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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凌晨三点 ...

  •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
      羊城四月的凌晨三点,褪尽了白昼的喧嚣与粘稠的溽热,只余下沉静如水的空旷,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凉意,仿佛能拧出水来。
      出租屋内,沐浴露残留的淡淡牛奶甜香,若有似无地缠绕在刚换上的带着阳光晒过气息的家居服上。

      然而,这份沉静并未带来睡意。一种熟悉的空洞感,如同细小的爪牙,在蚜虫酱胃壁深处悄然抓挠——那是高强度直播耗尽的能量,正发出无声而迫切的呐喊。
      他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沁骨的玻璃上划过一道朦胧的水痕。窗外,老城区的轮廓在稀薄路灯光晕的勾勒下影影绰绰,几盏孤零零的霓虹招牌在更远处的夜色里,如同疲惫的眼睛,闪烁着寂寞的光。饥饿,这位深夜直播后形影不离的伴侣,如影随形。他无声地吁了口气,转身,拿起桌上那串冰凉的钥匙,揣进深灰色卫裤的口袋。没有开灯,他借着窗外城市边缘渗入的微光,像一抹无声的幽影,悄无声息地滑出了出租屋的门。

      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迟钝地亮起,又在他脚步消失于楼梯拐角后迅速熄灭,重归黑暗。
      凌晨的街道空旷得令人心悸,白日里车水马龙的道路此刻像一条凝固的、灰黑色的缎带。偶尔,一辆晚归的出租车亮着“空车”的猩红顶灯,引擎声划破寂静,轮胎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沙沙”的轻响,随即又被无边的夜色彻底吞没。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潮湿露水的清冽、隐约的植物腐败气息、远处烧烤摊若有似无的炭火焦香,以及不知何处飘来的、淡淡的食物油脂余味——这是羊城老城区深夜特有的、带着烟火余烬的呼吸。

      他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口一盏昏黄的白炽灯,顽强地撑开一小片暖色的光晕,照亮了脚下湿漉漉、泛着幽光的青石板路,也清晰地映出了巷子尽头那间小小的、透出温暖橘黄色光芒的门脸——“福记糕点”。
      一块朴素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木质招牌,上面用褪色红漆写着店名和醒目的“24小时”字样。小小的玻璃橱窗被暖黄灯光填满,温柔地笼罩着陈列其间的各式糕点:金黄油亮、酥皮层层叠叠的蛋挞;蓬松洁白、气孔细密的马拉糕;晶莹剔透、裹着细密椰丝的红豆糕;还有炸得金黄酥脆、肚里藏着咸香馅料的咸水角…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场深夜无声的盛宴,散发着诱人的、混合着油脂、糖分和谷物烘烤后最朴实、令人心安的气息。

      这,便是藏匿在老城褶皱深处,属于凌晨三点的、活色生香的人间烟火。

      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玻璃门,门顶悬挂的小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一声。
      温暖湿润的空气,夹杂着更浓郁的糕点甜香、淡淡的奶油气以及一丝烘焙后的焦香,瞬间包裹上来,温柔地驱散了夜风的微凉。
      店内空间不大,只容得下一个L形的玻璃柜台和靠墙摆放的两三把折叠椅。
      柜台后,一个穿着干净白色围裙、扎着利落马尾的年轻女孩正低头整理着货架,闻声抬起头。灯光下,她的脸带着熬夜工作后的自然疲惫,但眼神清亮,看到蚜虫酱时,嘴角立刻漾开熟稔的笑意。

      “靓女哥!”
      女孩的声音带着刚被唤醒的微哑,尾音带着羊城特有的婉转上扬,前半句是陈述般的问候,后半句才是自然的询问:
      “今日食点乜嘢?”(美女哥!今天吃点什么?)

      这声熟稔又带着点调侃意味的称呼,让蚜虫酱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低垂下的眼帘,巧妙地掩去了瞬间掠过眼底的复杂情绪。走到玻璃柜台前,目光安静地扫视着里面琳琅满目的糕点。最后,视线稳稳地定格:一盘切成精致菱形、呈现出半透明琥珀色泽、内里嵌着点点清脆荸荠碎的马蹄糕;以及旁边蒸笼里冒着丝丝缕缕白色热气、白白胖胖、圆润可爱的素菜包。
      指节分明如同白玉精心雕琢的右手抬起,纤细的食指隔着冰凉的玻璃,轻轻点了点。他的声音响起,带着过度使用后的嘶哑,像砂纸摩擦过最上等的丝绸,却依旧清晰地透出男性低沉的底色,在这静谧温暖的糕点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马蹄糕…来一个。”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补充道:“再来两个素包。”
      话语里裹挟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

      “马蹄糕一个,素包两个…”
      女孩利落地重复着,一边麻利地用食品夹取糕点装袋,一边习惯性地推销,脸上带着营业性的热情:
      “唔来根烤肠咩?或者呢个狮子头,都系今日新鲜炸嘅,好香口啵!”
      (不来根烤肠吗?或者这个狮子头,都是今天新鲜炸的,很香脆哦!)
      她指了指旁边保温柜里油光锃亮、滋滋作响的烤肠和拳头大小、裹着浓郁酱汁的炸狮子头。

      蚜虫酱下意识地轻轻抬头。那张在直播镜头前被精心雕琢的精致脸庞,此刻卸去了所有修饰,在暖黄灯光的笼罩下,显露出一种天然的、带着疲惫的纯净。他习惯性地扬起了一个极淡的几乎是肌肉记忆般的笑容,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眼神温和却带着一层无形的距离感。

      “不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沙哑的声音温和却异常坚定:
      “今天…还是吃素。”
      那份笑容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短暂出现后便迅速敛去,只余下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怠,如同薄雾笼罩山峦。

      “好靓…”
      女孩看着他抬头的瞬间,那张在暖光下仿佛自带柔光的侧脸,那卸下所有妆造后依旧惊人的精致轮廓,让她无意识地低喃出两个字。随即,她猛地意识到失言,脸颊倏地飞起两朵红云,连忙慌乱地摆手掩饰,低下头加快手上的动作:
      “啊~唔系!唔系!我帮你装好先!”
      (啊~不是!不是!我给你装好先!)
      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窘迫,她把马蹄糕和素包分别装进厚实的纸袋:
      “今日仲系打包?”
      (今天还是打包?)

      “嗯。”
      蚜虫酱点了点头,简单的音节从沙哑的喉咙里逸出,低沉而轻微。
      他拿出手机扫码付款,冰冷的屏幕光短暂地照亮了他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着略显苍白的薄唇。

      女孩将两个温热的纸袋递过来,指尖不经意间轻轻擦过他的手背,传递来糕点刚出炉的、熨帖人心的暖意。
      “多谢惠顾,靓女哥慢行。”
      女孩的声音恢复了自然,带着真诚的笑意。

      蚜虫酱接过纸袋,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食物透过纸袋传来令人心安的暖流,胃里那恼人的空虚感似乎被这温度稍稍安抚。他对女孩再次点了点头,算是道别,转身推开了那扇挂着铜铃的玻璃门。
      “叮铃——”
      清脆的铃声再次响起,将他的身影送回了凌晨三点微凉的夜色怀抱。

      身后,是温暖橘黄、散发着诱人甜香的人间烟火小世界;眼前,是空旷寂寥、浸润着露水气息的老城街道。

      他拎着那两份简单却温热的食物,沿着来时的、被昏黄路灯切割的光影之路,慢慢往回走。路灯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湿漉漉、反射着微光的石板路上缓慢移动。卫衣宽大的帽子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几缕未完全干透的柔软发丝贴在微凉的颈侧,带来一丝细微的痒意。

      他走到出租屋楼下,并未立刻上楼。目光扫过门口那方小小的用水泥砌成的花坛,寻了边缘一处还算干净的石阶,坐了下来。
      夜风拂过,带来不知哪家阳台上夜来香的幽微气息,清冷而遥远。
      他打开纸袋,马蹄糕特有的清甜中带着荸荠爽脆口感的香气率先飘出,带着一丝凉意。他拿起那块晶莹剔透、如同琥珀凝结而成的糕点,轻轻咬下一口。冰凉Q弹的糕体在齿间被温柔地压扁,随即又带着韧劲弹回,清甜不腻的味道混合着荸荠碎粒的爽脆,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如同一股清泉,温柔地安抚着叫嚣的胃袋。随后,他又拿起一个温热的素包,面皮松软得几乎入口即化,内馅是清炒的香菇、木耳和白菜丝,散发着家常的咸鲜滋味,带着朴实的温度。

      他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凌晨三点羊城老城区的石阶上。
      头顶是深邃到不见星月的墨蓝色穹窿,身旁是沉默伫立的墙面斑驳的旧楼。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或是更远处车辆驶过主干道时沉闷的嗡鸣。
      一口冰凉清甜的马蹄糕,一口温热咸鲜的素包。食物最朴实的温度和味道,顺着食道滑入胃袋,驱散了深夜的寒意,也一点点填补着身体的疲惫与空虚。卸下了“蚜虫酱”那精心雕琢的光环,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在深夜里感到饥饿、本能地寻找慰藉的年轻灵魂,无声地融入了这座城市最底层、最真实、也最温暖的烟火气里。那份在直播镜头前精准掌控的妩媚,那份在镜前审视自我的复杂心绪,在这一刻,都被这简单温热的食物和包裹着他的寂静夜色悄然抚平、溶解。耳边只剩下自己咀嚼时细微的声响,和喉间吞咽时因嘶哑而略显滞涩的滚动。

      夜风似乎更凉了些,吹动着花坛里不知名小草的叶片。
      他小口地、专注地吃着,目光放空地落在对面墙壁上被路灯投射的摇曳的斑驳树影上。仿佛要将这深夜的烟火气息,连同这份短暂却只属于“自己”的宁静,一同细细咀嚼,深深吞咽,烙印在身体里。

      最后一口松软的素包咽下,清炒香菇的咸鲜滋味在舌尖缓缓散去。胃袋被那点温热的食物填满,带来一种踏实的满足感,暂时驱散了那无底洞般的饥饿。
      蚜虫酱指尖残留着纸袋的余温,他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露水、夜来香以及食物余味的微凉空气,站起身。空纸袋在手中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拎着它们,身影无声地没入出租楼幽暗的门洞。
      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再次亮起,光线勉强照亮布满灰尘的台阶,又在他踏上通往自家房门的最后几级时熄灭,将他抛回昏暗。

      开门,关门,轻微的“咔哒”声隔绝了凌晨的凉意和残存的烟火气。屋内一片漆黑,只有未拉严的窗帘缝隙,顽强地透进几缕城市边缘的天光,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惨白的细线。
      他没有在黑暗中停留,径直走到书桌旁,拧开了那盏小小球形的氛围台灯。昏黄柔和的光晕如同水波般温柔地铺开,瞬间盈满了桌面一小片区域。他仔细地将空纸袋抚平、叠好,扔进墙角的垃圾桶。接着,走到小冰箱前,拉开门,冷藏室的冷气扑面而来。他拿出一瓶冰凉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冰冷的液体冲刷过灼热嘶哑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般的清醒感,也冲淡了口腔里残留的糕点清甜和素包的咸鲜。

      做完这些,他并未立刻走向床铺。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四肢,但精神却因这深夜的短暂外出和食物的刺激而有些微弱且不合时宜的亢奋。
      他坐回电脑前,屏幕亮起,幽幽的蓝光映亮了他卸妆后略显苍白却依旧轮廓精致的脸庞。
      没有启动直播软件,他只是无意识地滑动着鼠标滚轮,指尖在冰冷的键盘上漫无目的地划过,浏览着屏幕上滚动的无关紧要的新闻。

      窗外的天色悄然变化,由浓稠的墨蓝渐渐转向深灰,又从深灰的边缘,晕染开一种朦胧的、带着水汽的鱼肚白。
      城市的脉搏开始试探性地跳动:远处传来环卫车低沉的引擎轰鸣和扫帚划过空旷路面发出的规律“唰唰”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巷口隐约响起送奶车叮叮当当的清脆铃声,短暂停留后又渐渐消失。

      而胃里那被暂时安抚的饥饿感,如同狡猾的潮汐,再次悄无声息地漫上沙滩。
      凌晨那点糕点和素包,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上午十点左右,窗外的市声已交织成一片属于白昼的、稳定的背景音浪。
      阳光虽然被密集的旧楼阻挡,无法直射入室,但清晰的天光已足以照亮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拿起手机,指尖在琳琅满目的外卖店铺图标间滑动,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惯性,最终停在了一家熟悉的粤式粥粉店。一份皮蛋瘦肉粥,一碟鲜虾肠粉。下单,支付。
      困倦感如同迟来的、温柔却不容抗拒的潮水,终于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拍打他意识的堤岸。他向后靠进椅背,闭上沉重的眼皮。椅背并不舒适,但疲惫的身体已顾不得许多,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漂浮。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尖锐的来电铃声将他从半梦半醒的混沌中猛地拽回现实。
      是外卖送达的电话。
      他有些恍惚地起身,开门,接过递来的温厚纸袋。
      食物的香气——米粥的温润醇厚、肠粉的米香和鲜虾的微腥——瞬间盈满了小小的房间,比凌晨的糕点更实在、更富有侵略性。

      他坐到桌边,沉默而专注地吃着。
      绵滑滚烫的皮蛋瘦肉粥滑过喉咙,带来温暖的抚慰;爽滑剔透的肠粉裹着鲜甜弹牙的虾仁,蘸着微甜的豉油,是比深夜糕点更扎实的慰藉。吃完,简单收拾好餐盒,房间里只剩下食物残留的余香。
      窗外,属于羊城白昼的喧嚣乐章,已然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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