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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崇宁三十一年,岁在己酉。

      大胤王朝经百年承平,至是年,纲纪崩弛,乱象渐显。

      帝李裕崇,登基三十有一载,初政尚勤,中年以降,渐耽逸乐。

      后宫佳丽三千,犹未餍足,尝命各地采选民女,闾里骚然。

      近幸宦官张迁、李进之流,巧言令色,得掌司礼监,干预朝政。

      迁等恃宠而骄,广植私党,斥逐忠良,朝堂之上,直言者稀,阿谀者众。

      时中枢重臣,多为奸佞所据。

      首辅王敬,素与张迁相结,凡事唯宦官意旨是从,每遇边警,辄隐匿不报,恐惊圣驾。

      户部尚书刘坤,贪墨成性,借采办之名,盘剥百姓,国帑空虚,而帝用度奢靡,赏赐宦官无算,府库渐至亏空。

      帝体素弱,是年春,沉疴复作,久居深宫,不复临朝。

      军国大事,悉委于张迁、王敬,二人心腹遍布内外,矫诏行事,朝野侧目。

      有御史林靖之者,上书直言宦官专权之弊,请诛张、李以清君侧,疏入,为张迁所扣,反诬昭通敌,下狱论死,士民皆冤之。

      边境之上,北境蛮族库莫部,乘大胤内虚,连岁南侵。

      是年夏,库莫铁骑破云州三县,杀掠吏民数千,掳获牲畜、粮草无算。

      边将魏平力战,遣使求援,而王敬以“边鄙小乱,不足扰圣心”为由,压而不发,魏平孤军无援,力竭战死。

      消息传至京师,张迁竟命有司篡改捷报,称“大破蛮夷,斩获万计”,帝闻之,龙颜大悦,加赏张迁等官爵。

      秋,东南诸州大水,良田尽毁,流民数十万。

      户部既无余粮赈济,地方官又催缴赋税,民不堪命,遂有揭竿而起者。

      浙东陈三,聚众数千,攻陷台州,自称“义兵大元帅”,朝廷遣兵讨之,因兵甲朽敝、粮草不继,屡战屡败。

      冬十月,日食,太史令奏称“天变示警,宜修德政”,帝不省。

      张迁恐生民变,强令各地加征“□□钱”,百姓怨声载道,道路以目。

      是岁,大胤内外交困,而帝犹日饮醇酒,夜拥美姬,不知祸之将至。

      识者皆谓,王朝根基,已如累卵矣。

      时年冬。

      铅灰色的云沉沉压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像一块浸了血的裹尸布,将这座巍峨宫城捂得密不透风。

      坤宁宫深处,龙涎香与药气交织,弥漫着一股濒死的颓败。

      皇帝李裕崇已经昏睡了七日。

      榻前的明黄色锦被下,曾经还算丰腴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颧骨高耸,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

      太医用了无数名贵药材,脉象却依旧如风中残烛,时断时续。

      消息被死死捂住,只在最核心的圈层里流传。

      但恐惧像藤蔓,早已悄无声息地缠上了每个人的心脏。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迁,那张平日里总是堆着谄媚笑容的脸,此刻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他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几个心腹宦官,在偏殿里来回踱步。

      “不能等了。”他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万岁爷这光景,撑不过这个月。咱们这些人,身家性命都系在他身上,他若去了,新君登基,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咱们!”

      旁边的首辅王敬,早已没了往日的镇定,搓着手,脸色发白:“张公公说的是……可眼下,能有什么法子?太医都束手无策啊。”

      “太医不行,不代表老天爷不行。”张迁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前日,我私下找了国师无双。”

      “国师?”王敬一愣,“他不是早已闭门不出了吗?”

      “重赏之下,总有办法请动的。”张迁冷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递了过去。

      “国师夜观天象,又卜了一卦,说万岁爷这是被戾气所侵,需得有福星入体,方能冲散灾厄,续上一线生机。”

      王敬接过黄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看得他心头一跳:“江南……孤女……林砚微?”

      “正是。”

      张迁凑近一步,声音带着蛊惑。

      “此女乃前御史林靖之的嫡女。林靖之当年弹劾咱们,落得个贬官自尽的下场,家产查抄,女儿没入教坊司。可偏偏,这女子不仅没死,反倒在那污浊之地活出了名头——才情冠绝江南,容貌更是绝色。”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国师说了,此女命带贵气,是天生的福星相。虽遭磨难,却百死一生,正是应了‘否极泰来’的兆头。将她接入后宫,给万岁爷冲喜,定能让龙体安康。”

      王敬迟疑道:“可……林靖之是因咱们而死,这女子……”

      “死了爹的孤女罢了,还能翻起什么浪?”张迁不屑地嗤笑。

      “教坊司里出来的,早就没了风骨。能从泥地里爬出来,住进这金碧辉煌的皇宫,她感激咱们还来不及。再说,这是国师的推算,是天意!谁敢质疑?”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辣:“眼下,咱们要的是一个能稳住局面的由头。一个‘福星’,既能安抚人心,又能给万岁爷吊着一口气。至于这女子的死活,往后的荣辱,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王敬看着张迁阴狠的眼神,又想起皇帝榻前那微弱的呼吸,打了个寒颤,最终点了点头。

      “好……就依张公公的意思。”

      窗外,寒风卷着碎雪,呜咽着掠过宫墙。没有人知道,一道旨意即将快马加鞭送往江南,将那个在教坊司的尘埃里,尚且不知自己命运已被卷入滔天漩涡的女子,推向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而这一切的起点,不过是奸臣们为了苟活,编造出的一场自欺欺人的幻梦。

      旨意拟得极快。

      朱红的印泥盖在明黄的绫缎上,像一滴凝固的血。

      张迁亲自盯着尚宝监的太监用了印,又仔细折好,塞进特制的锦盒里,才唤来心腹王瑾。

      “八百里加急,送往江南织造府,命他们即刻寻得林氏砚微,好生看管,不得有丝毫损伤。”

      张迁的手指敲着锦盒,声音冷硬。

      “告诉织造府那老东西,人要活的,还要是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若有半点差池,他那脑袋,还有他全家的脑袋,都别想要了。”

      王敬打了个激灵,连忙应是,捧着锦盒如捧烙铁,转身匆匆离去。

      殿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最后一丝人气。

      王敬搓着手,额上渗出细汗:“张公公,这般兴师动众,会不会……会不会引人非议?毕竟,林靖之当年……”

      “非议?”张迁猛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嘲讽。

      “如今这朝堂,谁还敢非议?林靖之?一个死了多年的罪臣罢了,他的女儿能被选入宫,那是天大的恩宠,是祖坟冒了青烟!”

      他走到暖炉边,伸出枯瘦的手指烤着,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笃定。

      “再说,万岁爷病危的消息一旦传开,那些早就盯着咱们的人,那些边关的丘八,那些江南的反贼,还不都得跳出来?到时候,国无宁日,咱们这些人,怕是连全尸都留不下!”

      “可……可冲喜之说,终究是虚无缥缈……”王敬的声音越来越低。

      “虚不虚,不重要。”张迁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

      “重要的是,得让所有人都信。让宫里的人信,让朝堂的人信,让天下人信——万岁爷有救了,这江山还稳着!只要拖过这阵子,等局面稳住了……”

      他没再说下去,但王敬懂了。

      拖下去,拖到皇帝驾崩,拖到他们扶持起一个听话的新君,拖到所有威胁都被铲除。

      至于那个叫林砚微的女子,不过是他们用来拖延时间的一枚棋子,一枚用完即弃的棋子。

      “去,传我的话。”张迁重新坐下,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

      “让钦天监即刻上奏,就说观天象,见紫微星旁忽现辅星,主有贵人自东南来,可解君父之厄。”

      王敬一怔,随即点头:“是,是,老臣这就去办。”

      他转身欲走,却被张迁叫住。

      “还有。”张迁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江南那边,除了林砚微,当年林靖之的旧部、亲眷,但凡还活着的,都给我‘看’紧些。别让他们惊扰了‘福星’的路,更别让他们……坏了咱们的事。”

      王敬浑身一僵,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知道,这“看紧些”三个字背后,是多少人命。

      “老……老臣明白。”

      殿外的风更紧了,卷着雪粒子,狠狠砸在窗棂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叩门。

      张迁看着窗外愈发浓重的黑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江南的孤女?福星?

      不过是从一个泥沼,跳进另一个炼狱罢了。

      而他,就是那炼狱的守门人。

      风雪夜,二皇子李承泽的寝殿却暖如春日。

      地龙烧得正旺,空气中浮动着西域进贡的乳香。

      李承泽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指尖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听着心腹太监低声回话。

      “……张公公那边已经动了,旨意连夜发往江南,八百里加急。钦天监的折子也拟好了,只等天亮就递上去。”

      李承泽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漫不经心道:“一个罪臣之女,倒成了父皇的‘福星’?张迁这出戏,唱得倒是热闹。”

      “张公公说了,戏要唱得真,才能稳住人心。”心腹凑近一步。

      “他还说,这林氏虽是棋子,却也得用得巧。太子殿下近来正借着父皇病重,拉拢朝臣,若此时冒出个‘冲喜’的由头,既能分了太子的势头,又能让张公公借着看管‘福星’的名义,把江南那边的眼线再捋顺些——毕竟,林靖之当年在江南的旧部,不少还心向太子呢。”

      李承泽“嗯”了一声,指尖在玉扳指上轻轻一磕。

      太子李承德,母后早逝,性子耿直,偏生占了个嫡长的名分,这些年靠着几个老臣扶持,倒在储位上坐得稳当。

      若不是父皇昏聩,宠信张迁,又耽于享乐,哪有他李承泽的机会?

      “母妃那边可有动静?”他抬眼问。

      “贵妃娘娘已经让人在父皇榻前‘偶遇’了几次,哭诉担忧龙体,顺带提了几句‘天降祥瑞’的话头,虽没明说,却也给张公公的戏铺了路。”

      李承泽轻笑出声。

      他这位母妃孙氏,论起揣度圣意、笼络人心的本事,宫里没几个人比得上。

      当年能从一个小小的才人爬到贵妃之位,靠的可不止是美貌。

      “告诉张迁,”李承泽坐直身子,眼神冷了几分。

      “人从江南送来时,沿途动静不必藏着掖着,越多人知道这‘福星’是他力荐的,越好。但有一条——务必确保人是干净的,别让太子那边抓住任何把柄。若这棋子有了不该有的心思,或是被人动了手脚……”

      他没说完,只是用手指在颈间虚虚一划。

      心腹忙应道:“奴才记下了,这就去回张公公。”

      “等等。”李承泽叫住他。

      “让母妃再探探父皇的口风,若父皇醒了,不妨提一句,说儿臣愿代天祈福,去太庙为国为君父祝祷。”

      这是要借着“尽孝”的名义,在百官面前刷一波存在感,顺便让那些观望的臣子看看,如今能在皇帝跟前说上话的,是谁的人。

      心腹领命退下,殿内重归寂静。

      李承泽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夹杂着雪沫灌了进来,他却丝毫不觉冷。

      太子之位?这大胤的江山?

      他望着宫墙深处那片沉沉的黑暗——那里,躺着他病重的父皇,也藏着他汲汲营营的野心。

      全部都是我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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