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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星空与侧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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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艺术中心的空气沁着凉意,与室外夏末的闷热判若两个世界。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出顶灯冷白的光晕,脚步声在其上荡开细微回音,旋即被宽阔空间里低沉的交谈声与背景古典乐吸收殆尽。
陆沉舟置身其中,西装革履与周遭环境并无不协,唯有陆沉舟自己知道,此行并非为了艺术鉴赏,仅是一次商业场合必要的应酬铺垫,心绪如同精密仪器般平稳运转。不起波澜。
合作方的负责人仍在身旁低声介绍某位新锐画家的风格,陆沉舟微微颔首,目光习惯洗地扫过展厅,评估人流,分析潜在价值,思维模式早已固化。直到视线掠过展厅东南角那面并不起眼的展墙,所有内在的运算程序像是骤然遭遇了不可抗力的病毒,咔哒一声,全线停滞。
那一小片区域只悬挂着一幅尺幅不大的插画。画上是只狸花猫,蜷在爬满星月的窗台上,碧色眼瞳剔透,尾巴尖儿懒洋洋地垂落,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娇俏与疏离。但吸引陆沉舟全部注意力的,并非画作本身。
是站在画前的那个人。
一个年轻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色棉T和浅蓝色牛仔裤,身形清瘦,线条柔软。微微仰头看着画,侧脸轮廓在展厅柔和的射灯下显得干净又明亮。然后,他笑了。不是因为身旁有人逗趣,仅仅是对着那幅画,嘴角就一点点弯起来,露出一点小小的梨涡痕迹,眼神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全宇宙的快乐星光。
像是一束真正拥有温度和重量的阳光,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博雅艺术中心恒温的冷气系统,精准地、猛烈地,撞进陆沉舟沉寂了三十年的心口。
咚。
一声清晰无比的心跳,砸在耳膜上,震得陆沉舟指尖几步可查地一颤。合作方负责人的声音变得遥远模糊,成了无意义的背景杂音。陆沉舟的世界在那一刻被无限缩小,聚焦,最终只剩下那个对着狸花猫画作笑得毫无阴霾的青年。
陆沉舟的呼吸下意识放轻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陆沉舟试图用过往三十年积累的所有认知和逻辑去解构。是星子坠入深海的无声轰鸣?是冻土深处忽然感知到的第一缕春风?不,都不够准确。更像是……陆沉舟那个privately开发了鼠年、记录了无数星空数据的APP里,某一颗从未被标注命名、一直孤独运转的小行星,忽然间,被另一颗散发着温暖微光的星辰捕获了轨道。
荒谬,却真实得让陆沉舟胸腔发紧。
青年似乎对那幅画爱不释手,拿出手机调整角度拍照。陆沉舟几乎是本能地,也举起了自己的手机。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解锁,点开相机,动作因为一种陌生的、名为“慌乱”的情绪而显得有些迟滞。取景框颤巍巍地掠过展厅里形形色色的人,最终再一次牢牢锁定了那个光源。
不敢拍正脸,甚至不敢将镜头拉得太近,只敢贪婪地攥取一个侧影。青年专注地眉眼,微翘的鼻尖,含笑的唇角,以及那一小片被灯光照得几乎透明的耳廓。按下虚拟快门的瞬间,陆沉舟感觉自己的指尖是烫的,仿佛做了什么窃取珍宝的亏心事。
镜头里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眼看就要转过头来——
陆沉舟猛地放下手机,迅速侧身,将自己藏匿在一根巨大的承重柱投下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近乎疼痛的警示。陆沉舟,一个在谈判桌上面对千百亿项目也面不改色的科技公司总裁,此刻却因此偷拍一个陌生人的侧影,怕被发现而狼狈躲藏。
阴影提供了短暂的安全感。陆沉舟背靠着冰凉的石柱,微微喘了口气,试图平复那失序的心跳。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那个笑容,那双盛着星光的眼睛。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因为一幅画笑得那样开心?性格应该很开朗吧?像……像一只被精心宠爱着的、偶尔会伸出爪子但内心柔软的小狸花。
这个突兀的联想让陆沉舟自己都怔了一下。随即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但很快,那丝微弱的弧度便凝固、消散了。
一种熟悉的、冰冷的重量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压得那颗刚刚还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下沉。
陆沉舟是谁?是陆沉舟,是那个从小被忙于事业的父母留在空荡大房子里、只能与望远镜和星空数据为伴的人。是那个习惯了沉默、习惯了用工作和成就填补内心空缺、本质上却敏感又自卑的人。是那个拥有一切却又觉得一无所有、从不认为自己真正配得上什么美好事物的人。
那样的笑容,那样纯粹的逛,太灼热了。像陆沉舟这种长久居于阴暗角落的人,本能地渴望,却又更深刻地畏惧。靠得太近,会不会被烫伤?会不会……玷污了那份明亮?
更何况,对方是一个男性。
陆沉舟清楚自己的性向,也早已平静接受。但这并不意味着陆沉舟拥有勇往直前的勇气。尤其是在面对这样一道骤然照进生命里的光时,退缩和守护,远比靠近和占有,更让陆沉舟觉得安心——或者说,更符合陆沉舟对自己拿“不配得”的定位。
合作方的负责人终于寻了过来,语气带着关切:“陆总?您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陆沉舟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失态、悸动、妄念与自卑尽数压回那张惯常波澜不惊的面具之下,从阴影里踱步而出。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冷淡:“没事,只是接个电话。”
负责人不疑有他,笑着继续引路:“那我们这边请,李董他们一个已经到了贵宾室了。”
陆沉舟颔首,迈步跟上。经过那面展墙时,眼角的余光克制不住地飞快扫过。
那个穿着白T恤的身影已经不在了。只剩下那幅狸花猫插画,安静地挂在墙上,窗台上的星月依旧。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只是陆沉舟寂静宇宙里一次极其短暂的、产生了美好幻觉的星震。
心脏某处传来一阵细微的、清晰地失落感,空落落的。
陆沉舟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展厅另一端的贵宾通道,背脊挺直,依旧是那个冷峻可靠的陆总。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举起手机时,那虚幻的温度和颤抖。
以及,那张被小心翼翼保存在手机相册里,注定只会被陆沉舟一个人无数次点开、凝视、珍藏的,关于一个陌生青年和一副狸花猫画作的侧影。
那颗名为苏念安的星,在陆沉舟自己都未曾明确知晓的时刻,已然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带着不容抗拒的引力,撞入了陆沉舟的世界。而陆沉舟能做的,似乎只是在寂静的阴影里,开始一场无声无息的、注定漫长的环绕。
如同地球环绕太阳,如同星辰环绕银河中心。
卑微,却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