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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一章 宇宙日落 ...

  •   老宅似乎只剩一个骨架。

      因为悠泊没动它的墙壁。

      但掏空了它的内脏。

      所有褐色的、灰色的、黑色的东西,不论沙发、挂毯还是梳妆镜、神像,都不知所踪。

      寥湛也不想深究它们去了哪里。

      这地方现在是银白色的。

      银白的金属质地。

      看上去像纹铁。
      但触摸起来是软的。

      像水银。

      银白色的帘幕和墙纸,以及略微暗沉的银色桌椅。

      桌腿细长。
      没铺桌布。

      其实铺了桌布。
      但桌布是透明的。

      插着南风之心的白色磨砂长花瓶像一樽神像。

      南风之心是淡粉色的小花,诗人们常常用它比喻少年或孩童的脸颊。

      在这个白色的、金属的、流体的空间中,娇艳的花朵更像没有实体的能量。

      冷淡的粉红色星辰。

      寥湛很惊讶,还有点感伤。

      但丝毫不觉得可惜。

      “这里变化好大。都是你一个人弄的吗?”

      “我自己。”
      悠泊自豪地说。

      寥湛不太相信。

      悠泊先前明明提过一位开饮料店的男朋友,之后又是一位女朋友。

      但悠泊对寥湛隐瞒恋爱史的样子实在让寥湛觉得熟悉。
      因为寥湛也是一样的。

      这不重要。

      “你把屋子整个翻了个遍,我都认不出来啦。”
      寥湛竭力掩盖心中的欢欣鼓舞,
      “以前的痕迹一点都不剩。真的一点都不剩了。你都不想留个纪念吗?”

      “是哦。但有什么好纪念的?”
      悠泊无辜又狡黠地歪着头微笑。
      “难道有人想要这些纪念吗?”

      “难道真的有什么东西是值得纪念的吗?”
      她又追加了一句。

      这让寥湛忍不住猜想:
      悠泊是否在说:
      反正过去的寥湛给予她的体验都不是真实的。
      那就更没有什么是值得纪念的了。

      寥湛没敢问。

      她感到一阵要命的困倦。

      像紧绷的橡皮筋忽然放缓。

      是因为起个大早还赶了这么远的路吗?

      还是因为这个熟悉的空间、陌生的地方,给了她一种无机质般的安全感。

      她竟然狂妄到认为自己不需要安眠药了。

      “这里有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
      寥湛问悠泊。

      悠泊正准备带她去看露台。

      “有啊。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悠泊把花瓶放了回去。
      “但不是你从小睡的那一间。那间被我拿来养飘浮植物了。你只好睡书房了。”

      “太好了。”
      寥湛很欣慰。

      飘浮植物。
      那正是适合那间屋子的最佳归宿。

      寥湛满心信任地跟着悠泊走进书房。

      神秘的房间。
      当年,只有花醉和鲜欢时常出没此处。

      花醉是庄园的主人。
      她需要知识。
      也需要在客人面前显得自己有知识。

      鲜欢深居简出,教养孩童。

      同样,既需要知识,也需要在孩子们面前显得有知识。

      寥湛长成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后,也总溜到这里。

      她以为自己只是为了知识而来。

      长大后才想明白……
      她只是也想显出一副很有知识的样子而已。

      现在,这里仍然摆满了书。

      墙壁、廊柱和地板都是书架。

      但竟然多了个白边框的透明箱子。

      箱子里堆满了彩色的宝石。

      当然都是冰块宝石。

      盖在箱子上面的是衣服。

      花纹美丽,褶皱细腻,但一看就不怎么昂贵。

      寥湛已经不屑于在书架前停留,更懒得抽出书本来阅读或假装阅读。

      她直奔这堆便宜衣服和假宝石。

      “好漂亮!是谁送给你的吗?”
      她小心翼翼地围着走,不敢触碰。

      “我置办给你的!”
      悠泊伸开胳膊,仿佛将自己比划成一个衣橱。
      “这些漂亮又不费钱的花边褶带,还有根本就不花钱只是有点费水费时间的冰块宝石,不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吗!”

      是的。
      寥湛到现在还喜欢它们。

      少年时,寥湛喜欢许多东西。

      知识,学问,伦理,荣耀。

      现在都不喜欢了。

      但她现在还喜欢廉价无害的衣饰。

      因为,只有这种喜欢,不是“假装喜欢”。

      悠泊离开书房。

      寥湛抱着这堆东西坐在地上,眼眶湿润。

      她失去了感知冷热的能力。

      她只觉得那深邃的灿烂的冰块宝石像被窝一样柔软。

      暗蓝的如夜空,银灰的如星辰,鲜红的如酒浆。

      寥湛躺在地板上睡了一觉。

      醒来时,又是黄昏了……

      寥湛最讨厌在黄昏时醒来。

      有一些黄昏,家里空荡荡。
      所有人都出去前往某个筵席,只有她被留在家里。

      另有一些黄昏,她本来有复杂的阅读清单要完成,却因为睡过头而错失大把时光。

      还有一些黄昏,这座宅邸彻底空荡。
      因为,所有人都离开了……

      所有人都不愿意再回到这个地方。

      这样的黄昏,世界上只有一次。

      不……

      其实,这样的黄昏,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因为悠泊还在。

      寥湛也还在。

      即便寥湛曾经离开过这里。

      但寥湛又回来了。

      寥湛在地板上打个滚。
      脑袋倚在透明的冰块箱子上。

      或许,以后她也都不必害怕黄昏了。

      她其实可以一直躺下去。

      悠泊不会来催她,也不会嘲笑或辱骂她丧失仪态。

      但窗台那边正有些热闹的事情发生。
      寥湛不想错过旁观的机会。

      所谓的热闹就是一场恢弘灿烂的荧惑日落。

      每到黄昏,仿佛整个宇宙的颜色都倾注在这个小小星域的偏僻角落。

      窗框被线状的丝绸封面的牛皮纸的蒲苍纸的书本填满。

      厚薄不一的书脊围出一片毛茸茸的夕空。

      正对窗户有一把椅子。

      寥湛坐上就陷了进去。
      很软。

      椅子也是白色的。
      银白的网兜坐垫,银白的后背。

      被夕晖映成橙粉色。

      寥湛只来得及看它一眼就望向夕空。

      橙粉的夕空像桔子晶,或者某种既辉煌又寂静的梦。

      低空是橙粉色。
      高空则亮白一片。
      像梦,真的像梦。闪闪发光的旧日梦境。

      后来,橙粉色变成粉紫色。
      真遗憾,颜色带来的震撼只能用比喻句来传达。

      迷雾玫瑰的颜色。
      这是个比喻句。

      云雾玫瑰一样灰扑扑的又奢靡的粉紫色,浸泡着的云像一颗糖渍杨梅。

      窗前还有谜语兰的剪影。

      真是伟大的黄昏时刻,宇宙像庞大的剧场。
      浑然的光色剧场,瞬息万变。

      寥湛用一整个黄昏时刻观察这个黄昏。

      天空现在是阴影般的灰粉紫色。
      云团像糖丝。

      醉醺醺的、带有尖声欢呼和遥远笑声的糖丝。

      寥湛蜷缩在椅子里。

      她想,活着的时候,眼睛就应该多在这种景观上停留。

      早就意识到这些的话,或许她现在就不必去看医生了。

      真好,这扇窗户。
      下次她还来。

      寥湛走出屋子。

      去餐厅——现在是晚饭时间。

      但她去的不是老餐厅。

      而是新餐厅。

      也就是以前悠泊的房间。

      悠泊没有告诉寥湛新餐厅在那里。

      寥湛凭直觉猜的。

      果不其然,那间屋子的门敞着。

      小餐桌是旧家具。

      灰褐色。
      涂着层层叠叠的呢喃果油,有质朴的座头鹰雕花。

      寥湛怀疑这是唯一的旧家具。

      当年用来放茶具。

      现在,放鱼盘。

      盘子里的竟然是清蒸红凝脂。

      寥湛愕然。

      她第一次尝这道菜,是松砂带她吃的。

      “又健康又美味的食材,这世界上还是存在的。保持健康不一定意味着受苦呀。”
      松砂大概是这样说的。

      何止,保持健康不一定意味着受苦。

      寥湛现在认为,要想保持健康,就一点罪也别遭。

      “你找过来啦!”
      悠泊望着寥湛,双眼亮晶晶的,
      “我本来想,如果你还不睡醒,就给你留一道夜宵!”

      “我醒啦,而且知道你把你的旧卧室改成了餐堂。”
      寥湛坐在悠泊对面,
      “你先吃,别饿着。我给你讲讲我刚才看到的东西!”

      于是,她搜肠刮肚地描述那场仿佛整个宇宙坠落在黑烬滩一般壮美的日落。

      红凝脂鱼的鱼刺不多。
      悠泊吃下半条。

      又开始吃紫色的糙米饭。

      或许里面有燕衫麦穗,还有贝糯花穗,以及藜果麦穗,以及蒲苍果皮……

      悠泊笑眯眯地听寥湛描述日落。

      默默地推给寥湛一杯水。

      寥湛讲完了。
      喝两口水,也饿了。

      悠泊便说,“一场日落就能让你高兴成这样。”

      “那不是普通的日落。”
      寥湛有点不服。

      “每天的日落都不普通呀。”
      悠泊用餐巾擦嘴,
      “你种云彩树,难道没注意到天上的云从来没有重样过吗?”

      “这倒确实。”
      寥湛也开始吃鱼了。

      “先吃深绿菜。”
      悠泊提醒。

      “你看,你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也不贵,还生机盎然的。”
      悠泊用胳膊肘撑着桌子。

      寥湛认同,但困惑。
      “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你在很小的时候就总是担心咱们的家族会破产。”
      悠泊望着寥湛的眼睛。
      “现在,这个家确实散了。但你也没饿死,甚至没有因此失掉快乐。因为你有工作,你喜欢的东西还都不怎么贵。这个宇宙还总是用天空和光线给你搭剧场看。”

      寥湛背后先发凉,又发烫。

      但真奇怪,她现在应该已经感觉不到“凉”和“烫”了。

      但真奇怪。

      正像悠泊提醒的,她少年时最担心的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而她还活得好好的。
      没被饿死,仍能得到新衣服新饰品,还能看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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