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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旧痂新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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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有温度计吗?”苏颜站直身体,纵使万般无奈,但总不能真的要把一个发高烧的病人丢在这里不管不顾,况且这个人生病,还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这不是我家,”程垚的声音依旧闷在枕头里,带着病中的虚弱无力,“就算有,我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苏颜认命般地叹了口气,送佛送到西,“你忍耐下,我回家里找一找。”
“……再帮我拿两套你的衣服,”程垚的语气里透着理所当然,“一会儿退烧了出汗,我没带换洗的衣服。”
苏颜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沙发上的身影,“你身上不是穿着林栎的衣服呢,不行吗?”
“他的尺码不对,”程垚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是在抱怨,又有点撒娇的意味,“穿着不舒服。”
苏颜迟疑着,脚下不想动。
“昨天我可是借了鞋子和雨衣给你的,要这么小气么……”抱枕里再次传出程垚闷闷的声音。
鞋子和雨衣……苏颜似乎被戳中了软肋。想到昨天晚上在山上,程垚硬塞给自己的装备,他确实欠了份人情。苏颜无奈,咬了咬牙,“……鞋子还在我那,等我送干洗店洗干净了,再给你拿回来。”
“嗯……”程垚应了一声,“你的鞋子……我给扔了。”
“……”苏颜郁闷地捏紧拳头。那双鞋,他回国前刚在丹麦买下的新款,才穿了没几次!
“不是……那双鞋子坏了。”程垚似乎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怒火,连忙解释着,“从悬崖上来的时候,不知道划到哪里了,鞋面划了一道口子。”他顿了顿,“实在不行,我回头再送你一双专业的登山鞋。”那语气,懒洋洋的,没有丝毫歉意。
“不用了!”苏颜的声音冷得像冰,肚子里的闷气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化作尖锐的讽刺喷薄而出,“像我这种资质的人,那种专业的鞋子可能用不到!”
程垚:“……”他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猛地睁开眼,挣扎着撑起上半身,扭头看向苏颜。昏暗的光线下,苏颜的脸色冰冷,眼底翻涌着压抑许久的怒气。
这人怎么这么记仇!找Sophia还不是……程垚心里辩解的话还没说出口,苏颜已经冷冷地移开视线,转身快速走向门口,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
“我给你去拿体温计和——衣——服!”
门被拉开又关上。程垚望着紧闭的房门,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倒回沙发里,头痛欲裂,心里也像堵了一团湿棉花。
苏颜很快返回,手里拿着体温计和一套干净的棉质睡衣。他板着脸,把衣服扔在沙发扶手上,动作带着明显的敷衍。手里拿着体温计,俯身下来,“抬手!”苏颜命令道。
程垚配合地抬起胳膊,苏颜动作有些僵硬,程垚识趣地接过来,自己夹好。
等待的几分钟里,空气死寂。苏颜站在一旁,浑身散发着“此人勿近”的低气压。程垚闭着眼,眉头紧锁,不知是难受还是因为刚才苏颜对他冰冷的态度。
时间到了。
苏颜抽出体温计,拿起来一看——39.2℃!他心头一沉,脸色更难看了。
高烧!
苏颜下意识地想摸手机给林栎打电话,指尖碰到冰凉的屏幕又顿住。林栎刚走,陆骐跟去了……现在把人叫回来,是不是太扫兴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只是默默地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又翻出自己带来的退烧药,没好气地递到程垚嘴边,“吃了!”
程垚顺从地就着他的手吃了药,喝了大半杯水,喉咙的灼痛似乎缓解了一丝。可能药劲上来了,强烈的困倦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重新蜷缩进沙发深处,意识渐渐模糊。
苏颜看着沙发上那团终于安静下来的身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然而,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餐桌,想到那堆还没看完的考古文献,一首“命苦”的bgm似乎在耳边响起。
他认命地找来垃圾袋,动作麻利仿佛在跟那些碗碟较劲。清理桌面、收拾残羹、刷洗碗筷……等他终于把厨房和餐厅恢复原状,腰背也有些发酸。
他疲惫地靠在厨房门框上,目光再次投向沙发。程垚似乎睡沉了,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只是额头和鼻尖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落地灯昏黄的光晕下闪着微光。
退烧药开始发挥作用了。
苏颜看着那人孤零零蜷在沙发里,被汗浸湿的鬓发贴在苍白的皮肤上,昨夜里那股强势劲儿荡然无存,只剩下脆弱和疲惫,心底某个角落还是不受控制地软了一下。
算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的公寓,拿来了笔记本电脑再次返回林栎家,在程垚不远处的沙发位安静地坐了下来。
林栎的客厅里,只留了沙发旁那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像一小圈温暖的岛屿,笼罩着沙发一角熟睡的程垚。苏颜也置身在这片光晕下,他打开电脑,屏幕的冷光映亮他疲惫却专注的脸。他强迫自己沉入那些晦涩的考古文献里,他们两个仿佛自成结界,隔绝了周遭的一切。
起初,房间里只有程垚均匀的呼吸声,和指尖敲击键盘的轻微嗒嗒声。这种久违的、带着某种熟悉的情境,奇异般地让苏颜内心产生了一种安定感。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沙发上的人开始不安地扭动,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呻吟。“嗯……唔……”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苏颜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眉心微蹙。他忍耐了几秒,那呻吟声却断断续续,越来越清晰。
“很难受吗?”他终于忍不住,转过头,低声问道。
沙发上的人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昏睡中,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在梦中也备受煎熬。然而,在苏颜出声后,那痛苦的呻吟竟真的慢慢平息了下去。
苏颜松了口气,以为是梦呓,便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屏幕。
可没过多久,那令人揪心的呻吟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甚,带着压抑的喘息。
苏颜试着叫了他两声:“程垚?程垚!”回应他的只有更深的蹙眉和含糊的呓语。
周而复始。
晦涩的天书,此时在苏颜的眼中好似已经化作异族文字,他无奈地合上电脑屏幕,盯着沙发上那团不安的身影看了几秒,最终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抱着电脑起身,坐到了程垚的身边——离他更近了些。
温暖的光线再次清晰地勾勒出程垚沉睡的轮廓。汗湿的发角,紧蹙的眉头,微微翕动的鼻翼,还有那褪去了所有锋芒、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脆弱的侧脸……苏颜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再次泛起一阵酸涩。
时光仿佛倒流。有些人,即使隔了经年,即使带着伤痕,当他毫无防备地在你面前展露脆弱时,那份久违的心动,依然会猝不及防地击中你。
“苏颜……颜颜……”一声低低的、模糊的呼唤打破了寂静。
苏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倾身靠近,声音放得极轻,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我在呢,想喝水么?”
听到他的回应,程垚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锐利深沉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病中的水汽,显得迷蒙而脆弱。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苏颜,眼神没有焦距,仿佛还沉浸在梦境与现实交织的边缘。
不知为何,那眼底竟迅速积聚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在昏黄的灯光下,像破碎的星辰。
“颜颜……颜颜……你别走……好吗……”那声低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唤,像一根细而韧的丝线,猝不及防地缠上苏颜的心尖,猛地收紧。
苏颜倾身靠近的动作僵在半空,指尖距离程垚滚烫的额头仅剩半寸,却再也无法落下。
他垂眸,看着沙发上蜷缩的身影。程垚弥漫着水雾的眼睛依然看着他,仿佛在辨认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一滴泪痕清晰地挂在泛红的眼角,在昏黄落地灯的光晕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微光。
那句“你别走好吗……”带着近乎绝望的哀求,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狠狠砸进苏颜猝不及防的心湖。
别走?
苏颜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尖锐的痛楚过后,涌上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荒谬与……讽刺。
五年前,那个同样闷热粘稠的夏夜,高考前夕。
“……对不起,苏颜。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了。”
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那一刻深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苏颜看不懂的沉重与挣扎。
或许程垚自始至终都舍不得一直钟爱的考古学,如果实在放不下,不想跟自己去丹麦,苏颜也可以留下。但是自始至终,程垚一句挽留的话也有没有说。
他只是别开脸,低下头开始了一段沉默,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颜的内心曾追问过无数次,为什么,为什么这种决定非要在最后一刻才告诉自己,难道是你害怕了吗,后悔了吗?考古学只是你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对吗,我们的关系始终是一段无法昭示天下、见不得人的关系,对吗?
苏颜曾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异国夜晚,反复咀嚼着这个问题,像啃噬一块坚硬的骨头,最终只尝到满嘴的苦涩和不解。
或许,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只是他不愿深想,也不敢深想。
当初决定去留学,找一个自由的天空、不受世俗眼光束缚的世界,是两个人共同的决定。然而,程垚毕竟有一个完满的家庭,这也是他无法割舍的。
程垚跟自己不一样,苏颜始终都知道。
这个这问题的答案,像冰冷的毒蛇,一直缠绕在心头。苏颜近乎自虐般地剖析着。
程垚,生长在江南市文化圈颇有名望的家庭。父亲程誉是考古学家,母亲李婉芳是大学教授,爷爷奶奶更是书画院的老前辈。这样的家庭,体面、清贵,是社会主流阶层的标杆。在这个圈层,“同性恋”三个字,无异于惊世骇俗的丑闻,是足以让整个家族蒙羞、让父母在圈内抬不起头的禁忌。
瞒着家人,打着留学的幌子,实则跟着男朋友去一个同性恋合法的国度“私奔”?这背后,是对亲情、对家庭责任的彻底叛逃!程垚骨子里那份沉重的责任感,是他一直无法忽视的存在。
而我有什么?
父母离异,各自组建新家庭,他们对自己这个“拖油瓶”的关心仅限于物质和偶尔的电话问候。外婆是他唯一的牵挂,但外婆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只要你过得好”的纯粹。他离开,父母或许会叹息一声“孩子大了”,然后继续他们各自精彩的人生。他出柜,父母顶多震惊一下,然后可能连“过度关心”的精力都懒得付出——他们各自的生活已经足够忙碌和精彩。
苏颜的父亲是金融圈有名的投资人,离婚后已再婚。苏颜听说,他已经有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妹妹。母亲苏洄则是一名舞蹈家,跟父亲分开后,活出了自我,忙着全世界巡演,时不时结交新的男朋友。
每每想到这里,苏颜心底就会划过一丝冰冷的自嘲。他的父母,活得“通透”,也活得自私。
所以,程垚始终不可能像我这样“无牵无挂”。那份刻在他骨子里的、对家庭的责任感,像一棵深深扎根于沃土的树,让程垚无法像浮萍般随波逐流。
苏颜有时会想,在对待感情的态度上,程垚或许永远不会像陆骐那样活得洒脱恣意。
陆骐可以坦坦荡荡地在家人朋友面前出柜,掷地有声地说,“爱就爱了,有什么丢人的?同性恋是命,不是病!既来之则安之!”那份不管不顾的勇气和自信,是陆骐与生俱来的底气,也是程垚身上永远稀缺的东西。
论家世,陆骐的父亲是江南商界巨擘卓远集团的掌舵人,母亲是名门闺秀,陆家的社会地位和财富远在程家之上。可陆骐就能做到毫无负担地做自己,而程垚……却选择了沉默、逃避,甚至用最决绝的方式抛弃了他。
所以,苏颜从未想过复合。他不想,也不敢。他好不容易从五年前那片名为“程垚”的绝望泥沼里挣扎着爬出来,已心有余悸。
他再也不想跳回去,重蹈覆辙……
“你睡醒了么?”
苏颜从回忆的漩涡中抽身,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甚至有些凛然。他避开了程垚那双依旧水汽氤氲、带着脆弱依赖的眼睛,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灼伤。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仓促,走到茶几旁拿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水,递到程垚面前,语气公式化得像对待一个普通的病号同事。
“没走,留你一个病号在这儿,我……不放心。”他顿了顿,补充道,像是急于划清界限,“既然醒了,再喝点水,一会儿量个体温,要是没什么大碍,你就回屋睡吧,我也该回去了。”
程垚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看着他刻意回避的眼神,听着他疏离客套的话语,眼底那层薄薄的水光似乎更浓了些。他用力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硬生生将即将滚落的泪珠逼了回去。
程垚从来不会轻易地卸下盔甲,将最狼狈不堪的一面展示众人。可今晚,在这片昏黄的、只属于他和苏颜的静谧空间里,他却向苏颜,展示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他想说:苏颜别走,别走好么,我真的后悔了……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失落,像冰冷的潮水吞噬了程垚。他沉默地接过苏颜递过来的水杯,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苏颜残留的温热,心头又是一阵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