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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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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莎一定是世界上最好骗的人。
如此毋庸置疑的事实孔映早该知道,毕竟,她就总是骗她。
但眼下欺骗路易莎的并不是她,而是英格玛。她告诉她们,她的手提箱在她离开亚马逊前被一只黑顶松鼠猴夺走,于是她才两手空空回到尤格利亚。
在孔映看来,这番话至少能从她的行头上窥出些荒谬的端倪,但路易莎只是像个傻瓜一样接受了这番说辞。
即便孔映一早就知道路易莎缺乏某种感知力,她也从未像此刻这样情绪复杂过——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远不止她在向路易莎隐瞒着什么,多萝西娅、英格玛、胡丽安、玛莎甚至阿祖拉全都对她有所隐瞒,而眼下,这些几乎显而易见的欺瞒终于在英格玛的谎言中拧在一起,难以名状地砸向她。
像愧疚,也像不安,更像一种潜伏已久但直到此刻才成形的恐惧。
她恐惧这些隐瞒,就好像路易莎一旦知情就会有不测发生,她还恐惧路易莎对欺骗的浑然不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限制了她在这方面的思维能力,更让她恐惧的是,她惊觉她和路易莎处在同样的境地,她也一样在被隐瞒着……
疾驰中的马车猛的一晃,大约是车轮碾过了树根,颠簸中,孔映向左侧一倒,撞上了英格玛的右肩。
费尔南多道歉的声音随即传来车内,路易莎探出头回应他,孔映则低声询问英格玛:“你怎么样?”
碰撞时她听见女孩痛呼了一声,不过英格玛只是捂住右肩摇了摇头,表示无碍。
是路易莎安排她们并肩而坐,而她坐在她们对面。她一路上都喜形于色,话像倒不完的豆子,这时又因为险些撞到头而随口说起:“还好胡丽安不在,之前有次她坐在我对面,马车一晃她就撞到车顶上,所以后来她干脆从格拉斯农场买来一匹马骑……”说到这里,她蓦地停顿下,有些困惑地问道,“英格玛,你并不认识胡丽安,对吗?”
“你在信里和我说过她。”
“是吗,可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路易莎脸上的笑意忽然被一种恍惚替代,喃喃道,“这么说的话,她是在你离开后——”
话声戛然而止,这样的场景和对话让孔映回忆起当初路易莎的宕机场面,就在她提心吊胆之时,英格玛叫了路易莎一声,路易莎如梦初醒般揉了揉眼睛。
“你怎么了,路易莎?”英格玛在询问。
“唔,大概是晃得有些头晕了,我们说到哪儿了?”
英格玛沉吟片刻,说:“说到斑斑也喜欢吃妈妈做的迷迭香烤土豆,路易莎,我快饿坏了。”
路易莎不觉有异,接过话继续说,孔映则眼带探究转看向身旁的女孩。英格玛面不改色地倾听着,对她的凝视也只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孔映只好低垂眼帘,默默抚摸起斑斑。
马车驶回文森特之家时,凯文正在厨房的窗户前削土豆,越过窗和庭院望见马车上下来的女孩后,土豆在池中溅起个水花。
他迎来庭院中,一面高呼多萝西娅的名字,孔映第一次知道凯文也可以有如此高的分贝。呼声落下后,工具房里紧随着传来更大的声响,像是陶罐炸碎的声音。
英格玛与凯文的重逢还未开始就在此中断,连同还未离开的费尔南多在内,所有人都齐齐看向工具房的方向,多萝西娅正是在这样几道目光中现身。
她的羊毛卷发蓬松得如同一团乌云,原本不苟言笑的面庞因为沾上些漆黑粉末而显得不那么冷峻,当然,这或许与她一眼见到英格玛有关。
“妈妈!”
英格玛奔向多萝西娅,扑进她怀中,在她脏兮兮的围裙上蹭蹭面庞。多萝西娅怔忪一瞬,而后抬手揉揉她的头:“欢迎回家,我亲爱的英格玛。”
从午餐时间开始,整座小楼都陷入其乐融融的氛围中,似乎所有人都忘记刚刚多萝西娅捣鼓出的动静。孔映身处其间,目睹并感知着一种亲密状态,不再像初来乍到时那样萌生出夸张的念想,比如她应该在这样浓郁的温馨中落下幸福的热泪这类想法,她仅仅是看在眼里,露出一个平静且浅淡的微笑。
直到夜幕降临,这种时刻存续的亲密无间才得以暂停,她们互道晚安回屋歇下。
月色澄明,孔映睁眼仰躺在阁楼的小床上,仿佛默默思索着整个宇宙。
良久的沉静后,她毫无征兆地坐起身,捞起搭在床尾的外衣和披肩拢上,悄无声息地钻出阁楼,钻入夜色。
夜风吹过麦田,沙沙作响,一切细微的声响都在夜晚的旷野间无限放大。
牛棚里低微的喘息声,鸡舍中短促的扑翅声,风吹动木栅栏的咯吱声,以及孔映行走时鞋底压出的清晰声响。
她脚步匆匆,提着昏黄的油灯穿行在银白的农场间,不久,一座亮着微光的农舍出现在她视野前方,她走过最后一段土路,抵达花篱外。
火光从窗框投向庭院,孔映推开那扇松动的木栅门,走进院中。屋中传来模糊的低语,像是有人在对话,她听不清,也无意听清,只是径直走去门外,然而,就在她作势叩响木门时,屋内倏地归于安静。
敲门的手因此在空中停顿,仅仅迟疑一瞬,门便吱呀一声朝内打开,接着,门内门外两个女孩四目相对,齐齐怔愣。
“……”
如果没记错的话,大约两个小时前她们还在楼梯上互道晚安。
一声悦耳的轻笑忽忽打破二人的僵持,屋内一人打趣道:“看来路易莎的确很霸道,不然你们也不至于都在夜里来找我。”
两个女孩:“……”
英格玛闻声让了让身,金发女郎从她身后走来门旁,她不再像白日里那样将金发盘起,而是任由长发披散,整个人显得愈发柔和。
“进来吧,不过声音要轻一点,西塔和贝拉已经睡了。”
农舍内,壁炉和烛光各自散发出光亮,孔映坐到初次拜访胡丽安时坐的位置上,胡丽安也坐在同样的地方,不同的是她对面坐着的变成了另一位文森特小姐。
静坐许久,胡丽安托腮左右看看,开口道:“两位不爱讲话的小姐,是不是该说些什么了?”
英格玛闻言看向她,尽管不曾开口,眼神却像是在质问她。
胡丽安见状微微挑眉,随后转过面庞问孔映:“克莉丝塔,为什么这么晚来找我?”
“你说过我可以随时找你的。”
“当然。但我更关心为什么。”
孔映对上那双携带笑意的眼睛,抿了抿唇:“我想问你一些事……但现在,我更想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我要是说我只是为文森特小姐疗伤,你会信吗?”
马车上的情形在孔映脑海中一晃而过,她没有回答胡丽安,转而问英格玛:“你的右肩有伤?”
英格玛不言,但几息过后,终究还是没能扛住孔映的注视,承认道:“是,在亚马逊时——”
“我不是路易莎,也不是多萝西娅,你不必骗我。”孔映打断了英格玛,她注意到被打断的女孩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显然并不愉悦。
“英格玛,我想不必隐瞒她,她不会告诉路易莎的。”胡丽安朝英格玛眨了眨眼,英格玛不置可否,更像是默许,她便接着说,“事实上,英格玛是在伊德尔镇受的伤,归程的火车上又没有司炉工,她独自烧煤独自驾驶,伤口早就裂开了,可她不想让大家担心,这才拖到晚上来找我。”
孔映听罢,眉宇隐隐松动,她为她先前的语气向英格玛道歉,英格玛却没有回应她,即便是一句礼节性的“没关系”也没有。
她感到些许怪异,但没有捕捉到那种微妙的感觉,只是接着对胡丽安说:“所以说,你们并不像路易莎以为的那样陌生。”
“不错,我们一早就认识。”
“胡丽安!”
胡丽安微微一笑,向英格玛递去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继续说下去:“英格玛刚到伊德尔镇时,曾经做过西塔和贝拉的家庭绘画教师,我们就是那时候认识彼此的。”
孔映错愕会儿,她没想到这样两件事会串联在一起。
“那为什么要隐瞒?”她又问。
“想必你也已经有所察觉,一旦提起与伊德尔镇有关的时间节点,这个世界就会发生某种错乱,所以我们约定好不提这回事——”胡丽安说到这里顿了顿,话锋一转,“第一次见你时,我以为你的失忆正是因为撞见了这种错乱。”
孔映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旋即发问:“也就是说,现在你不这样认为了,为什么?”
胡丽安沉默须臾,忍不住笑出声:“克莉丝塔,我承认我的确是有意要转移你的注意,但你转移得是不是太快了些?”
快到她这个猎人没能收获一丝布下陷阱捕到猎物的成就感。
孔映盯着她,坦白来意:“我本来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来找你的。”
对于她的回答,胡丽安没有感到意外,她只是重新看向英格玛,说道:“英格玛,你先回去吧,我想我和克莉丝塔还有其他话要说。”
英格玛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扫,静默起身,胡丽安又一次送她前往门外。
桌边只剩孔映独坐,她听着壁炉里的火声,扭头看向窗户外。
银白月光下,药圃里的薰衣草和其他药草随风轻摇,药田后方,石墙小屋寂然矗立,黑影深重。
胡丽安回来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情形,她坐回原位,漫不经心问:“发现了什么?”
“奇奇的谶语。”
孔映给出个奇怪的回答,引得胡丽安挑起眉梢:“那只会占卜的猫?”
她点点头。
“说来听听,我之前很喜欢替路易莎解谜。”
“薰衣草遮盖石头,石头隐蔽光芒。”孔映转回视线,平静转述遍奇奇的谶语,不过她无意等胡丽安或真或假的分析,只是将她睡前想到的某种可能说给她听,“如果薰衣草掩映的石头是指那座小屋,那我要找到的东西就在那里面。”
“你要找什么?”
“一样可以发光的东西。”
胡丽安陷入沉默。
“你现在不认为我的失忆和世界的错乱有关,是因为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从前,对吗?”
“你很坚定吗?”
胡丽安突如其来的叩问将孔映问得一愣,她仍以那副循循善诱的口吻问下去,“克莉丝塔,告诉我,你很坚定地想知道你失去的记忆是什么吗?”
孔映一时哑口,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胡丽安得出结论。
“看来,你并不够坚定。”
一瞬间,孔映认为胡丽安的结论是正确的——从她得知编号030即是孔映起,从她将「克莉丝塔」与「孔映」等同在一起时起,一种焦躁不安便将她团团裹挟。奇奇的谶语、遥远又不确定的人声、阿祖拉的冷嘲、英格玛的谎言,甚至连胡丽安的微笑都不例外,统统令她焦躁难安。
她真的想追寻有关孔映的过去吗?
她的焦躁难安是否意味着她仍旧排斥知道过去?
“不,我想知道。”
她突然反击般说道,反击的并非胡丽安,而是她自己。
她讨厌再这样被蒙蔽下去,讨厌那些自以为是的过去的痕迹,她想要清晰地知道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吗?”
胡丽安没再笑,声音轻得不可思议,像是遥远的松林间一颗松塔落地。
“即使当初是你主动选择遗忘过去,也想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