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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矛盾,宣言和消失的假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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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第一天的中午,林子阳家一片昏暗,但厨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翻找什么的声音。
冰柜门被砰的一声关紧,紧接着出现在门口的,是叼着批发来的廉价冰棍的林子阳。至于为什么好不容易大汗淋漓地从学校搬了行李回来却不点亮客厅的灯,自然是因为马上我又要离开。找了条毛巾擦擦头上的汗水,再梳梳头整整衣领,从大包小包的缝隙中抓出来一顶白色的棒球帽,我啃着冰棍出了门。
近地处的空气因为升腾的水蒸气看上去有些扭曲,本来就吸热的黑色柏油路可能马上就要化掉了,脚底像是踩到了口香糖,每走一步都像有着可感的撕裂。偶尔能看到一只从树冠因热休克而坠地,而或是已经被不知道哪个路人踩扁,干枯的飞行肌从外骨骼裂缝里突兀地刺出;或是还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绝望地运出最后一点力量,徒劳地振翅踢腿的黑蚱蝉。大学校园里本来水量丰沛的河流已经可以见底,水里大团的水绵部分露出水面,在烈日炙烤下腐败着,逸散出难忍的泥腥气。春日里还能在水边见到的鹡鸰也没有选择这时露面,可能也觉酷暑难耐,不知找哪个去处纳凉去了。
雪糕走到半程就被吃了个精光,在路边找了个垃圾桶扔掉冰糕棍,我扶扶帽檐,顺着悬铃木和白杨的树荫加快步伐。
“真是的……明明这么热。” 张茜好像还没有到,教练也不在,放了假的生物实验室里除了后排的吕文和严捷宇空无一人。一只脚刚踏进教室,我就朝着他们大吐苦水。冰凉的空调风扑面而来,看来他们至少把温度调到了25度以下。
“我举双手赞同。”严捷宇的深紫长发扎成了一束小辫,身上的也不是校服而是自己的某件运动服——吸汗速干材质的短袖。他拿着一本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废弃习题集答案,有些粗暴地扇着风,封面的铜版纸反复弯折,小本子和着空调的嗡鸣噼啪作响,倒也有着某种奇妙的节奏感。吕文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装她乒乓球拍的袋子就挂在桌边。她后背连内衣的轮廓都看不出来,完全湿成了一整片,估计是又和前几天一样,跟一帮子男生打这学期的最后一场球去了。
找到之前坐的前排中央的位置坐下,我整理了一下小山般堆积起来的竞赛用书和辅导资料,从中抽出之前看到一半的蓝本人卫《生理学》,继续啃之前没有细讲的神经生理。
不知何时张茜坐到了我旁边,翻看起《普通动物学》;再次抬头时,刚进门的教练正在摇醒累到昏睡过去的吕文。空调外机鼓出的风吹着揉皱牛皮纸般耷拉满树的紫荆叶,屋外也只有些呕哑嘲哳的蝉鸣相伴,带着些许单调和呆板的暑假复习生活就此揭开了帷幕。
安排上,这次“辅导”和平日上学没有任何时间上的实质区别。我们本来想申请取消晚自习的,可惜教练答曰:“就要和平时在学校一样。”于是这件事草草作罢。下一届的学生在暑假里也来到了尽美中学的教学楼里,他们好像进度赶到了动物学结束,但学校还没有为他们找到专职教练,于是我们教练临时征用了楼另一侧的一个教室用作他们的竞赛室,临时放着慕课上面的生化课程,偶尔会去看一眼他们的学习情况。
复习竞赛的生活不再有向着全新的知识领域拓荒的新奇感和紧张感,每天和你打交道的就是那些写在书里最显眼的位置,有着最多最深最乱的荧光笔标注和黑笔圈点勾画,可是却怎样都记不住的那些文字。哪怕是做题的时候因为某个没有注意到的知识犯了错,在书里找到原句时也失了纠错成功的欣喜,换一种颜色的荧光笔高亮一下就要再次和大海捞针一样搜索下一个知识点。本来理应和想象中一样充满求索的欣喜,叛逆和个性的竞赛生活一夜间变成了日复一日哗啦啦翻书,慢吞吞地刷苏○鑫的那本好像一辈子都做不到尽头的题,然后也不过更加激烈地翻书改错的机械重复。唯一支撑着我走下去的那点信念,除去之前沉浸在教材里时培养出来的,我本身对生物还保留着的那部分兴趣,只剩下与形象已经有些模糊的徐如…和张茜的两次约定。
教练禁止在课上使用电子设备,改完错也从来不做像样的题目讲解答疑,遇到解决不了的疑问一般只能直接去讲台上问教练本人,而她只能在一半情况下毫不含糊地把这个疑问解答。所以一星期后我就放弃了去提问,而是改做把问题顺手记到书上,中午教练不在时偷偷摸摸拿出因为食堂关闭带来点外卖的手机,自己把问题交给国际版bing上面搜索到的各式各样的论文去处理完,再反手记到书上的问题下面。有时还会分享给一旁好奇的张茜——说到张茜,她学习时专一的态度对我这种人而言简直效果胜过一针强效镇定剂。每每学到有些烦闷,我就会抻上一抻僵硬的颈部肌肉,向左扭扭头看看窗外一成不变的单调光景,然后向右扭扭头看看埋头苦读的张茜,用一些无形的积极暗示去鼓舞自己。
就这样,时间一点点被消磨过去。教室里虽然有课时常是一片死寂,但下课后大家聊得还算有说有笑,同学陪伴下学习貌似也不似平日里自己一个人窝在教室里或者操场上某棵旱柳的树荫底下那般无聊。我甚至有时会想,这样的竞赛生活是不是也能算别有韵味——直到我们第一次用联赛真题考试之后为止。
“你觉得,这些错犯得应该吗?你觉得这像你自己的风格吗?”
“上次是不是也错这里了?为什么其他人能改过来,你不行?”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好好想想你差在哪里。”
“我怎么觉得你能拿更多分呢?自己再看两眼!”
……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也在因为今年刚刚上任,之前也没有从事教练的经验而紧张,好像比起之前做题时,现在的我们就什么进步都没有一样,教练始终摆着一副之前几乎没有表现出来的,永远也不会感觉满意的态度垮着脸对我们四人施压,当晚更是要求所有人对试卷进行回顾,标注出所有错题,然后再按照该错的和不该错的分类,写考后总结——之前我从未做过这样的工作。于是我去和她解释我没有相关经验,这些东西怎么也写不出来,问她能不能提供一个好用的大纲供我参考。而她的回复如下:
“你就按着自己的想法自由写啊?不然呢?”
于是我只好忍着逐渐升腾的怨气咬牙写了寥寥几句交了上去。
幸好教练也没怎么对此发出评价,看来并没有对那张纸特别不满意。我自己却始终放不下评价自己表现时的那份违和感,于是每天我都像是喘不过气一样,为了补上次考试的漏手忙脚乱,又期盼着下次考试最好不要到来。
张茜好像每次都会写整整半张纸。她是怎么做到的?
“…during normal breeding of Tübingen fish and were then used to establish mapping families and preservation families. As described below, some mutant embryos look like calabashes (bottle gourds). We then named the mutant line huluwa, the…”
某一晚张茜仰视着大屏幕上面的发育相关论文轻声咬字。
“噗,有趣。”
“嗯……这些科学家真是的,还真有想象力。”她无奈地挠挠头,转身朝我笑笑。
“所以说啊,母体效应在哪里?”吕文皱着眉问道。
“别急眼,翻着呢。”
严捷宇藏在教室后面的一堆书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学弟学妹们来后,教练肉眼可见的更加忙了起来,晚上有时会长时间去初中那边办公,而她不在教室时我们就能享受一些难得的聊天自由时间,像刚才一样去讨论些题目相关的内容,或者在厌倦了学习时聊一聊日常和八卦。
“所以说你们,能理解那种压迫感吗?”讨论完刚才的论文题,严捷宇突然从一大堆书里抬起头开始抱怨他的女友说话像猜谜,对着我们三人双手比划着模仿她前几天和自己聊天时候的动作。
“呃,你觉得我该说什么……真是不懂这些女孩子吗?”
“喂你,怎么这么快就和自己的女性身份切割了啊真是的。”吕文对我长叹一口气。
“你难道看我像那种受男性欢迎的?他们很多估计都觉得我更像男的。”
“你还能不像受欢迎的那种?”
“我旁边这位不是更像?说句实话——疼疼疼?!”挨了张茜的一记头槌,我只好中断自己的说辞。
“受不了你这种人。”
“你也是零经历不是吗?有毛病吧你这。”
“行行行你说得对……”她有些失落地垂下头
“好啦~不如换个话题?”
“呃,同意。”一开始就傻了眼的严捷宇摆弄了两下自己的小辫。
这一届的文化节和结业典礼一块举行,好像在典礼现场编排了相当多的话剧等项目,只不过我们被教练禁足了——抛下一句“我就代替你们去看了”后,她转身离开了高中教学楼。本来占用不了太多时间的活动被禁止参加极大地降低了我们对她的期望,于是吕文带头掐着点掏出手机进入了家长用的直播界面。不久后面严捷宇的位上翻书的动静也停了。就连平日里一直认真学习的张茜也忍不住好奇,偶尔向塞在桌子底下的手机屏幕瞟上几眼。
大概是出于但凡他们三个人里面任何一个被抓到,我也得跟着被当场说教一通,或许连带电子设备到学校的自由都会被限制的缘故,另加上本就没有对他们口中的节目之类提起什么兴趣,于是我自然而然地被推到门口当了警戒役……联赛在即,这样一份弥足珍贵的闲暇遭到破坏恐怕只会催生更强烈的怨气,所幸直到直播不再放送任何一张画面时教练还是迟迟未归,中途也没有谁靠近实验室,否则这一次众人可能会因为错过了演出里的什么精彩瞬间而大为扫兴吧。
一天上午瑶月下来转了一圈,我们问了她几道分子生物学相关的题目,她照样给出了一团我们听不大清楚的解释就离开了。讨论许久都没有得到什么成果,网上的解释也繁杂不一难以判断对错。吕文上课时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请求教练帮忙查一查,却收到了这样的回复:
“书里面不是都有解析吗?要是你们真的想查,下课的时候用这里的大屏幕查吧,我今天有点忙,可能没办法。”她指了指那个打几个字都像在做广播体操的大屏幕。讲台下的我一想到一会要在那玩意上面查资料就不禁头痛。
“好吧老师,不过我觉得如果您可以削减一些用来出题和…呃,评价我们的时间,这点小事可能也不成问题。”
“你们不是,嗯,不是自己查资料能力也挺强的嘛?就当我在给你们出题,明天我希望能听到你们的结论!”怎么还在打太极啊……
行,我觉得自己再查一查可能还能搞懂……不过从她马上就要爆发的样子看来,吕文并不这么想。
“********怎么会有这种事啊?!”
考虑到刚和教练吵了好久的吕文坐在教室吃外卖只会尴尬,晚饭时我们四人决定约去附近一家快餐店。自然,吕文刚刚坐稳就发起牢骚来。
“……确实,有些太过分了。”严捷宇用手肘撑桌托着腮答道。
“这不是过分不过分的问题吧?题也不自己讲让我们看书,说****的什么‘书里讲得很明白了’,****,我要是看书看得明白我去******问你?行,有你的,不回答就不回答,那你至少该告诉我这种题怎么做,有什么章法,结果就跟我掰扯着让我先去看看自己别的地方错在哪?**,哪有这么转移话题的?!一考完试就念叨着这个正确率那个排名,自己也不想想到最后要是我们考烂了,不还是她自己的问题?”
我和张茜都沉默地小口咬着手里的食物。回头想来,我也属实很少见到在关注学生成绩这方面比大部分家长还要较真的教师。她意识不到自己的行动无时无刻不在向周围的学生释放无形的压力,也自然不会容许绝大部分压力自然而然会带来的反弹。可能抛去这些有些认真过头的部分她还算是比较关心学生,然而偏偏又在学术上作为教练能提供的支持又有些太少。就像被衣物的边角卡住的拉链,向上扯动一点过于艰难,向下解开又达不成本来的目的……这么说坐在讲台上的那道身影对着电脑办公时看起来没有平时那么高大,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
我无从求证,再说本来我就不怎么会揣测人的心思。
身旁的张茜笑容有些僵硬。对她来说我刚才在想的这些又意味着什么呢?我不禁试图代入我印象中那个对无论任何人都能以奇妙的方式展现自己的温柔体贴,不过——至少在我身边——有时也会并不娴熟地掩饰小心思的张茜,缓缓沉入各式各样的遐想中。
“小文你……真的决定好了吗?”回过神来时只见张茜慌慌张张咽下嘴里的食物,从牙缝里勉勉强强挤出来这么一句。
“嗯,这竞赛我学不下去一点。去他的强基破格,只要你们教练还在,我上完高一立马就退竞。”
吕文也要退出了?
“啊?”最复杂的情绪往往只能汇聚成最简单的话语。
“反正就算我不再学了,我们也是朋友,对吧?”
要说点什么。
可是我又能说些什么?换作几年前我可能会说出来一些,现在大概不行了。我有些自暴自弃地这样想着。
“……好,知道了。”最终也只能妥协的吧。
这么不成样子,真软弱呢。
当晚,生物实验室里格外安静。之后有好几天张茜都没有说什么话。
「几天前的事,你还放在心上吗?」
我有些忐忑地发出讯息。
「要说不在意肯定是假的吧~」
「我猜也是」
「怎么说呢,信心有点被消磨掉了的感觉吗?」
「喂喂,第一次联赛都没开始,怎么突然就」
「只是在怀疑教练到底是不是真的懂我们而已啦」
「我不想打击你,但是悬」
「看吧,小林你果然也在这么想」
「我……不理解」
「什么?」
「她表现出来的样子,完全没有在照顾临考学生的意味」
「我站你,要是再这样下去,竞赛班早晚会裂解吧」
「我早就说过这话,唉」
「我也知道的,之前过于美好的愿景不过是幻想一场而已,不用安慰我」
「倒也不至于那么不解风情,还在生着闷气而已」
「所以其实这才是你发消息给我的个中缘由吗?」
「不是,我自认为还是在关心你居多」
「那我很高兴哦,谢谢你啦」
「会影响到考试吗」
「不会的啦~真是的,小林别这么担心我
「刚才听起来不像是不会」
「说得重了点而已,一向你说出来就好多了」
「有帮上就好」
「唔——果然我还是喜欢小林你啊~」
「?」
「啊不不不,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啦!」
「有的话我也不会太头疼」
「喂,玩笑就此打住吧」
「心情好起来了对不对」
「某种程度上确实啦~」
联赛前一天晚上,林子阳和家长一同坐车去到了济南。作为山东的省会,这个城市……意料之外地看起来并不是特别的现代化,和贯西差不了多少。
可能出于当天一直在翻书的缘故,那天晚上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貌似在不知道什么物质里漂浮着。想挥手蹬腿上浮,却发现自己不再是人形,也控制不到自己的肌肉,就像是精神本身化作一个球状物,浸润于脑脊液一样的东西里无力地漂浮着。而刹那间眼前的洁白碎裂,飞散做无数棱镜一样的碎片,冷风吹散面前光怪陆离的景象,我发觉自己正一个人坐在地下的教室里,面前的黑板上画满了表格——不知道多久又仿佛无意识地进入了山顶的树林,但身体却不受控地自山巅一跃而下……
那些在纪录片里看过的冰雪、极光、黄沙、绿洲、深海、浅滩、雨林、湖沼……一切的一切环绕着在深沉苍郁的乐声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鬣狗与狮子争食;大象在幼象的葬礼上悲鸣;雨季来临时万花在一夜间怒放;侥幸逃脱死亡的幼鸭在水中扑翅飞奔;羚羊在空中跳跃。”我不由得想起之前从哪本书里看到的这么一段。
各式各样的生命形式将我完全包裹,好像自然本身在向我倾诉:
“□□□□□□□□□□□”
“□□□□□□□□□”
“□□□□□□□□□□□□□□□□□□”
联赛当日的清晨,我从梦中清醒。起床揉揉脑袋,花了一些时间去记那个梦里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细节,然后简单洗漱两下穿好衣服,和我妈去附近餐馆里简单吃了点——考试前吃太多反而会影响状态。
自进入高中习惯过劳的生活开始,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一大早自然醒过的顺畅感觉了,联赛当天走在山师附中门口的坡道上回味昨晚的深眠时我更倍感头脑清爽。坚信着这样的状态是考试顺利的预兆,我快步走向考点门口。附中的花岗岩柱围墙外已经围上了一群学生。其中山东省实验和历城二中这些竞赛大校的队员们都身着校服,三三两两地群聚起来相互提问,为大考做着最后的准备;而自然也有一身便装的学生坐在围墙上翻翻书亦或是发发呆。
在门口我找到了早就抵达考点正在东张西望的张茜,她的晚霞色发团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不久杨瑶月和严捷宇也赶到,我们在大门口寒暄两句就沉默地等着吕文。
远处响起引擎的轰鸣声,不过十数秒,车身两侧写着“贯西白城区第一高中”的银色大巴车就停在了我们面前。至于那第一个从敞开的车门里蹦出来的,则是一个娇小的女生。
她的青蓝色短发在耳畔盛夏的热空气中飘动着,正如一年半之前的那束高马尾一般。
原来从入学高中算起来已经过去一年多点了。
这一年里我经历的好像有些太多,但是如果让我这个当事人去陈述,嗯……大概也没啥能力说出个所以然吧?只能说白城区一中的教育模式确实有些严格——这一点很类似济南的二中——竞赛生还是能享受相对的自由,就是级部的统一要求在各种着装与外观之类的细节上恼人地过于细致,现在这样剪短头发摘下发饰的生活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多多少少感觉不自在。
旁边那个每次下课都要瞎起哄几句的同学好像想起了什么,问我是不是能见到之前打盹的时候有几次无意识轻声念出名字的那个女孩子。我有些羞涩又带着几点尴尬地笑笑,小声说一定可以的。可是我又该怎样面对她呢?我无法想象要怎么和可能已经认不出我的同学搭上话,更无法想象和她,或者和她们与之前一样畅谈梦想或者生活点滴的样子。
竞赛生的生活节奏快,我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自然也十分紧凑,一开始这相当难以适应——各方面的压力和繁重到令人绝望的任务构筑出了我们一眼望不到头的昏暗日常,在校的每一天仿佛都被重重枷锁扼住脖颈,就连片刻休憩也几近成为奢望——很多同学因此离开了竞赛班。
但是与此同时,一中也拓宽了我的眼界,使我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境遇远差于自己的同龄人,也正是进入高中以后我才知道,我之前的泪与痛原来如此可笑——我原来如此幸福。
一中是公立学校,校方对贫困的学生有学费补贴,所以自然校内汇集了很多成绩优异,天赋异禀,但家庭情况并不景气的同学。他们无论是在食堂精打细算地挑选每日的特价菜,还是为了是否购买一本薄薄的练习册而犹豫不决,我都真真切切看在眼里。在此生活状态下这些同学们要承受多少课业之外的压力,是家庭在金钱上还算相对有余裕的我几乎无法想象的……不如说,和他们相比,我的那些苦痛都好像远远算不上什么。
而且,哪怕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初中毕业之前那个“赛场再见”的,闪闪发亮的约定仍然在心中像灯塔一样指引着这个迷路的灵魂,而当困扰着我的迷雾散去,生活上也经过那么一段适应期一路踉踉跄跄走来,接触竞赛时那个稚嫩的“想要在赛场上燃烧自己”的梦想好像从未如此炽烈,我的企盼也一日又一日地热切起来……可惜白城区一中的竞赛教学模式偏重于培养高二学生,高一这一年安排的课数量少时程短,集中停课的时间也很少,到现在为止,哪怕我已经尽力地去学习,进度只能截止于一轮复习结束。
或许真的就如我们教练所言,高一学生参加联赛不过是试水,为高二的考试打下心理基础,提供复习上的指导——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我这次要是能拿到省二以上的奖,高二时的顾虑和来自家人老师的压力大概就会少不少……大巴车从旅馆驶向考点时,我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一棵棵悬铃木,胡思乱想着。
或许是不像样的生活改变了我太多,之前那个活泼过头的郑徐如,已经死了。
大巴车停在了山师附中门外,下意识地我第一个跳下车。
结果嘛……我大概是搞砸了……因为下车后第一眼看到的,正是我最不想立刻看到的那些人。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大脑突然宕机,无声的警报拉响,眼前一片漆黑。
不对,意外地有点热……好像是有人抱上来才看不见的……等等我在被抱着????
身躯猛地一震,我用尽气力暂时挣脱了对方的怀抱,熟悉的黑瞳女生出现在眼前。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都失真了。
“你变了好多呢。”我有点不解地向满脸通红,头上好像马上就要冒出烟的徐如说道。
“还还还还还还好吧!?我我我我我我我没没没怎么变吧?!——等等等等等张茜你别也一样抱过来!同学们都在看着呢!”
“……和之前相比很不一样。换作以前的你,早就蹦跶着贴上来了。”
“就就就就算是这样……”她看起来稍微冷静了一点,但依然涨红着脸,本来就有些下垂的头放得更低了。
“你们,很失望吗?”
“哪里有啊!”张茜不顾她的抗拒用力揉了揉郑徐如的短发:“我们啊,其实都特别想再见你一面的……倒是你呀,上次初赛也找不见人影,想要联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的,我们倒还有些害怕你先对我们失望了呐……”
“那……好吧……”她竭力踮起脚尖,用双臂从上方环绕住我和张茜的肩膀:“我…这一年里,我也很想念你们……”
拍拍她的后背,我把脸埋到她脸庞一侧的头发中。
“小如,白城那边的生活还好吗?”待到她把我们二人松开后,张茜首先问道。
“这个,勉勉强强。”
“竞赛习惯了吗?”
“很难说是习惯,嗯……如果硬要描述的话,大概是被折磨到服帖了。”
“……看出来了。那复习进度?”
“很慢,我们高一学生不受重视。怎么赶也只能复习一轮。”
“那就够用了,加油。”
“嗯,小林说得很对——你不用担心自己的复习次数到底如何,因为复习毕竟只是熟悉知识的一种方式,复习的次数多寡也不能完全反映知识的掌握牢靠程度。小如你也真是的,其实不用我再怎么说了吧?现在都到大考之前了,对自己要多有些自信才好啊~”
吕文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正好我们教练也快步赶到。她从提包里拿出了几个小袋子,向每个人递出一份——包括徐如在内。
袋子里面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一个挂饰——tRNA(转运RNA)形状的钥匙扣。
她向我们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怎么在这种情况下反而变得靠谱了……
“我,真的能收下这个吗……”
“唉呀——你就拿着吧?反正本来也要多买几个的。”
郑徐如仓促地道了声谢就跑去加入了白城区一中学生的队伍,恰好此时规定的进场时间也到了,门前聚集的学生纷纷涌入山师附中的大门。众人过了安检,就此各自去往考场,暂时分开。考试前有一段长达一小时的准备时间,按说可以在考场里复习,结果我没带任何资料,只得盯着前座穿着白城区一中校服的同学发呆。
这一年的试题和往年的题目又是不同的风格——前半部分做起来相对还轻松,可正当我一路高歌猛进推进度时,眼前动物学部分的几道多选题却又一次让我感受到了初见18年题目时绝望的感觉——知识点偏门,量和跨度都意料之外的大,本来是我擅长领域的题目此刻却成了整张试卷上最大的绊脚石……这种背书题相较于论文题更有一点不好——论文题不会还能去现推方法或者从答案里面揣测出题人的意图,但是知识背诵类的题目没有什么能绕过去的方法,你不会当然也就只能是不会。
考场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深知不能再浪费更多时间,我只得满手冷汗地草草填上由模糊的印象提取出来的答案,继续和后面的小题死磕。
收卷铃声打响后,教室里哀鸿遍野。
我的第一次联赛普通又不普通地结束了。
听说瑶月和刘一琦被教练推荐去潍坊参加了针对可能的省队队员的实验培训,我一开始没有很关心,直到有一天我正躺在床上打游戏时,我妈收到了一个未知号码打来的电话。
“喂,请问您是?”
“哦,哦,原来是校长先生,失敬失敬。”
“来一趟学校是吗?好的好的,我这就带她过去。”
“赶紧穿衣服啦小懒虫,你校长刚说让我带你去他办公室一趟,我猜是和你竞赛有关的事——你说会不会是你能进省队了,嗯?”挂掉电话后,她神秘兮兮地说道。
“哪有那么巧,再说最终成绩还没出来,谁能确定呢?”
我在嘴上如此说着,换衣服的手却没停下。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感自心底流向全身。
或许是因为我可能确实地从各种或轻或重的不信任里证明了自己一次吧。
假期里的学校冷冷清清,路边的树池里冒出了几朵不知名的蘑菇,黄澄澄的十分可人。
拉开校长办公室的门时,我差点下意识地揉了两下眼睛。
本来就狭小的办公室里除了校长本人,还塞着我们教练……和张茜一家子。
“既然人都来了,那我还是直接说最好。”校长转向我们说。
“你们有考虑过报一个实验培训班吗?”
“可是老师,我理论都没在外面学过啊?”突然的重磅消息使我的大脑停摆了一小会。
“目前据我所知,你们的成绩都在省队线那一块……林子阳你可能在线上面一点,张茜在下面一点。”他压低声音,扶了扶眼镜:“要是你们进了省队,准备时间会格外短,所以我希望在成绩出来之前,你们就能预先做好工作。你们也知道,现在杨瑶月就在进行省内统一的实验培训,你们没能参加这个倒不算问题,但是怎么说也应该去机构那里练练手,今年最好也碰下运气。”
于是在推荐下我和张茜被送去了历城二中做实验,可半个月后最终稿答案和结果出炉,修改和删除了一部分题目后,我和张茜最终以21和34名无缘最终定为18人的省队,瑶月则不出人意料地以9名的好名次被选了进去。
顺便一提,我们学长很不幸地发挥不是特别好,修订版答案一出来他就从实验班跑路,回来补之前落下的课业了。
错失参加国赛的机会并不多么令人遗憾,相反地我只知足地感到心情舒畅。勉勉强强上完了剩下的课程回到贯西时,实际上能放的暑假已经只剩一天了。
几天后传来了瑶月以高一学生的身份擦线进入集训队的消息,全级部都沸腾起来,据说教练当时在颁奖典礼上激动到稀里糊涂地抱住另一个学生一顿落泪,把人家吓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