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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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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抑或退,只在陆承序一念之间。
秋光已有些泛阴,凉风一阵阵拍打面颊,陆承序短暂权衡后,拿定主意,大步前往司礼监。
小内使目送他跨进门廊,笑了笑,转身回慈宁宫复命。
陆承序进去后,脚步再度缓了下来。
抬目间,一阵长风忽过,拂下落英缤纷。
眼前人流如织。
司礼监是个阔敞的三进院,四处皆是状若长廊的值房,各色品阶太监在庭院间来回穿梭,他们或捧文书,或兜着匣子,抑或拿着一道道圣旨,个个行色匆忙。此处是比肩内阁的大晋中枢,无数折子自这里发出,晓谕四境,无数百姓的命运籍由这指尖寥寥几笔给决定。
陆承序不紧不慢往里去,有人认出了他,路过时低声唤了一句陆大人,他稍稍颔首,逆着人流,跨上第一道穿堂。
大晋内外朝泾渭分明,司礼监等闲不让外臣进入,掌印刘春奇也轻易不许出宫,以防内外臣勾结,欺瞒主子,他今日能进也是太后特许。
不过他并非第一次来,数年前任翰林编修时,他机缘巧合进过一回,他这人素来心思缜密,有过目不忘之能,每到一处,总要将其庭院方位各司值房给记明白。
司礼监布局,亦在他脑海之中。
他清晰地知道,这第一道穿堂内,有一值房,里头坐着一人。
襄王府小王爷朱修奕。
值房中空面西,当中摆放一黄花梨长案,左右各有数条小几,上头堆满了文书。
每一道自内阁来的折子,先送予朱修奕过目,再由他分门别类发去后院各秉笔处,说白了,朱修奕领衔司礼监下辖的文书房,虽无批阅之权,却能给太后出谋划策。
朱修奕正整理一沓折子,蓦地发现跟前光线一暗,抬起眸来,便见陆承序自外院跨来,脚步虽缓,却有如千斤。
陆承序出现在此,朱修奕并不意外,太后欲逼迫皇帝拿吏部左侍郎换兵马政落地一事,他是了然于胸的。而就在陆承序面见太后之前,他将将敬献一封吏部左侍郎的名单给太后,供她老人家择选。
如若他未料错,陆承序该是来办这桩事。
这座值房建在穿堂内,墙角栽种一颗月桂,此刻茂密的桂叶随风摇曳,落下一地斑驳。
陆承序的脚步恰在桂树下立定,离着他只五步远,二人视线不动声色接上。
陆承序抬袖一揖,并未吭声。
朱修奕看出他神色不对,缓缓自案后起身,笼着袖慢慢悠悠朝他回了一礼,“陆大人这是自慈宁宫出来?”
陆承序见朱修奕神色无比悠闲,心里忽然觉得好笑,看来这位小王爷只参透太后第一层要义,并未窥破太后真谛所在。
他没有工夫与朱修奕寒暄,低声道,“小王爷可知太后娘娘给了我一封手书?”
朱修奕瞥了他袖下一眼,颔首,语气依然镇定,“知道。”
是太后委任新任吏部左侍郎的手书。
陆承序想要兵马政折子的批红,便必须将那封手书带回内阁盖戳。
此为交换。
陆承序掀起眼帘,看着他那双桃花目,顿了顿,面无表情,“那个人是我。”
朱修奕脸色一变,笑意瞬间消失。
他明明给太后提供三人挑选,太后竟一人也没用,竟用了陆承序?
毕竟久居权力漩涡,这位小王爷很快捋出太后真正的用意来,那一瞬,寒意刺透脊背,唇色也开始泛白。
陆承序见他终于嗅出这里头的玄机,极低地笑了笑,不过很快他笑意一收,一针见血:“若我陆承序入了太后阵营,还有你小王爷什么事?”
朱修奕凤眸一寸寸眯紧。
他这些年跟随太后左右,早已看透这位太后真正的野心,老人家为何放话栽培他,无非是利用他与帝党争权罢了,至于那个位置最后会不会给他,朱修奕委实没底。
他们所有人不过是这位掌政太后手里一颗棋子。
圣祖明训不许宗室涉政,这些年襄王府搅入其中,早已不可能全身而退,也因此为翰林所不喜。
论清誉,无法与这些仕林菁英相提并论。
论政务水准,又有几人能比得过翰林出身自县令历练至中枢的陆承序。
即便这些年他暗地里的手段再狠,替太后收拾了不少烂摊子,敛了不少财税,可在太后眼里,终究不及正途出身的状元郎。
抑或,太后内库已丰,盐政司等衙门已树大根深,太后用得着他的地方不多了,如今急需像陆承序这样的清官士子,笼络人心。
一山不容二虎,有陆承序在,他朱修奕还真得靠边了。
凭什么?
他走到今日,可不是为人作嫁衣裳的。
如此,他必须阻止那封手书。
想必陆承序之所以与他周旋,目的亦是在此。
阻拦太后懿旨,与抗旨同论。
无论是他抑或陆承序,谁也承担不起这个罪责。
而这世上,有资格拦住这封手书的,唯有当今圣上。
明知陆承序在利用他,朱修奕却没得选择。
陆承序静静看着他,将他数变的脸色收之眼底,掩在树阴下的幽深眸子,泛出微澜,“小王爷知道该怎么做吧?”
这些年太后为了摄住中枢握住司礼监,任人荤素不忌,底下党派鱼龙混杂,而这些人千人千面,各人各心,绝非铁桶一块,这便是他今日可翻盘的筹码。
而他与朱修奕恰恰有过节,朱修奕绝对不愿看着他投效太后。
朱修奕侍奉太后多年,在这宫中必定是耳目众多,他若遣一人知会圣上,那是神不知鬼不觉。
都是聪明人,无需多言,时间紧迫,朱修奕扔下一句,
“拖住刘春奇!”便转身闪入值房与穿堂之间的巷道。
陆承序待他离开,立即收敛神色,大步走向后院的正房。
过第二道穿堂,便至司礼监最后一进院落,前方开阔的庭院尽头,排列五间值房,左右四间坐着几位秉笔,诸人皆在紧锣密鼓处理文书,而当中一间则是司礼监掌印的值房。
案后那人一身飞鱼赐袍,年龄五十上下,大约是保养极好,这位刘掌印面上不见明显皱纹,神色也不见任何锋芒,举止投足淡泊宁远,很有几分千帆过尽亦归于宁静的泰然。
大抵忙了大半日,刘春奇案前候着的小内使已然不多了,陆承序抬步往前。
刘春奇眼尖,早发现了他,见他一脸沉重,笑融融起身朝他一揖,
“陆大人好。”
“见过刘掌印。”
陆承序行过礼便立在厅中不动。
太后事先通过气,刘春奇清楚陆承序手中握着什么,摆手打算将跟前几人给使开,不料陆承序却拦住道,“先来后到,陆某手中折子并不急。”
恰刘春奇也有话说与陆承序,不如先料理其余几份折子,“那我就不与陆大人客气了。”忙活间不忘吩咐小内使,“快给陆大人斟茶。”
小内使应是。
陆承序接过茶后也没坐,心下估量一番乾清宫至司礼监的脚程,掐算时机,不由在廊庑下踱步。
顺带又审视一番这中枢衙门所在。
面前这院子十丈见方,树上廊角处处设岗,堪称十步一人,可见太后将这印玺看得尤为严密。天子虽手握六军,可太后亦有号称禁军之最的四卫军并东厂锦衣卫,眼下这院子便是东厂缇骑把守,守卫森严,这国玺硬抢怕是难,且如今国库空虚,四境不稳,一旦兵戎相见,后果不堪设想。
陆承序原还想踟蹰些时辰。
可惜刘春奇似不愿叫他久等,极快将跟前几人打发走,招手示意他过去,“陆大人,快些过来坐。”
刘春奇案前摆着一张锦凳,陆承序慢腾腾挪过去坐着,率先将那封兵马政折子递上去,刘春奇却是个极为谨慎之人,命他两封一齐递来。
陆承序也不放心他,将两封折子并排打开,放在他跟前,刘春奇看穿陆承序心思,这是担心他只给手书上印而不给兵马政折子上印,“陆大人对咱家不大放心呀!”
陆承序摁着两封折子,笑道,“印在您手中,如今陆某是待宰羔羊,还不全是掌印您说了算?”
刘春奇虽是太后心腹,绝不可能背叛太后,但他实则也心怀社稷,叹道,“你放好,我一道上印。”当即抱来宝玺蘸朱墨,卖了陆承序一个脸面,先盖了兵马政这道,待要盖第二封时,只见陆承序飞快伸手,将两封折子一并摁在掌下。
刘春奇愣了下,看出陆承序似乎极不情愿,失笑道,“怎么,陆大人还未想明白?”
陆承序神情严肃,“掌印当知这印盖下去,陆某将背负骂名,何以面对圣上,何以面对崔首辅?”
刘春奇当然明白这封手书对陆承序不利,但面上却仍极为耐心地开导,“陆大人是为兵马政而应太后差使,端的是一颗忧国忧民之心,陛下与首辅胸襟如海,自会理解大人一番苦心。”
陆承序咄咄逼人,“太后娘娘难道就不能将国玺还于圣上,令天下归心吗。”
刘春奇不悦,“陆大人说的哪里话,圣上是社稷,太后难道就不是社稷吗?先帝临终命太后娘娘垂帘听政,太后娘娘也是遵循先帝遗命罢了!且当今天子无后,朝野人心浮动,太后更应当助陛下稳住朝纲,陆大人是社稷之臣,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遗命一遵便是十五年?”
刘春奇顿时动怒,变了口吻,“陆大人,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陆大人何必妇人之仁?”
“来人,将陆大人拉开!”
身侧两名小内使闻言立即上前,欲去拉住陆承序之手腕,然而就在这时,前方穿堂处快步行来三人,当中一人一身二品锦鸡补子绯袍,年过半百,深峻的皱纹从眉心向四周绽开,眉骨深陷,目若寒石,手执明黄诏书,气势汹汹往这边奔来,正是兵部尚书萧渠。
“圣上手书,命刘春奇停止用印!”
这位萧阁老虽不如其他阁老有城府,但胜在一身暴脾气佛挡杀佛,哪回干架不是他冲在前头,院子里的侍卫摄于他威势,不敢轻举妄动。
刘春奇举目一望,但见他身侧跟来两名羽林卫,脸色顿时大变,顾不上盖印,而是迅速将宝玺抱在怀里,往后一撤,与此同时,当值的东厂缇骑,也赶忙上前将他护在正中。
陆承序逮着空档,飞快将两道折子握住,疾步退开。
这一切发生在电石火光之间。
待萧渠踏上台阶,陆承序这厢已撤至他身侧,而刘春奇也赶忙将宝玺交予身后侍卫,上前迎上萧渠。
萧渠先朝陆承序看了一眼,确认事情办妥,这才看向刘春奇,
“刘春奇接旨。”
刘春奇神色复杂盯着萧渠,无奈下跪,
“奴婢刘春奇接旨。”
天子即便没有印玺,却占着礼法名分,手书已被陆承序夺走,这封天子圣旨不过是遮羞布,也是自己的免罪符,刘春奇不得不接。
萧渠径直将圣旨搁他手里,愤哼一声,与陆承序转身离开。
刘春奇望着二人背影,出了一身冷汗。
他方才之所以顾不上盖印,便是担心萧渠带人趁势强抢玉玺,一旦玉玺脱手,他便是死路一条。
陆承序这厢回到乾清宫,先将折子奉上,随后将始末禀报圣上,殿内诸人也均松了一口气。
许阁老更是朝他郑重一揖,
“陆大人临危不惧,虎口夺牙,许某佩服。”
无人知晓,在这短短不到两个时辰内,大晋中枢完成一次不见血的交锋。
事后太后自然勃然大怒,但不重要了,陆承序得了这封折子,伙同兵部联合行文,发布各州郡县,着手实施兵马政改革。
若说上回截司礼监税银,是陆承序初露锋芒的一战,那么这次兵马政推行,便让他大放异彩,一时间他个人声望达到顶点,在朝野风头无两,被视为崔循接班之人。
整整十来日,陆承序便在忙这桩事,至九月二十这一日,圣上宣召他进宫,为嘉奖其功勋,特开了私库,赏了陆承序绸缎十匹东珠一盒书画古玩一箱,均价值不菲。
傍晚,他便携着这几箱赏赐回府,念着已数日不曾归家探望妻儿,官袍都顾不上换,径直往夏爽斋来。
这一日又下起了雨,雨势不小,顺着屋檐往下垂落一线,有如珠帘。
而在这一方“珠帘”内,一人擒着个小锦杌,倚靠廊柱懒懒坐着。
她今日又换了一身孔雀绿的彩绣锦裙,缎面洒金银鼠短袄,雪白手腕套着一对龙凤玉镯,正托腮凝望雨幕,察觉脚步声传来,撩眼往那高大的男人觑了觑,小嘴掀起,“哟,陆大人还知道回来?”
陆承序带着赏赐回府,本意是讨这小祖宗一点好,但显然他没能如意,不过这回倒是痛快认错,抬袖长揖,“这几日朝务繁忙,怠慢了夫人。”
“都怠慢五年了,这几日功夫算得了什么?”华春扶着腰慢腾腾起了身。
陆承序这段时日在朝中大展身手,心情不错,明智不与她斗嘴,而是温声道,“对了夫人,陛下颇有些赏赐,均是给夫人的,夫人瞧着安顿在何处?”
在他身后,跟着几名小厮,小厮将箱盒搁下,便由婆子领着退出穿堂。
华春清凌凌扫了那些箱盒一眼,往四下廊庑一指,“敢问陆大人,院子这般狭窄,你说能安顿在何处?”
华春等了他几日不回,心里正怄着气,“这里夏闷冬凉,狭窄逼仄,我不住了,你赶紧签字,让我离开。”
陆承序径自忽略她最后一句,捂了捂额,满脸歉意,“最近太忙,竟是忘了院子一事,夫人莫急,为夫这就去给你换个院子。”
华春哪里是要他换院子,眼看他转身往外走,急道,“陆承序,这府上我已逛了个遍,除了尚有个四开间的院子正在整修,其余院子要么偏远,要么只是个跨院,还不如夏爽斋,我告诉你,你不必去折腾,这日子我不跟你过了。”
陆承序置若罔闻,头也不回。
华春见他不为所动,跟了几脚,气不过拱火道,“你不是成日将三品侍郎夫人挂在嘴边么,三品侍郎该住什么规制的府邸,不用我教你吧。”
“对,没错,三品侍郎得住五开间正院,你们陆家只三间符合规制的院子,一间是老太太上房,一间你大伯父大伯母住着,还有一间被你嫡亲的弟弟一家占据,我告诉你,没有五开间,可容不下这三品侍郎夫人的派头,敢问陆大人,您这是要去动哪一路神仙啊。”
朝中各级官吏可住何等规制宅院,陆承序当然心知肚明,过去他一门心思扑在朝堂,陆府诸事一概不管,眼下既然接了华春进京,自然不能委屈她。
听了她这炮语连珠一席话,也觉出门道来,却依然面无波动,
“你不必担心,这事我来办。”他安抚一句,继续往外走。
华春见他动真格的,眨了眨眼。
这事自然动不到老太太头上,大老爷从三品光禄寺卿,大太太也住的名正言顺,他这信誓旦旦地往外走,难不成要捅他亲弟弟的窝?
华春虽本意是要与他和离,此刻却也耐不住生了看热闹的心思,于是也跟过去。
陆承序行至穿堂,听得脚步声,止步回眸,见她跟过来,却是温声制止,
“你们妯娌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就别去了,恶人我来做。”说完提着敝膝越出穿堂,顺着游廊往垂花门方向去了。
华春听了这席话,先是愣住,旋即发出冷笑。
果然,在朝廷尔虞我诈的男人怎么可能不通人情世故,瞧,这不是挺明白的嘛。
过去只是不将她当回事罢了。
华春咬咬牙往回走,可走了几步,顿觉不对。
她又不在这待了,还怕得罪谁。
这热闹,不看白不看。
她拉上松涛,“走,去上房!”
陆承序这厢自总管房取了阖府庭院布局图,正待往老太太上房去,便见华春披着氅衣神神气气跟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