词。

      希望重新燃起。我道了谢,立刻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那是一片位于城镇边缘的临时营地,散布着一些帐篷和简易板房,飘扬着少数几面国际组织的旗帜。

      我挨个询问,用我贫瘠的英语和手势。有人摇头,有人指向更深处。我的声音因为紧张和疲惫而沙哑,汗水浸湿了内里的衣衫,被风一吹,冷得刺骨。

      直到我问到一个正在给伤员包扎的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被阳光和疲惫刻满痕迹的脸。

      “江北河?”她重复了一遍名字,然后指了指营地角落一个半塌的、用帆布勉强遮住的房子,“他之前是在那边。但昨天……交火线后移,他们小队往前推进了。”

      往前推进了。更深入危险的中心。

      我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你去不了那里,”女护士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她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峦,那里有淡淡的黑烟升起,“那边现在很激烈。流弹,地雷……太危险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片天空是灰黄色的,像一块脏污的抹布。那就是他在的地方。

      我没有哭,也没有哀求。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片天空,感觉身体里的力气正一点点被抽空。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却还是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生死线。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布满尘土的吉普车猛地刹停在营地中央,溅起一片泥浆。车上跳下几个穿着防弹背心、满脸疲惫的人,其中一人怀里抱着摄像机,另一人正对着卫星电话急促地汇报着什么。

      我的目光掠过他们,然后,猛地定格。

      在吉普车后座,一个身影正费力地试图下车。他低着头,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角,脸上沾着尘土和不知是谁的血迹。他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外套,肩膀处似乎被什么划破了,露出里面暗色的衬里。

      那么狼狈,那么遥远。

      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江北河。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个身影,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我全部的视线。我张了张嘴,想喊他的名字,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动作顿住,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过弥漫的尘土,穿过忙碌的人群,穿过生与死的距离,精准地落在了我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脸上瞬间掠过无数情绪——震惊,难以置信,茫然,然后,是一种近乎破碎的、深不见底的震动。他扶着车门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我们就那样隔着大半个营地,无声地对望着。

      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掀起了滔天巨浪,里面有震惊,有责问,有后怕,但最终,所有汹涌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种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深重的……确认。

      风卷着沙尘吹过,扬起我早已凌乱的头发。

      我看着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充满伤痛的土地:

      “江北河,我来了。”

      14

      他朝我走来。

      步伐起初有些僵硬,甚至带着一丝踉跄,仿佛无法相信眼前所见是真实。尘土在他脚下微微扬起,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紧绷的心弦上。营地里的喧嚣——引擎声、呼喊声、伤员的呻吟——都在这一刻褪去,成为模糊的背景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越来越近的身影,和他那双死死锁住我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

      他在我面前站定,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沙粒,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硝烟、汗水和淡淡血腥混合的味道。这味道刺鼻而危险,却无比真实地宣告着他的存在。

      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颌线绷得像一把出鞘的刀。嘴唇干裂,眼底布满了血丝,那里面除了疲惫,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被战火淬炼过的坚硬,以及此刻因我的出现而裂开的、深可见骨的震动。

      我们就这样站着,谁也没有先开口。时间像是被拉长又压缩,无数的话语在胸中冲撞,却都堵塞在喉咙里。

      最终,他抬起手,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迟疑,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或者怕眼前的我只是一个一触即碎的幻影。他那带着磨伤和污迹的指尖,轻轻碰触到了我的脸颊。

      冰冷的触感,与他眼底灼热的情绪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的指尖在我的皮肤上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整个手掌覆上了我的侧脸。掌心粗糙,带着厚厚的茧和陌生的伤痕,温度却异常滚烫。

      “……步行秋?”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石磨过,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破碎的质感。仅仅是我的名字三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是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同样干涩,带着一路风尘的疲惫,和一种找到归宿后的虚脱。

      他手掌的力道微微收紧,将我更牢地固定在他的视线和触感里。他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一寸寸地掠过我的脸,我的头发,我沾满尘土的衣衫,仿佛要确认我是否完好无损。

      “你……”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底翻涌起压抑的怒火和后怕,“你怎么敢……来这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厉色,但那厉色之下,是更深、更沉的恐惧——为我而产生的恐惧。

      我没有躲闪,也没有辩解,只是仰头看着他,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粗糙的掌心。我知道,任何语言在此时的担忧和愤怒面前都苍白无力。

      我的眼泪似乎烫到了他。他眼底的厉色像冰一样融化,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痛惜所取代。他猛地将我拉进怀里,手臂紧紧地箍住我的后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碎,嵌入他的骨血之中。

      我的脸颊被迫埋在他坚硬而染满尘土的防弹背心上,那上面冰冷坚硬,却抵不过他胸膛传来的、剧烈而真实的心跳。

      砰——砰——砰——

      一声声,沉重而急促,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像战鼓,又像劫后余生的确认。

      “你疯了……”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声音闷闷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步行秋,你真是疯了……”

      我伸出双臂,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他,手指紧紧抓住他背后脏污的衣物,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是,我疯了。”我哽咽着,在他耳边低语,“从你说你害怕的那一刻起,我就疯了。”

      他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更加用力地抱紧我,像是要将我们之间所有的距离、所有错过的时光、所有生死一线的恐惧,都通过这个拥抱碾碎。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我们站在战地营地的中央,站在尘嚣与伤痛之间,紧紧相拥,像两棵在废墟中终于找到彼此的、伤痕累累的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略微松开我,但手臂依然环在我的腰间,没有放开。他低头看着我,眼底的血丝未退,却清亮得惊人。

      “回去。”他盯着我的眼睛,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立刻,马上安排你离开这里。”

      我摇了摇头,眼神同样坚定:“我不会走的,江北河。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这里太危险!”

      “我知道。”我迎视着他,“所以我才来。”

      我们再次陷入对峙般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和他身上凛冽的气息。他的眉头紧紧锁着,像是在权衡,在挣扎。

      远处,又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比之前的更近了一些。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我往他身后拉了一下,用身体挡住了那个方向。

      这个细微的、保护性的动作,让我的心脏酸软得一塌糊涂。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转而握住他冰冷的手指,与他十指紧紧相扣。

      “江北河,”我看着我们交握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却布满伤痕和薄茧,我的手指纤细,此刻却充满了力量,“上一世,我错过了你。这一世,无论生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他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却带着跨越两世的释然和决绝,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我说,这一次,别再想甩开我。”

      15

      江北河最终没有强行送我走。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决绝,或许是那句“上一世”在他心中投下了无法忽视的巨石,又或许,是在这朝不保夕的炼狱里,任何形式的分离都显得过于奢侈和残忍。

      他把我安置在他的临时住所——一个半地下的、用沙袋加固过的简陋房间,原本属于某个国际组织的仓库角落。空间狭小,只容得下一张行军床,一个弹药箱充当的桌子,和一个散发着微弱热量的旧铁皮炉子。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柴油味,还有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硝烟气息。

      他没有追问那句“上一世”,只是沉默地给我倒了一杯温热的水,又翻出一包压缩饼干塞到我手里。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带着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局促。

      “这里条件不好,只能将就。”他声音低哑,视线落在我沾满尘土的鞋子上,眉头微蹙。

      “很好。”我捧着那杯温热的水,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暖意,轻声说,“比我想象的好。”

      比在信里读到的,比在噩梦里见到的,好上千百倍。至少,他在这里,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夜幕降临,远处的交火声变得零星,但探照灯的光柱偶尔会划过夜空,像冰冷的刀子切割着黑暗。房间里,只有铁皮炉子里跳跃的微弱火苗,在我们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我们挤在行军床上,裹着同一条带着霉味的厚毯子。身体靠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和呼吸。没有人说话,寂静像一层厚厚的茧,包裹着我们。

      过了很久,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

      “那颗子弹打穿墙壁的时候,”他看着炉火,眼神有些空洞,“我确实怕了。不是怕死……是怕很多东西。怕报道发不出去,怕真相被掩埋,怕……”

      他顿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但我明白。他怕承诺无法兑现,怕那个在信里等他的人,等到的只是一纸冰冷的阵亡通知书。

      我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放在膝盖的手背上。他的手很凉,指节处还有未愈的擦伤。

      “江北河,”我低声说,“记得你以前说,我的诗像Hanbi,短暂,绚烂。”

      他转过头,炉火的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

      “但现在我不想那样了。”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不想只做一瞬间的花火,照亮你片刻的雪原然后熄灭。我想做你炉子里的这点火,不那么明亮,不那么耀眼,但可以……持续地燃烧,在你觉得冷的时候,能给你一点真实的暖意。”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映着跳动的火焰,也映着我的身影。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力道很大,指尖甚至有些颤抖。他的手心不再冰冷,变得滚烫。

      “步行秋……”他唤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彻底击垮的沙哑,和一种重获珍宝般的脆弱。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我的额头,呼吸灼热地交织在一起。

      “对不起。”他说。

      为他的离开,为他的涉险,为让我担惊受怕。

      我摇了摇头,眼泪无声滑落。

      “也谢谢你。”他继续说,声音更哑,“谢谢你……来找我。”

      谢谢我不顾一切,穿越烽火线,来到他身边。谢谢我让他知道,在这片充满死亡和绝望的土地上,还有如此不顾一切的生之眷恋。

      我们没有再说话。炉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依偎的我们。窗外是战地的夜,冰冷而危险。窗内是彼此的气息和温度,是劫后余生的确认,是跨越了两世才得以紧紧相拥的圆满。

      我知道,危险并未远离,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但此刻,在这狭小、简陋、充满不确定性的庇护所里,拥抱着失而复得的他,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江北河,无论前方是更猛烈的炮火,还是漫长的归途。
      这一次,你的炉火,不会熄灭。

      16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一种近乎奢侈的宁静唤醒的。没有爆炸声,没有急促的脚步声,只有窗外隐约的鸟鸣和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

      江北河还在睡。晨光透过蒙尘的小窗,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他睡得很沉,眉头却依然微微蹙着,仿佛连在梦里也无法完全放松。我小心翼翼地侧身,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睡颜,看着他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和下颌新冒出的青色胡茬。

      这一刻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我伸出手指,悬在空中,几乎不敢触碰,怕这只是一个过于逼真的梦。

      他似乎感知到我的注视,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初醒的瞬间,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的脆弱,但在看到我的那一刻,迅速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

      “早。”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比昨夜少了几分紧绷。

      “早。”我轻声回应,心脏被一种饱胀的情绪填满。

      我们没有起身,就这样在狭窄的行军床上静静躺着,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看着光线在房间里缓慢移动。直到外面传来集合的哨声和车辆引擎的轰鸣,打破了这片短暂的宁静。

      他必须归队了。

      他起身的动作利落而沉默,迅速套上那件脏污的外套,检查随身装备。那个在图书馆里安静看书的少年,那个在雪地里对我微笑的青年,此刻被一层坚硬的、属于战地记者的外壳紧紧包裹。

      在他准备拉开门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开口:“江北河。”

      他回头。

      “今天……能不去吗?”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幼稚,很自私,但我还是问出了口。那颗嵌入椅子的子弹,像一根刺,永远扎在了我的心里。

      他走回来,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线。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过我的眼角。

      “我答应你,”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专注而郑重,“会尽我所能,回来。”

      这不是承诺绝对安全,这是他在自己的职责和我的担忧之间,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我懂。

      我点了点头,咽下所有劝阻的话,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好,我等你。”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包含了太多我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不舍、决绝,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歉疚。然后,他转身,拉开门,融入了外面忙碌而紧张的氛围中。

      他离开后,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我帮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这个临时的“家”,把毯子叠好,水杯放整齐。动作机械,心思却全系在他的安危上。

      我走出房间,在营地允许的范围内慢慢走着。我看到医护人员步履匆匆,看到志愿者们分发着少量的食物,看到人们脸上那种混合着绝望与坚韧的神情。这是一个被战争撕碎的世界,而江北河,正试图用他的笔和镜头,去记录这片破碎,去发出警示的声音。

      下午,我遇到了昨天那个红十字会女护士。她看到我,点了点头,递给我一小块巧克力。

      “他出去了?”她问,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这里,生死离别都是日常。

      “嗯。”

      “习惯就好。”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有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在这里,等待是常态。”

      是啊,等待。从林城到北京,再从北京到这里,我似乎一直在等待。但这一次的等待,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我不再是那个只能通过信件和想象来感知他世界的旁观者,我就在他的世界里,呼吸着和他一样的空气,感受着和他一样的紧张。

      傍晚时分,吉普车的引擎声再次由远及近。我几乎是冲到了营地门口。

      他回来了。带着一身的尘土和疲惫,但眼神是亮的,甚至带着一种完成重要任务后的、压抑着的兴奋。他看到我,快步走过来,没有任何犹豫,在周围零星的目光中,紧紧抱住了我。

      “拿到了。”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很重要的证据。”

      我没有问是什么证据,只是回抱住他,感受着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认识到,我无法,也不能将他从这条路上拉回来。这是他的战场,他的使命。

      晚上,我们依旧挤在行军床上,分享着那块小小的巧克力。他比昨天话多了一些,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们今天去的地方,见到的人。他的描述依旧客观,但我能听出底下深藏的愤怒与悲悯。

      “步行秋,”他忽然停下叙述,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我,“等这个阶段的报道完成,我会申请轮休。”

      我心头一跳,看向他。

      “我们一起回去。”他补充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回去。回到那个有春夏秋冬,有烟火人间的世界。

      我没有问“真的吗”,也没有欢呼。我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好。”

      炉火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烁,他伸出手,与我十指紧扣。

      这一次,不是短暂的停靠,而是共同的归航。

      17

      “回去”这两个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一圈圈带着希望的涟漪。它不再是遥远而模糊的念想,而是成了一个可以被期待、被规划的未来。营地的生活依旧艰苦,空气里依旧弥漫着紧张,但因为有了这个约定,连窗外单调的风景似乎都明亮了几分。

      江北河开始着手整理他这段时间积累的素材。那些染着尘土的笔记本,存储卡里大量的影像资料,都是他拼上性命换来的。他工作时极其专注,眉头微蹙,指尖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快速敲击,偶尔会停下来,对着某段视频或某张照片陷入长久的沉默。我知道,那些画面里承载着太多的沉重。

      我没有打扰他,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看书,或者帮他整理散落的纸张。有时他会抬起头,目光穿过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看向我,遇到我的视线,便会给我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他眼底因工作而凝聚的严肃,像是乌云缝隙里漏出的一缕阳光。

      他开始处理申请轮休的手续。过程似乎并不顺利,他打了几个漫长的卫星电话,语气时而恳切,时而据理力争。我听到他说“……重要阶段已完成……需要休整……保证后续报道的持续性……”之类的话。

      挂掉电话,他会沉默片刻,然后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头,久久不语。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焦灼。

      “没关系,”我总是轻声说,“我可以等。”

      其实我比谁都心急,但我更知道,不能让他为了我,放弃他坚守的原则和未尽的职责。

      一天傍晚,我们难得地一起在营地边缘散步。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血红,远处的山峦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这里听不到枪炮声,只有风吹过旷野的呜咽。

      他停下脚步,望着那片血色的天空,忽然说:“步行秋,我有时候会想,把那些残酷的真相带回去,究竟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它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悲剧,只会给和平世界里的人们带去痛苦和无力感。”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迷茫和沉重。

      我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同一片天空。

      “但遗忘是更大的悲剧,不是吗?”我轻声说,“你对抗的,就是遗忘。你让那些无声的伤痛被看见,让那些被掩埋的真相得以留存。也许现在无法改变什么,但谁知道这些记录,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叩问良知、阻止下一场悲剧的钟声呢?”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我,暮色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你总是这样,”他低声道,“能看到事情最核心的意义。”

      “因为我看着你啊。”我回答,“我看着你如何为之付出,所以我相信它值得。”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们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开。

      几天后,他的申请终于批下来了。不是长期的轮休,而是一个短暂的、为期三周的假期。这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离开的前夜,我们收拾着简单的行装。他把最重要的资料备份随身带好,其他的封存在营地的保险箱里。我把那条我们一起盖过的、带着霉味的毯子仔细叠好,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炉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我们已经清空大半的房间。

      “回去后,想做什么?”他问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正常生活的向往。

      “想和你一起去吃一次火锅,”我不假思索地说,“要很辣的那种。想和你牵着手,在不用担心流弹的街上散步。想和你……好好睡一觉,不用在半夜被惊醒。”

      他听着,眼神柔软下来,伸手将我揽入怀中。

      “好,”他承诺,“都依你。”

      我们相拥在炉火前,像两个在漫长寒冬里相互依偎的旅人,终于看到了春日的地平线。

      江北河,我们的归途,终于要开始了。
      这一次,不再是独行。

      18

      离开的过程比想象中更为仓促和混乱。天还未亮,吉普车就在门外轰鸣。江北河背起行囊,动作利落,仿佛只是去进行一次日常的外出。但我能看到他眼底深处一丝不同以往的、急于离开此地的迫切。

      他拉开车门,先护着我坐进去,然后自己才跃上车,重重关上门。引擎咆哮着,卷起一片尘土,将那个我们蜗居了数日的半地下房间远远抛在身后。

      我没有回头。那个地方承载了太多的恐惧、等待和片刻的温存,像一块烙印,永远刻在了记忆里。而现在,我们要向前,向着离开的方向。

      车子在破败不堪的道路上颠簸前行。窗外是飞速掠过的、被战争摧残过的景象:炸毁的房屋,废弃的坦克,偶尔能看到零星返回家园的人,脸上带着茫然和小心翼翼的希冀。江北河一直紧握着我的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窗外,既像是在做最后的观察记录,又像是在警惕着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

      我们抵达边境检查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这里挤满了各种车辆和人群,空气燥热,弥漫着汗味、汽油味和一种焦灼不安的气氛。持枪的士兵面无表情地检查着证件和行李,进程缓慢得令人心焦。

      排队等待时,我能感觉到江北河身体的紧绷。他把我护在身后,用身体隔开拥挤的人群和那些冷漠的枪口。他的记者证和我们提前办好的特殊通行证在这里起到了一些作用,但流程依旧繁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紧紧靠着他,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这让我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终于轮到我们。士兵仔细核对着我们的证件,又打量了一下我们风尘仆仆的模样,尤其是江北河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战地气息。他用当地语言问了几个问题,江北河沉着地用简单的词汇回答着。

      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我们脚下这条模糊的、画在地上的线,分割开的不仅是两个国家,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一边是硝烟、死亡和无尽的等待;另一边,是火锅、牵手散步和安稳的睡眠。

      士兵最终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江北河没有丝毫停顿,拉起我的手,快步穿过了那道象征性的关口。

      一步,两步。

      当我们彻底踏过那条线,走到另一边相对平静、秩序俨然的地界时,我感觉到江北河握着我手的力道,猛地松了一下。他停下脚步,深深地、几乎是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积攒的所有硝烟和尘土都置换出去。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我。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照亮他脸上清晰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底那层一直紧绷着的、坚硬的外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碎裂、剥落。那后面露出的,是毫不掩饰的疲惫,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还有……失而复得的、巨大的庆幸。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擦拭着我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的泪水。他的指尖温暖,带着轻微的颤抖。

      我们站在边境线的这一边,站在相对安全的土地上,像两个刚刚穿越了地狱之门、重见天日的幸存者,在明亮的阳光下,确认着彼此真实的存在。

      身后是依旧混乱和充满危险的过去。
      身前,是我们即将共同踏上的、名为“归途”的未知旅程。

      江北河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我的额头,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是洗净铅华的、清晰的温柔。

      “步行秋,”他低声说,声音带着穿越烽火线后的沙哑,却无比坚定,“我们回家了。”

      19

      “家”这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沉重的温柔。我们所谓的“家”,在此刻,仅仅是边境小镇一家简陋旅馆的房间。墙壁斑驳,床单带着漂白水的味道,水龙头滴答作响。但这里有干净的饮用水,有持续供电,有关上门就能隔绝大部分危险的墙壁。

      对我们而言,这已是天堂。

      江北河做的第一件事,是走进狭小的浴室。我听到里面传来持续的水声,响了很久很久。当他再出来时,头发湿漉漉地垂在额前,身上换上了干净的、虽然有些皱巴巴的衣物。那些附着在他皮肤纹理里的硝烟和尘土似乎被洗去了,但他眼底深处那抹被战火淬炼过的痕迹,却并非水流能够冲刷。

      他看向我,眼神里有片刻的恍惚,仿佛还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安宁。

      “你也去洗洗吧。”他说,声音比在营地里时松弛了许多。

      热水冲刷过身体,带走积攒多日的疲惫和恐惧。我看着镜子里那个消瘦、眼神却异常明亮的自己,感觉像是蜕下了一层沉重的外壳。走出浴室时,房间里弥漫着泡面的香气。江北河用旅馆提供的电热水壶烧了水,泡好了两碗面。

      我们坐在床边,沉默地吃着这顿简单的“接风宴”。热汤下肚,带来一种真实的、活着的暖意。

      吃完面,我们并排躺在床上,谁也没有说话。窗外是异国小镇陌生的喧嚣,车声、人声、偶尔的狗吠,构成了一曲平淡而珍贵的生命交响。没有爆炸声,没有警报,没有随时可能响起的卫星电话。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在这片安宁里缓缓松弛下来。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我几乎立刻就要沉入睡眠。

      朦胧中,我感觉他翻过身,面对着我。他的手轻轻覆上我的脸颊,指尖带着沐浴后的微湿和暖意,一遍遍描摹着我的眉眼,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睁开困倦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太多我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劫后余生的庆幸,深不见底的心疼,还有某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眷恋。

      “睡吧。”他低声说,嗓音喑哑。

      我向他靠近了些,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呼吸间是他身上干净的皂荚香气,终于驱散了最后一丝硝烟的味道。他手臂环过来,将我紧紧搂住,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发顶。

      这一次,我们沉沉睡去,没有噩梦打扰。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像两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笨拙地重新适应着普通的生活。我们去找了镇上唯一一家据说不错的餐馆,点了招牌的烤肉和囊。食物粗糙,味道辛辣,我们却吃得格外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我们牵着手,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散步。阳光炽烈,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这些曾经最寻常不过的景象,此刻在我们眼中,都镀上了一层失而复得的金光。

      江北河的话依然不多,但他会在我看着某个新奇玩意儿驻足时,耐心地陪在一旁。他会在我被辣得眼泪汪汪时,递过清水,眼里带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他开始偶尔提及未来,不再是宏大而遥远的理想,而是具体而微的计划。

      “回去后,先把这些资料整理出来。”
      “你想养猫吗?我看你好像很喜欢旅馆楼下那只。”
      “林城一中的梧桐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平静,却让我听到了“以后”。

      我知道,战争的阴影不会那么快散去。深夜,他偶尔还是会惊醒,身体瞬间紧绷,直到在黑暗中确认我的存在,才缓缓放松下来。他左肩胛骨下方,有一道新鲜的、狰狞的疤痕,是某次流弹擦过的纪念。这些都需要时间来抚平。

      但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站在返回祖国的航班舷梯下,仰望着那架巨大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飞机,我紧紧握住了江北河的手。

      他侧头看我,阳光落在他脸上,将他眼底残余的阴霾驱散了不少。他回握住我的手,力道坚定。

      “走了,”他说,“回家。”

      这一次,“家”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而是飞机航向的那个国度,是我们将要共同构建的、充满烟火气的未来。

      引擎轰鸣,冲上云霄。
      穿越云层,下方是广袤而和平的土地。

      我们的归途,终于落在了实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送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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