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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余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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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里的水声停了。
林朝穿着干净的旧T恤和家居裤走出来,头发依旧湿漉漉的,发梢滴着水,在他浅灰色的衣肩上晕开深色的圆点。他手里拿着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动作透着心不在焉的乏力。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冒着微弱的热气。林暮正背对着他,在厨房里清洗炒锅,水流声和锅铲碰撞的轻响是这屋子里仅有的活泛气息。
“哥,不是让你先吃吗?”林朝的声音比刚才清亮了些,但底子里的疲惫抹不掉。
“刚好忙完。”林暮关上水龙头,用抹布擦干手,转过身,“吃吧。”
两人再次对坐。桌上的青菜颜色依旧翠绿,炒鸡蛋嫩黄,番茄汤泛着暖色的光。林暮先动筷子,夹了菜,吃得很安静。林朝学着他的样子,开始一口一口地吃饭,速度比刚才快了些,但依旧吃得不多。
沉默再次蔓延,但比之前少了几分令人窒息的紧绷。这是一种被生活磋磨后,兄弟之间特有的、带着倦意的安宁。
“今天……妈打电话来了。”林暮忽然开口,语气平常得像在说汤的味道。
林朝夹菜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低低地“嗯”了一声,没问内容。
林暮也没期待他问,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平稳:“就问了些日常,天气,吃饭。说爸的老寒腿这几天又有点犯,没什么大事。让你……别想太多,保重身体。”
最后那句“别想太多,保重身体”说得有些生硬,带着明显转述的痕迹。这几乎是这段时间以来,父母那边每次联系时唯一能给出的、苍白无力的安慰,或者说是指令。
林朝扒了一口饭,嚼了很久才咽下去。 “知道了。”他应道,声音闷在碗里。
他知道父母的态度。他们并非不爱他,只是更爱一种“正常”和“体面”。儿子身上发生的这种事,超出了他们一辈子谨小慎微的认知范围。他们不懂那些项目、经费、匿名信,他们只知道儿子惹上了“麻烦”,让家里蒙羞,让他们在亲戚邻里面前抬不起头。他们的爱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困惑、失望,以及一种急于让生活重回“正轨”的迫切,而这种迫切,无形中化成了一种压力,落在了林朝的肩上。
比起外界的质疑,这种来自至亲的、小心翼翼的疏离和无力感,有时更让人心头发沉。
林暮看了弟弟一眼,没再说什么。有些伤口,语言是苍白的。他能做的,只是在这间小屋里,尽量把这些压力隔在外面。
吃完饭,林朝主动起身收拾碗筷。 “我来吧。”他说着,伸手去拿林暮面前的空碗。
林暮没跟他争,松了手。他看着林朝端着碗筷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背影在厨房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肩胛骨微微凸起。
林暮走到客厅角落的老旧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回沙发上,却半天没有翻开一页。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雨似乎小了些,但天色已经完全黑透,玻璃窗上倒映着屋内安静的景象,像另一个模糊而沉寂的世界。
厨房里传来水流声和碗碟轻微的碰撞声。这些声音持续了一会儿,然后停止了。
林朝擦着手从厨房出来,看到哥哥拿着书发呆,脚步顿了顿。 “看什么书?”他没话找话似的问了一句。
林暮回过神,低头看了眼封面:“没什么,一本旧杂志。”
林朝走到沙发另一边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他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屏幕亮起,嘈杂的广告声瞬间填充了屋子,各种鲜艳跳跃的画面试图驱散沉闷,却显得格格不入。
林朝漫无目的地换着台,新闻、电视剧、综艺……画面一闪而过,他似乎什么都没看进去,只是需要这点声音来掩盖些什么。
林暮也没有真的看书,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听着电视里无关紧要的喧嚣,眼角的余光能瞥见弟弟握着遥控器、有些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指。
突然,林朝换台的动作停住了。
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档本地的财经新闻,画面里是一个科技创新颁奖典礼的现场,灯火辉煌,衣香鬓影。一个穿着合体西装、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正在台上发表获奖感言,笑容自信从容。
林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画面中的男人,他认识。不仅认识,曾经还很熟悉。是他们同一个大项目组里的同事,甚至一度称得上朋友。那个项目,也曾是林朝倾注了大量心血的地方。
而如今,对方站在聚光灯下,享受荣誉。而自己,却窝在潮湿的老旧小区里,看着无声的雨,背负着洗刷不掉的污名,连一份相关的工作都找不到。
电视里的声音变得刺耳起来,那些感谢词、那些对未来的展望,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他的耳膜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握着遥控器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突出。
林暮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又看向电视屏幕。他沉默地看着,几秒后,他伸出手,拿过了林朝手里的遥控器。
“吵死了。”林暮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手指一按,电视屏幕瞬间黑了下去,所有的喧嚣戛然而止。
世界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永恒不变。
突然降临的安静让林朝猛地回神,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眼底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褪去的痛楚和难堪。
“不早了,”林暮站起身,把遥控器扔回沙发上,“明天……我陪你出去走走?老是闷在家里也不好。”
他提出建议,语气却并不强硬,带着商量的口吻。
林朝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慢慢握紧。 “……再说吧。”他声音干涩。
林暮没再勉强。“嗯。我去烧点热水。”
他走向厨房,脚步声很轻。
林朝独自坐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客厅里,身体深深陷进沙发靠垫。电视黑屏上模糊地映出他此刻的身影,落魄,灰暗,像角落里无人问津的旧家具。
他缓缓抬起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强制性地压了下去,恢复成一片死寂。
没有哭声,没有抱怨。
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喘息,混着窗外无尽的雨声,成了这个漫长梅雨夜里最沉重的注脚。
厨房里传来电水壶加热的微弱嗡鸣声,那是此刻屋子里唯一能称之为“希望”的声响——至少,水,总是会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