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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拾恩·蛰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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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的茅屋里，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将我和老妇人佝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窗外，夜风呜咽，吹得窗棂纸噗噗作响，更衬得屋内死寂。
一碗粗糙的野菜糊糊带来的暖意早已散去，寒冷和疲惫如同潮水，再次漫上四肢百骸。但我强撑着精神，坐在冰冷的炕沿上，听着老妇人低沉的、带着浓重愁苦的絮叨。
“……这世道，真是不让人活了……”她用枯瘦的手抹了抹眼角，“北狄人要是真打过来，我们这些老的老，小的小，可往哪儿逃哟……听说那些蛮子，杀人不眨眼，抢东西烧房子……”
她的恐惧是那么真实，那么具体，具体到每一天的提心吊胆，每一餐的难以下咽。这不再是朝堂之上抽象的“边患”，而是底层百姓切肤的生存威胁。
我沉默地听着，心中如同压着巨石。作为太子，我以往听到的疾苦，多是经过层层奏报、粉饰修饰后的文字，何曾如此直接地、赤裸地感受过？
老妇人絮叨了一阵，目光又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和担忧：“孩子，你刚才说……你叫顾安？”
我心中一凛，点了点头。顾安，这是我仓促间想到的化名，取自知安二字后半，既是纪念，也是隐藏。
老妇人却缓缓摇了摇头，昏花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历经世事的警惕：“姓顾……怕是不太稳妥啊……”
我猛地抬头看她。
她压低了声音，几乎如同耳语：“老婆子我虽然没出过这山坳，但也听过往的行脚商人说过……云渊城里的皇家，就是姓顾……如今北狄人占了城，正满世界抓姓顾的呢……你这名字，万一被那些天杀的听见了，怕是……怕是会惹来大祸啊……”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我。是啊，我怎么如此大意！顾乃国姓，在北狄搜捕皇室余孽的风口浪尖上，这个姓氏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靶子！老妇人一个村野老妪都能想到这一层，我竟还浑浑噩噩！
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我太大意了，沉浸在悲痛和自怜中，险些因一个名字而暴露，辜负了所有人的牺牲！
“多谢婆婆提醒！”我连忙道，后背一阵发凉，“是……是我考虑不周。”
老妇人叹了口气：“唉，这兵荒马乱的，小心点总没错。孩子，你得换个名儿，越普通越好，最好……最好连姓也改一改。”
改名……换姓……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顾，是父皇给我的姓氏，是皇族的象征。改名换姓，如同一种背弃，一种切割。指甲下意识地掐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但我知道，老妇人说的是对的。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活着，才有将来。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改什么名字？要普通，要不起眼，要能完全融入这芸芸众生，如同水滴汇入江河。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这间家徒四壁的茅屋，落在老妇人那张被岁月和苦难刻满皱纹的、却对我流露出善意的脸上。是她收留了濒死的我，给了我一口热水，一碗糊糊，一处避雨的屋檐。这份在绝境中伸出援手的恩情，于我而言，重若千钧。
恩……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拾恩。
拾取恩情，铭记于心。既是感念老妇人的收留之恩，也暗合了……母后的姓氏，“沈”的谐音！
母后……沈玥……您用生命护住了我，护住了满城百姓。如今，我连您的姓氏都无法公然使用，只能用这样一个隐晦的谐音，将您默默放在心里，作为我走下去的一点念想和力量。
一股酸楚涌上鼻尖，但我强行压了下去。
至于姓……我看向老妇人，轻声问道：“婆婆，您贵姓？”
老妇人愣了一下，答道：“老婆子娘家姓李，夫家姓王，村里人都叫我王李氏。”
李。一个极其常见、绝不会引人怀疑的姓氏。
“那从今日起，我便姓李。”我看着她，语气平静却坚定，“名字，就叫拾恩。李拾恩。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我是您娘家遭了灾的远房侄子，特来投奔姑母的。您看可好？”
“李拾恩……拾恩……”老妇人喃喃地念了两遍这个名字，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似乎察觉到了这名字里可能蕴含的别样意味，但她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唉，好，好……拾恩……这名字好，听着就知恩图报……以后，你就叫我姑母吧。”
“姑母。”我从善如流，低声唤了一句。这两个字出口，带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真的与这片土地、与这苦难的百姓，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却真实的联系。
从此，世间再无顾知安，亦无顾安。
只有逃难少年，李拾恩。
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但背负的血海深仇和复国重任，是真的。蛰伏于此，体察的民间疾苦，也是真的。
老妇人——现在是我的“姑母”了——又絮叨了几句，便吹熄了油灯，摸索着上炕歇息了。黑暗中，传来她沉重的、带着忧思的呼吸声。
我依旧坐在冰冷的炕沿上，在彻底的黑暗里，睁着眼睛。
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在粗糙的炕席上，无声地划写着那个新的名字——李拾恩。也划写着那个无法宣之于口的姓氏——沈。
拾恩，拾恩。
拾起这微末的恩情，拾起这破碎的山河，拾起这永不磨灭的恨与期望。
窗外，风声更紧了，仿佛有无数冤魂在旷野中哭泣徘徊。
我缓缓躺下，拉过那床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旧被褥，盖在身上。寒冷依旧刺骨，腹中的饥饿感并未消失，身体的疼痛也在持续叫嚣。
但我的内心，却比之前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清醒，都要冷静。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才真正开始了这条漫长、黑暗、遍布荆棘的蛰伏之路。
以李拾恩之名，行顾知安之志。
活下去。
光复大夏。
这誓言，在更名换姓的这一刻，仿佛真正沉入了泥土之中，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