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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纯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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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缓慢而滞涩地向前转动。雨断断续续,没有停歇的意思,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灰翳,吝啬于投下一缕完整的阳光。
林朝不再提去图书馆,也不再提找工作。他像是被抽掉了发条的玩偶,大部分时间窝在沙发里,对着窗外发呆,或者无意识地频繁更换电视频道,屏幕的光影在他没有焦距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林暮依旧平静地操持着一切。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偶尔接听父母那边打来的、内容千篇一律的电话。他从不催促,也不追问,只是将三餐按时摆在桌上,将晾干的衣服叠好放在林朝床头,在他深夜又一次被噩梦惊醒时,隔壁房间会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或者床板吱呀的翻身声。
这种沉默的陪伴,像一层薄茧,将林朝与外界那些更尖锐的伤害暂时隔绝开来。但伤害并未停止,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更钝重、更日常的方式,持续不断地研磨着人的神经。
这天下午,门铃罕见地响了。
兄弟俩都愣了一下。自从出事以来,这扇门几乎隔绝了所有外来的访客,连收物业费的人都只是把单子塞在门缝里。
林暮擦了擦手,从厨房走出来。林朝下意识地从沙发上坐直了身体,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沙发套。
林暮透过猫眼往外看了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住对门的张阿姨,手里端着一个不大的不锈钢盆,上面盖着盖子,笑呵呵地:“小暮啊,在家呢?我炖了点排骨玉米汤,火候没掌握好,炖多了,给你们端一碗尝尝,别嫌弃啊。”
她的笑容很热情,声音洪亮,带着一种邻里间惯常的熟络。但林暮能看到她眼神里飞快闪过的一丝探究和……怜悯。
“张阿姨,太客气了。”林暮侧身让她进来,语气礼貌而疏离。
“哎哟,这有什么客气的,远亲不如近邻嘛!”张阿姨端着盆走进来,视线飞快地在客厅里扫了一圈,落在沙发上的林朝身上,“小朝也在家啊?最近好像瘦了不少,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年轻人拼事业是好事,但也得注意身体啊。”
她的话语听起来是寻常的关心,但那句“工作太辛苦”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屋内勉强维持的平静。谁都知道,林朝现在已经没有“工作”可辛苦了。
林朝的脸色白了白,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僵硬地点了下头。
林暮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接过张阿姨手里的汤盆:“谢谢张阿姨,闻着就很香。” “尝尝,尝尝,”张阿姨笑得更开了,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林朝身上,“小朝以前可是咱们这栋楼最有出息的孩子,名牌大学,进的大单位……哎,这人啊,有时候就是得经历点磕磕绊绊,没啥过不去的坎儿,看开点就好……”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每一句都像软绵绵的拳头,砸在人最疼的地方,还不让人喊痛。
林朝的手指攥得更紧了,指节泛出青白色。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膝盖,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林暮端着汤盆,站在张阿姨和林朝之间,挡住了部分视线。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声音略微低沉了些:“谢谢阿姨,我们一会儿就喝。您家里还炖着汤吧?别糊锅了。”
这是委婉的逐客令。
张阿姨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尴尬,讪讪地笑了笑:“哦对对对,你看我这记性,那你们喝,我先回去了啊,锅还坐在火上呢。”她又瞥了林朝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楼道的声音,也隔绝了那份令人窒息的“关怀”。
屋子里陷入一种更沉重的寂静。
那盆排骨汤放在茶几上,散发着浓郁的肉香和玉米的甜香,与屋内原本清冷的气氛格格不入。
林朝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
林暮看着那盆汤,没有立刻去处理。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背影显得有些紧绷。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语气平静如常:“汤还热着,要不要现在喝一碗?”
林朝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一种压抑已久的屈辱和愤怒几乎要喷薄而出,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干涩:“哥,她是不是……都知道了?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的声音带着颤音,像绷紧的琴弦。
林暮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流言从不需要证据,它自己会长脚,会钻缝,会变成邻居端来的一盆汤,变成一句看似无害的“看开点”。
“汤要凉了。”林暮最终只是重复道,走过去拿起汤盆,走向厨房,“不想喝就放着。”
他走进厨房,将汤盆放在料理台上,看着那浓白的汤汁,却没有动碗勺。他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客厅,肩膀几不可察地垮下去一丝弧度,然后很快又挺直。
他最终没有把汤倒掉,而是找了一个保鲜盒,将汤倒了进去,盖好盖子,放进了冰箱。然后,他仔细地清洗那个不锈钢盆,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油渍和气味。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客厅。林朝已经不再沙发上坐着了,浴室里传来了水声。
林暮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之前看到一半的旧杂志,却一页也翻不下去。他的目光落在刚才张阿姨站过的位置,眼神沉静,深处却翻涌着某种冰冷的、类似于痛楚的东西。
伤害不仅仅来自于明显的恶意,更来自于这种日常的、无孔不入的“关心”和“同情”。它们一遍遍地提醒你,你是不一样的,你是出了问题的,你需要被“看开点”。
这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折磨,无声无息,却足以将一个人的尊严和信心一点点磨蚀殆尽。
浴室的水声停了。林朝走出来,头发湿漉,眼睛也是红的,但情绪似乎已经强行压了下去。
他没看林暮,也没看茶几——那里已经空了,张阿姨带来的汤盆不见了。他只是哑声说:“我有点累,睡一会儿
然后,便径直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林暮依旧坐在沙发上,听着卧室里再无动静传来。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声声入耳。
他缓缓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那盆汤,还冷藏在冰箱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这个狭小空间里,无声地诉说着来自外部世界的、看似温和实则锋利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