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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那个该死的笔记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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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春生觉得自己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而李慕白那通电话,就是撂在上头的火星子。他憋了两天的怒火、委屈、羞耻,混成一锅滚烫的沥青,在他胸腔里咕嘟咕嘟地沸腾,再不找个口子喷出去,他就要炸了。
他不再躲了。
第二天一早,李慕白刚打开宿舍门,就看到赵春生像尊黑脸门神似的杵在门口,眼底下两团乌青,胡子拉碴,身上还带着露水的气息,显然等了不是一时半刻。
李慕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赵主任?你……”
“李老师,”赵春生开口,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儿,“有空吗?聊几句。”
不是商量,是通知。那眼神又冷又硬,再没了往日半分温度。
李慕白心里一沉,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掉。他侧身让开:“请进。”
赵春生大步迈进房间,反手就把门带上了,“哐当”一声,震得墙皮似乎都簌簌往下掉。他没坐,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屋子中央,像根绷紧了的标枪,目光锐利地扫过书桌,最终定格在那个皮质笔记本上。
李慕白的心随着他的目光提到了嗓子眼。
“李老师,”赵春生转回头,死死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就问你一句实话。你对我,到底是个啥意思?”
来了。李慕白喉咙发紧,他试图保持冷静,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解释:“赵主任,我想你可能有些误会。我对你,一直是很尊重的,你为村里做的贡献……”
“别他妈跟我扯这些虚的!”赵春生猛地打断他,情绪骤然失控,额角青筋暴起,“尊重?贡献?我问你的是这个吗?我问的是你!你李慕白!为啥老是盯着我看?为啥给我拍照?画画?为啥问我那些拐弯抹角的问题?为啥我生病了你来照顾我?为啥……为啥让我觉得……”他声音哽了一下,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痛苦和质问,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
李慕白被他的爆发震住了,一时语塞。他看着赵春生通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意识到自己那些所谓的“学术研究”,对眼前这个真心实意的汉子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不能再回避了。
“赵主任,”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迎上那道目光,声音低沉却清晰,“我承认,我一开始接近你,确实……是带有研究目的的。”
赵春生瞳孔猛地一缩,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确认,还是像被当胸捅了一刀。
李慕白继续艰难地说道:“我是学社会学的,我的毕业论文,需要研究乡村基层干部的行为模式。你……你是我选定的观察对象。那些拍照、记录、提问……都是为了收集论文素材。我很抱歉,用了这种方式,没有一开始就向你坦白……”
他说得很慢,尽量选择不那么伤人的词汇,但“研究目的”、“观察对象”、“论文素材”这些字眼,还是像冰锥一样,刺穿了赵春生最后一点幻想。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赵春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变得惨白。他死死地盯着李慕白,眼神从最初的愤怒,慢慢变成了难以置信,最后沉淀为一种深可见骨的失望和嘲弄。
“观察对象……论文素材……”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像是第一次认识它们一样,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好……好得很……李老师,你真是……好学问啊!”
他突然猛地转身,几步冲到书桌前,一把抓起了那个记录了他无数“行为模式”的笔记本!
“就是这个吧?!”他举起笔记本,手臂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声音嘶哑地咆哮,“这里面!是不是都记着你怎么研究我这个‘样本’?记着我怎么像个猴儿似的被你耍得团团转?!记着我那些傻了吧唧、自作多情的蠢样子?!”
“赵主任!你冷静点!”李慕白急了,上前想阻止他,“那是我的研究资料!”
“去你妈的研究资料!”赵春生彻底失控了,他狠狠地将笔记本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封面都差点散开。“李慕白!我赵春生是个大老粗,没你们文化人那么多弯弯绕!但我有真心!我把你当……当……”他哽住了,那个呼之欲出的词,最终没能说出口,化作了喉间一声压抑的哽咽。
他指着那本笔记本,眼睛红得吓人,一字一顿地说:“你看清楚了,这里面记的,是你李老师的学问!不是我赵春生的心!”
说完这句,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不再看李慕白一眼,猛地拉开房门,冲了出去。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是仓惶,而是带着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决绝和冰冷。
宿舍门大开着,穿堂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动了书页哗啦啦作响。
李慕白僵在原地,看着桌上那本被摔过的笔记本,耳边回荡着赵春生最后那句话——“是你李老师的学问!不是我赵春生的心!”
他缓缓走到桌边,伸出手,触摸着笔记本冰凉的皮质封面。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赵春生刚才愤怒的体温。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那些引以为傲的“学问”,在一颗滚烫的“真心”面前,是多么的苍白、冰冷,甚至……残忍。
他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在椅子上,用双手捂住了脸。窗外,天色阴沉,仿佛一场秋雨即将来临。而他的世界里,已经是一片狼藉。摊牌的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惨烈。他那堵试图重建的、理性的心墙,在赵春生那句泣血般的控诉中,轰然倒塌,只剩废墟。
……
赵春生觉得自己像个被抽空了芯的稻草人,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驱壳,立在秋风里。那场激烈的摊牌,耗尽了他所有的愤怒和力气,也彻底撕碎了他小心翼翼维护了两个多月的幻梦。
他不再回避李慕白了,因为已经没有必要。路上遇见,他会像看见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样,面无表情地径直走过,连眼神都不会偏移一分。村里开会,李慕白作为教师代表参加,赵春生念稿、布置任务,公事公办,语气平静无波,仿佛那个曾被他热情称呼为“李老师”、偷偷塞瓜果、修屋顶结果修出个大窟窿的人,从来就不存在。
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秋季农田水利整修上,带着村民没日没夜地泡在工地上,挖渠、清淤、加固堤岸。汗水顺着黄褐的皮肤往下淌,泥土沾满了裤腿,他用□□的极度疲惫来麻醉那颗不再轻易跳动的心。只有二狗偶尔能看到,春生哥在歇息的间隙,会望着某个方向出神,眼神空洞,然后猛地甩甩头,像是要甩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抓起工具又投入到繁重的劳动中。
莲花村的村民们隐隐感觉到他们的支书变了。变得比以前更沉默,更严厉,干活也更拼命。大家私下里议论,都说春生书记这是憋着一股劲要给村里干大事呢,只有二狗忧心忡忡,觉得春生哥心里憋着的事,恐怕比水利工程要大得多。
而小学宿舍里的李慕白,则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观察的终结”。他的研究对象,那个鲜活、生动、行为模式多样的“样本Z”,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对他完全封闭、视若无睹的赵春生。
他的笔记本停滞在摊牌的那一天。后面几页是空白,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之前所有的记录和分析。他尝试过几次想重新开始观察,但每次看到赵春生那冰冷疏离的背影,他就失去了提笔的勇气。那些曾经让他觉得充满学术价值的“行为模式”,如今看来都带着一种残忍的意味。
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冷静地将赵春生的沉默解读为“抗拒型互动”,将他的埋头苦干定义为“压力下的转移行为”。因为他看到的,不再是样本Z,而是赵春生——一个被他用“学问”深深伤害了的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迷茫笼罩了他。他的论文失去了方向,他的田野调查变成了一个笑话。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无法控制地回想过去两个月里的点点滴滴。不是作为研究者回顾资料,而是作为一个……一个参与者,回味那些他曾经忽略的细节。
赵春生递过来那碗井拔凉水时,憨厚笑容里藏着的期待。
他生病时,抓住自己衣袖那片刻的依赖。
还有……还有自己鬼使神差想伸手拨开他额前头发时,那一瞬间的心跳加速。
这些被他用“观察者效应”、“情感干扰”等术语强行压制下去的瞬间,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灼人的温度。他不得不承认,早在摊牌之前,他所谓的“客观性”就已经摇摇欲坠。他对赵春生,从来就不只是研究者的好奇。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恐慌,又有一丝隐秘的解脱。但一切都太迟了。赵春生用一堵冰冷坚硬的心墙,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这天傍晚,李慕白又一次无意识地走到了村外的小河边,就是上次赵春生掉锄头的地方。河水依旧潺潺流淌,夕阳依旧绚烂,只是物是人非。
他远远看到赵春生和几个村民正在河对岸勘测地形,似乎是在为水利工程做最后的规划。赵春生拿着图纸,指着河岸,大声和村民讨论着,侧脸在夕阳下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种专注而坚毅的力量。
李慕白没有靠近,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河这边看着。他发现,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赵春生根本不会看他一眼,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蓬勃的、属于土地和生活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是他那些苍白的研究报告永远无法捕捉的。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研究对象,可能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的东西。
赵春生似乎感觉到了对岸的目光,讨论的间隙,他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遇。
一瞬的凝固。
李慕白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屏住呼吸。他在那短暂的对视中,拼命想捕捉一丝除了冰冷之外的东西——哪怕是一点厌恶,一点愤怒,也好过这死寂的漠然。
然而,什么都没有。
赵春生的眼神平静无波,就像看到河滩上多了一块石头,仅仅一秒,便漠然地移开了视线,重新投入到与村民的讨论中,手指在图纸上划过,语气恢复如常。那一眼,轻飘飘的,却比任何指责都更具杀伤力,彻底将李慕白定格在了“无关紧要”的位置上。
他默默转身,离开了河边。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心墙内外,两个人,两种煎熬。一个用沉默和劳作埋葬心事,一个在空虚和悔恨中审视内心。挽回的希望,如同天边那最后一抹即将被夜色吞没的霞光,渺茫得让人心寒。莲花村的秋天,在无声的僵持中,一天天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