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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瑕疵”之论与“变量”之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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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妄那关于“规则之癌”的冰冷阐述,字字句句都仿佛携带着来自宇宙洪荒的寒意,一字千钧地砸落,最终在云昭的心湖深处凝成一块万载不化的玄冰。这寒意并非仅仅作用于感官,而是直接渗透进她的神魂本源,让她以一种超越五感的方式,清晰无比地“看”到了那平静表象之下,正在缓慢旋转、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以及漩涡深处那足以令万千世界归于寂灭的冰冷暗流。那是一种规则层面的腐烂,是构成世界基石的逻辑链条正在从内部崩解的绝症,其恐怖远超任何具象的天灾人祸。一时间,云昭只觉得自己的思维都被这股寒意冻结,连呼吸都变得艰涩,仿佛整个道宫,不,是整个世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然而,未等她从那足以颠覆认知的、关于世界末日的惊人信息中抽离,甚至来不及细细咀嚼那“规则之癌”背后所代表的彻底虚无,谢无妄的话锋,却以一种不容置疑、也无需任何过渡的绝对方式,骤然回转,精准地指向了一个更具体、更微观,也更关乎云昭自身存在的焦点上。
他并未继续深究那湮灭世界的“规则之癌”是否有应对之策,仿佛那只是需要告知她的一声背景钟鸣,敲过便算。只见他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极其随意地一拂,如同拭去镜面上的一缕微尘,那面原本展示着天衍阵枢宏大而精密运行脉络的光符幕布,便悄无声息地消散开来,化作点点流萤般的光屑,融入周遭无尽的星光之中。紧接着,那些原本遵循着某种玄奥轨迹自行流转的亿万光符,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召唤,再次从虚空中汇聚而来,但它们不再勾勒那庞大城市的能量网络,而是于谢无妄与云昭之间的虚空里,迅速交织、重构,凝实出另一幅云昭绝不陌生的景象——正是镜湖深处,那道曾让她魂牵梦绕、也让她心生疑窦的,深邃、凌厉、被无数剑修奉为无上圭臬的传奇剑痕!
这虚拟的剑痕栩栩如生,不仅是形态的完美复刻,甚至连其中蕴含的那一丝斩裂万物、睥睨寰宇的孤高剑意,都被模拟得惟妙惟肖,一丝不差。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明明只是光影的造物,却在这象征着世间法则源流的道宫深处,散发出无形却有质的磅礴压力,使得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变得锐利起来,切割着人的神识。
“旧题重提。”谢无妄的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云昭身上,那眼神依旧如同亘古不变的深潭,幽邃难测,但此刻,其中却剥离了所有无关的情绪,只余下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探究,如同最严谨的学者面对一个悬而未决的公式。“镜湖剑痕,坎离交汇之节点,汝所见之‘不圆融’,依汝之见,何解?”
他竟然在此刻,在这刚刚揭示完世界存亡危机的对话间隙,如此轻描淡写地,再次回到了那个关于剑痕一道细微“瑕疵”的、近乎钻牛角尖的学术问题上。这种思维上的巨大跳跃,这种将关乎亿万生灵存续的“远虑”与一道剑痕能量流转的“近忧”并置,甚至优先探讨后者的行为,透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仿佛在他眼中,宏观世界的崩坏与微观规则的一点“不谐”,本质上是同一层级的问题,甚至后者因其“不完美”而更具探讨的迫切性。这种对“完美”本身近乎偏执的、超越一切功利计算的追求,让云昭再一次深刻无比地体会到,眼前这位存在与芸芸众生,在思维模式和存在本质上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云昭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她万万没想到,谢无妄会选择在此刻、此地,重提此事。这看似是一个单纯的、局限于技术层面的学术问题,但放在“规则之癌”的阴影之下,放在她刚刚被确认为“盟友”的微妙身份背景下,其意味顿时变得格外深长而复杂。这仅仅是对她观察力与悟性的又一次考验?还是想透过她对这道“瑕疵”的解读,更进一步地窥探她思维模式的底层逻辑,验证她是否真的具备理解乃至干预“规则”的潜力?抑或,他是想借此确认,她这个“异数”,在面对既定权威的“不完美”时,会采取何种姿态——是盲从,还是挑战?
无数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脑海中闪过,但云昭深知,在谢无妄面前,任何犹豫与伪装都是徒劳。她迅速压下所有纷杂的思绪,将全部心神凝聚,目光如炬,投注在那虚拟的剑痕之上。在“灵犀真瞳”的全力加持下,她的视野穿透了剑意纵横的表象,直接抵达能量流动与规则交织的本源层面。那道曾被她在心底指出的“瑕疵”节点,此刻依旧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如同绝世美玉上一道微不可查、却客观存在的天然纹理,在绝对的光滑中,制造了一丝几乎无法感知的“滞涩”。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也无须再有任何隐藏。既然已是坐上同一条船的盟友,那么至少在追求“道”与“真理”的层面上,交流便应坦诚布公。
“道尊所指,确是能量自‘璇玑’位强势转入‘归墟’位时,因阴阳爻数非整而产生的相位微扰。”云昭开口,语气是研究者特有的冷静与笃定,没有丝毫谄媚,也毫无畏缩,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此微扰,于当时境况下,追求的是极致的‘斩裂’效果,以绝对的力量撕裂阻碍,可称之为‘瞬时威力最优解’。”
她首先精准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并肯定了谢无妄当初作出如此选择的内在逻辑——在特定的目标(追求极致破坏力)下,这确实是合理的取舍,绝非谬误。
随即,她话锋一转,指尖灵光微现,如同执笔的画家,在虚空中那剑痕影像的旁边,流畅地勾勒出数个复杂而精妙的立体算式与能量流动的动态模型。这些模型并非此界常见的、偏向于意象和感悟的描述方式,而是带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高度抽象化和逻辑化的风格,正是她之前独自推演出的优化方案的部分核心构架。
“然,此解虽优,却非‘全局最优’,亦非‘长远最优’。”她的声音清越而稳定,带着一种解构权威、直指本质的勇气与自信,“若将评估的维度,从单次攻击的峰值威力这一单一指标,扩展至能量的宏观利用效率、剑意斩出后规则残留的长期稳定性、乃至……对于执剑者后续道途感悟与演进的潜在影响……”
她一边阐述,一边操控着虚拟模型进行实时演示。只见她引入了一丝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虚数”维度——一个在此方世界规则体系中近乎“不存在”的概念层面——作为能量剧烈转换时的缓冲地带,同时以看似无序、实则内蕴深意的“混沌序列”微妙地调整着坎离爻数的瞬时匹配。
“……尝试引入非实存维度作为规则层面的缓冲,辅以混沌序列对坎离爻数进行动态微调,可使能量的相位过渡更为平滑、自然,大幅减少因剧烈摩擦、对冲而产生的内在损耗。综合模型推演显示,采取此种优化后,剑招瞬时的斩裂绝对威力,或许会损失百分之二,至多不超过百分之三,但能量在运转与爆发过程中的内耗,预计可降低七成以上!”
她顿了顿,让这个惊人的数据在寂静的道宫中沉淀。减少七成内耗,这意味着同样的一份力量,可以支撑更持久的战斗,可以衍化出更复杂的变化,其战略价值,远非那百分之二三的峰值威力损失所能比拟。
然而,她接下来的话,才真正触及了可能更让谢无妄在意的层面。
“而更为关键的是,”云昭的目光灼灼,指向那经过优化后,能量流转显得愈发圆融和谐的模型,“优化后的剑意残留,其内在的规则结构将不再是纯粹极致的‘锋锐’与‘破坏’,反而会因其过渡的平滑,自然而然地衍生出一种‘生长性’与‘包容性’。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逐渐消散的破坏印记,而更像是一颗种子,一枚道纹,其存在本身,便更利于执剑者,乃至后来的感悟者,从中体悟天地能量生灭流转、阴阳化生的至理,其价值,将远超‘破坏’这一单一范畴。”
她侃侃而谈,逻辑链条严密环环相扣,每一个论点都有推演模型和能量流动的数据作为坚实支撑。那些超越此界常识的数学概念(如虚数、混沌序列),在她深入浅出的演示,以及与修仙术语恰到好处的结合诠释下,竟也显得自成一体,逻辑自洽,最终都清晰地指向了明确的物理本质——减少无谓的内耗,提升力量体系的可持续性与未来发展的无限潜力。
谢无妄静静地听着,那双仿佛倒映着周天星辰生灭、万古法则流转的眼眸,此刻完全聚焦在云昭面前那个不断演化、充满了灵动与生机气息的优化模型之上。云昭的话语,那些对他而言或许略显陌生的术语,似乎并未构成理解的障碍。他仿佛跳过了语言的表层,直接在感知、在理解其背后所指向的那个“道”理——一种截然不同于他所秉持的、追求绝对静态完美的、另一种形态的“完美”。那是一种动态的、发展的、注重整体效率与长远潜力的“优化”理念。
宏伟的大殿内,陷入了一片更深沉的寂静。只有云昭清越如玉石交击的声音在缓缓回荡,以及虚拟模型中能量流转所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细微嗡鸣。周遭那亿万计流转不息的光符,其运行的速度似乎都在不知不觉间放缓了许多,仿佛它们也在凝神屏息,默默地聆听着这场关乎“完美”定义与路径的、跨越了不同认知体系的微妙辩论。
许久,久到云昭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谢无妄的目光才终于从那充满了启示性的优化模型上移开,重新落在了她的脸上。他的表情依旧是一片亘古不变的淡漠,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但在那眼眸的最深处,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那并非简单的赞许或否定,也不是找到了标准答案的释然,而更像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确认,一种“果然如此”的了悟。
他没有去评价云昭的优化方案本身是对是错,没有质疑那些陌生术语的合理性,甚至没有追问那“虚数维度”具体该如何在此界锚定。他越过了所有这些技术细节,直接问出了一个更加根本、更加触及核心,同时也将话题从纯粹的学术探讨,骤然引向了云昭自身存在本质的问题:
“术法之瑕,可论可解。然,汝自身,便是此方天地间,最大的‘变量’,可知为何?”
这问题,平淡无奇,却字字千钧,如同九霄惊雷,毫无征兆地炸响在云昭的识海最深处,激起滔天巨浪。
“变量”。
这个词,从执掌此界规则源流的谢无妄口中说出,被赋予了远超其数学本意的、沉甸甸的重量。它不再是一个中性的、描述不确定性的术语,而是对她整个存在意义、对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对她将给这个世界带来何种影响的终极拷问。它意味着不可预测,意味着既定轨迹的偏离,意味着所有精密计算中那个无法被纳入公式的“X”。
云昭的呼吸,在这一刹那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滞。她猛然意识到,关于剑痕的所有讨论,或许都只是一个引子,一个铺垫。他真正感兴趣的,一直是她本身——是她这个无法被此方天地现有规则体系完全框定、理解和预测的“异数”。她所提出的优化方案,不过是这种“异数”特质在术法层面的一个具体体现而已。
为何是她?
是因为她天生灵目,能看穿万物表象,直指规则细微的瑕疵?
是因为她灵魂深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知识体系与思维模式,提供了截然不同的解题思路?
还是因为……她的灵魂特质本身,就与这个世界的某种底层规则,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前所未有的共鸣,从而被“选择”或者说“孕育”成为了这个关键的“变量”?
无数念头如潮水般汹涌而过,带着一丝被彻底看穿的本能战栗,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推向命运十字路口的凛然。云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灵魂深处那份属于研究者的理性与坚韧迅速占据了上风。面对这样一个直指本心、关乎存在根本的问题,任何虚伪的谦逊、刻意的藏拙,甚至是下意识的恐慌,都是毫无意义且徒劳的。她需要给出一个配得上这场对话、配得上眼前这位至高存在、也配得上她自身智慧与经历的答案。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周遭那蕴含着无尽法则信息的星光也一同吸入肺腑,然后缓缓抬起眼,毫不避讳地迎上谢无妄那仿佛能洞悉一切本源的目光。她的眼神,在最初的震荡之后,已恢复了清澈与坚定,如同被寒泉洗涤过的星辰。
“或许,”她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她独有的思考痕迹,“正因为天地有‘瑕’,方需‘变量’。”
她没有直接回答“为何是我”,而是将一个具体个体的命运,上升到了与天地规则互动的层面。她的存在,或许并非偶然,而是这方天地在面临自身“规则之癌”这类巨大“瑕疵”时,于冥冥之中,所催生出来的一种寻求“优化”与“解决”的必然产物。她,就是这个寻求变化的世界,为自己引入的那个“混沌序列”,那个“虚数缓冲”。
话音落下,道宫之内,万籁俱寂。唯有那亿万光符,依旧在无声地流转,仿佛在默然思索着这个来自“变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