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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飘扬泼洒 ...

  •   第二天上学,余时风走进教室时,目光不自觉地就先投向了那个靠窗的角落。闻骇的位置空着,桌面干干净净,椅子里透着一种冰冷的缺席感,在嘈杂的、逐渐坐满学生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直到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尖锐地响起,老师都快踏上讲台了,后门才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闻骇低着头,身影快速地闪了进来,几乎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全程没有看任何人,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他换了一件干净的校服,但嘴角那抹未散尽的淤青和额角一处不甚明显的擦伤,还是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昨夜冲突的隐约痕迹,如同无声的宣告。

      课间的时候,教室里人声鼎沸,像一锅煮沸的水。有几个好奇的同学偷偷打量他,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猜测着他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是又跟谁打架了,还是惹了什么麻烦,但终究没人有那个胆子上前询问。闻骇始终低着头,要么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趴着睡觉,隔绝外界一切声响,要么就侧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被框住的天空,周身散发着一股极其浓烈的“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像一圈无形的、带着尖刺的屏障将他与周遭的热闹彻底隔绝。

      余时风几次犹豫,手指在抽屉里那瓶崭新的红花油冰凉的瓶身上摩挲,想走过去问问他伤得重不重,需不需要帮忙,但每一次,脚步刚欲抬起,就被闻骇那副冰封千里、拒绝任何触碰和关心的样子无声地挡了回来。他想起昨天放学时,闻骇说出“不顺路”三个字时那种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神情,忽然明白了——或许闻骇并不希望被别人窥见自己的狼狈,更不需要这种突如其来、可能带着怜悯或好奇的关心。那点刚刚萌芽的、想要靠近的念头,便又默默地缩了回去,像触碰到含羞草的叶子,迅速收敛。

      就这样,日子相安无事地又滑过去几天,像指间流沙,无声无息。余时风依旧每天按部就班地上学放学,照顾母亲熬药吃饭,把自己埋进厚厚的书本和习题里,试图用知识的壁垒隔绝现实的烦扰。偶尔在校园的走廊、操场,或者小区附近那条坑洼不平的小路上看到闻骇,他总是独来独往,行色匆匆,侧脸的线条比以往更加冷硬,脸色也更加阴沉,像一片随时会降下雷暴的、压抑的乌云,让人不敢靠近。

      周五下午,秋老虎发威,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仿佛被烤得扭曲起来。体育课的内容是男生一千米测试。塑胶跑道被晒得发烫,踩上去能感觉到一股热气透过鞋底传来。

      余时风体质向来不算好,加上近期忧思劳累,跑完一圈半就已经气喘如牛,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闷得发慌,喉咙深处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肺部像破旧的风箱般拉扯着。他咬着牙,凭借意志力机械地迈动双腿坚持,眼前已经开始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的加油声、脚步声都变得模糊遥远。

      突然,旁边一道身影带着风超过了他。是闻骇。他的速度很快,步伐大而有力,踩在滚烫的跑道上甚至带着一种决绝的、发泄般的力度。超过余时风时,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下颌收紧,汗水沿着清晰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滚烫的跑道上瞬间蒸发,留下深色的印记。他仿佛感觉不到疲惫,只是在奔跑中发泄着什么,将所有的愤怒、屈辱和无力都倾注在这单调而激烈的运动中。

      余时风看着他那越跑越远、充满力量和速度感的背影,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丝模糊的羡慕。那样充满爆发性和韧性的生命感,那样毫无保留地挥霍着力气,是他这副被生活和隐忧拖累的、时常感到气短乏力的身体所从未拥有过的。

      好不容易撑到终点,余时风只觉得天旋地转,肺部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疼得尖锐。他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撑着膝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满脸通红,眼前金星乱冒,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虚脱的感觉席卷全身。

      同学们都陆续到达终点,三三两两地散开去树荫下休息、喝水,大声谈笑着,互相抱怨着天气的炎热和测试的残酷,没人太注意他这个落在最后、狼狈不堪的人。

      就在这时,一瓶冰凉的、还凝结着水珠的矿泉水,突兀地递到了他低垂的、被汗水模糊的视线前。

      余时风喘着粗气,艰难地抬起头,汗水顺着额发滴进眼睛,刺得他眯起眼。逆着刺眼的、晃动的阳光,他看到闻骇站在他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几缕黑发黏在额角,那双眼睛在强光下显得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他只是把水又默默地往前递了递,动作有些生硬,甚至带着点不自在。

      “谢……谢谢……”余时风喘着气接过水,声音因为剧烈的咳嗽和喘息而异常沙哑,几乎不成调。他费力地拧开瓶盖,小口地喝了几口,冰凉清冽的液体滑过灼痛得快要冒烟的喉咙,暂时压下了那令人难受的血腥味,稍微缓解了那撕扯般的不适,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闻骇没说话,也没立刻走开,就站在旁边,目光投向远处还在喧闹的人群,侧影显得有些疏离,仿佛刚才递水的举动只是顺手,与他无关。

      一阵短暂的、只有风声和远处喧哗声填充的沉默后,余时风看着他那已经不太明显的嘴角淤青,呼吸稍微平顺了一些,轻声问:“你的伤……没事了吧?”他问得谨慎,怕触及对方的逆鳞。

      闻骇似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他,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似乎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个,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问出来。随即那丝诧异又迅速隐没,恢复了那种惯有的、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冷淡,声音平淡:“没事。”他的回答简短至极,像石头落入深井,没有回响。

      沉默了一下,就在余时风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闻骇忽然又开口补充了一句,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生硬,像是很不习惯问出这种话,视线并没有看余时风,而是看着旁边被晒得发蔫的草地:“你……肺不好?”他注意到了余时风刚才那骇人的咳嗽。

      余时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顿了一下,摇摇头,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没有,就是跑太急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家里的情况,不想解释母亲那相似的、折磨人的咳嗽,也不想被任何人用看待病弱者的、异样的眼光注视。他习惯了掩饰,习惯了独自承担。

      闻骇“哦”了一声,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没再追问,似乎也并不期待得到真正的答案。两人之间又陷入一种奇特的沉默,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但似乎并不令人难受。阳光把他们的影子缩短,投在滚烫的、散发着橡胶味的跑道上,几乎重叠在一起。

      操场上喧闹依旧,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嬉笑追逐的叫喊声、体育老师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蒸腾在灼热的空气里。但他们俩站立的这一小片树荫下,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离开来,所有的声音都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只剩下彼此尚未平复的喘息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悄然流动的平静。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衣领。过了一会儿,闻骇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无意识的喃喃自语,又像是仅仅对着身边这个唯一安静存在的人,泄露出一点点心底的裂缝:“有时候……真想快点长大,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他的目光越过喧腾的操场,投向那被烈日晒得有些扭曲的尽头。那里立着学校高高的、锈迹斑斑的铁围栏,围栏之外,是灰蒙蒙的、被高低错落的楼房切割的城市天际线,沉默地匍匐在视野的边际。他的眼神复杂地交织着——对眼前这一切显而易见的厌恶,对某种未知远方的强烈渴望,有一种被现实牢牢困住、急于挣脱却不得其法的焦躁,还有一种……余时风能够清晰感受到的、对于某种遥远而模糊的未来,一份笨拙却炽热的憧憬。那憧憬或许没有具体的形状,但确凿无疑地存在着,像黑暗中一点微弱的星火。

      余时风沉默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仿佛也能看到那围栏之外沉重又轻盈的世界,感受到那份同样的、想要破壳而出的冲动。他轻轻地说,声音温和得像夏日午后掠过耳际的微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毛躁的安抚力量:“会的。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这里的。一定。”这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一种近乎笃定的认同。因为他们背负着不同的沉重,却共享着同一种想要挣脱眼前桎梏、奔向某个遥远未来的心情。这种无形的共鸣,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分量。

      闻骇猛地收回了投向远方的目光,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余时风一眼。那目光不再是全然的防备和冰冷,带着一丝探究,一丝意外,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像是坚冰上出现的第一道裂痕。此刻,阳光恰好穿透层叠的树叶缝隙,落在余时风清澈的眼底,像是洒下了一层细碎而温暖的金粉,微微闪动。

      就在这时,“哔——!”体育老师吹响了尖锐的集合哨子,声音刺破了这短暂的、静谧的隔膜,将两人重新拉回了现实。

      闻骇像是瞬间惊醒,迅速移开目光,恢复了一贯的疏离表情,转身朝着集合的方向走去,步伐很快,像是要摆脱刚才那片刻的失态。

      余时风看着他那迅速汇入人群、重新变得模糊的背影,低头握了握手里那瓶还剩大半的、已经不再冰凉的矿泉水。瓶身沁出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掌心,带来一丝黏腻的凉意。而心里某个从未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也被这意外的、短暂的交流轻轻碰了一下,泛起一圈极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缓缓扩散开来。

      也许,他们并不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些表面的沉默与尖锐,顺从与反抗,或许只是应对各自沉重生活的不同铠甲。至少,在刚才那短暂的一刻,在喧嚣操场的边缘,他们共享了同一片灼热天空下的沉默,和同样想要挣脱眼前桎梏、奔向某个遥远未来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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