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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迟来的真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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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像一记重锤,敲碎了凝固的空气。
唐婉莹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火光。是的,她不能只沉浸在愤怒和绝望中。法律的道路崎岖漫长,但她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我明白了。”唐婉莹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军人的果决,“医疗鉴定和创伤报告,我会请最好的专家来做。外围的证据,拜托你们继续深挖。”她看向陆铮,“至于其他‘缝隙’……我们需要更具体的调查方向。”
她走到办公室窗前,看着女儿常坐的那个位置。阳光洒在那里,空荡荡的。
正义或许会迟到,但她绝不会让它缺席。既然女儿无法亲口诉说,那么她就要用铁一般的事实,替女儿发出无声的呐喊。这条路再难,她也会走下去。
阳光透过梧桐宽大的叶片,洒下斑驳晃动的光晕。娇娇安静地坐在树下,目光空濛地落在摇曳的树影上,仿佛那里面藏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世界。
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轻轻开合,一个几乎被风吹散的名字,如同羽毛般悄然落地:
“……陆铮。”
这一次,不再是小张转述的信息,不再是梦魇中的呓语。陆铮本人,正抱着一摞训练器材从旁经过,这个名字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撞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了一下,随即猛烈地跳动起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转头,看向树下的那个身影。
娇娇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低语已被听见,她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石凳的边缘。
陆铮深吸一口气,将怀里的器材轻轻放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压下心头翻涌的巨浪,没有立刻冲过去,而是像接近一只受惊的小鹿般,放轻脚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到她面前,保持着一个不会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然后蹲下身来。
他的视线与她平行,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娇娇,”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你叫我?”
娇娇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终于落在了他的脸上。她的眼睛里没有惊恐,只有一丝茫然,仿佛在辨认,又像是在确认。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陆铮也没有再追问。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已被摩挲得无比光滑的弹壳飞机,没有递给她,只是托在掌心,让她能清晰地看到。
“你看,”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只说给她听,“它一直都在。”
阳光落在银亮的弹壳上,反射出一点耀眼的光芒,恰好映进娇娇的瞳孔。她的视线,从陆铮的脸上,缓缓移到了那枚小小的飞机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周围训练的号子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然后,陆铮看到,娇娇那双空洞了太久的眼睛里,仿佛有极细微的星光,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但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对于陆铮和所有关心她的人来说,不亚于石破天惊。
他知道了,那不仅仅是一个名字的回响,那是一颗沉寂已久的心脏,在黑暗中摸索到了通往光明的绳索,并第一次,主动地、轻轻地,扯动了一下。
莫宏超的办公室里,空气凝滞得如同坟墓。昂贵的沉香在空气中无声燃烧,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自从在军区门口看到娇娇那恐惧的眼神、剧烈的颤抖后,那个画面就像淬毒的匕首,日夜反复凌迟着他的神经。
他瘫坐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西装皱巴巴地挂在身上,领带被扯松,眼底布满血丝。桌上散乱地堆着文件,最上面是刘勇名下公司的合作意向书——那份他曾视作救命稻草的东西,如今只看得到肮脏的血迹。
他双手插入发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把女儿……推到了刘勇那个王八蛋的房间里……”
这句话在他脑子里疯狂回荡,伴随着娇娇回头时那惊骇绝望的眼神,还有她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咯咯笑的画面。两种影像交错、撕扯,几乎要将他逼疯。
自首?
这两个字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灵魂。
自首意味着身败名裂,意味着牢狱之灾,意味着他苦心经营半生的一切瞬间化为乌有。他仿佛已经看到同行鄙夷的目光,看到法院冰冷的判决书。
不自首?
那他余生将永远活在这场噩梦的囚笼里。女儿那双眼睛会永远跟着他,提醒他是一个多么卑劣、不堪的父亲。他连作为“父亲”这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资格都将彻底丧失。而且,唐婉莹和那个叫陆铮的军人绝不会罢休,刘勇那个定时炸弹也随时可能将他拖入更深的深渊。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水晶烟灰缸,想要狠狠砸出去,手臂高高扬起,却最终无力地垂下。连发泄的力气,都被那无尽的悔恨抽空了。
他瘫在椅子上,仰头望着装饰华丽的天花板,眼角有什么湿热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滑落,渗入鬓角灰白的发丝里。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勾勒出他一手打造的商业版图。可这一切,在女儿破碎的人生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值一提。
他颤抖着手,拿起手机,屏幕解锁,又关上。再解锁,手指悬在报警电话的按键上空,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那小小的按键重若千钧。
最终,他没有按下拨号键,而是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保险柜前,转动密码。他取出的不是现金或金条,而是一个不起眼的牛皮纸文件袋——里面是他当初为了自保,偷偷留下的,与刘勇部分资金往来和通话记录的备份。
他看着那份薄薄的文件,像是看着自己最后的审判。
他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但天平,已经开始朝着那个他曾经最恐惧的方向,倾斜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那份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带着滚烫温度的证据。
月光如水,静静漫过训练场的每一个角落,将娇娇独坐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清冷。她依然维持着那个熟悉的姿势,仿佛已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但今夜有些不同。
那些原本混沌模糊的画面,在月华的洗涤下,正一点一点挣脱迷雾,变得清晰——不再是噩梦的碎片,而是那个夜晚,在她最绝望时,有人用坚定温暖的臂膀护住了她,隔开了所有伤害。那个怀抱的气息,带着阳光与汗水交织的味道,令人安心。
“……陆铮。”
这个名字再次从她唇间溢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带着某种确认般的依赖。不再是茫然的呓语,而是记忆深处终于被点亮的一个坐标。
也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面前停下。
陆铮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月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他眼中不容错辨的温柔与坚定。他没有问她怎么了,也没有试图靠近,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像一座永不动摇的山。
“我在。”他回应了她的呼唤,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夜的寂静。
娇娇缓缓抬起头,月光下,她的眼眸不再是全然的空洞。那里面映着他的身影,映着月光,也映着某种正在苏醒的感知。她没有躲闪,也没有颤抖,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仿佛在将脑海中那个温暖的怀抱与眼前这张脸,一点点重合。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草木的清香。
他没有催促,她也没有言语。在这无声的对望中,隔在两人之间的那层看不见的冰墙,正悄然融化。月光见证着,一个灵魂正从最深的黑暗里,循着那一丝光的痕迹,艰难而执着地,踏上归途。
这段被遗忘的记忆碎片,此刻带着尖锐的痛楚,清晰地浮现在娇娇的脑海里。
那也是一个夜晚,却没有月光,只有淅淅沥沥的冷雨。
她记得自己站在他的连队外,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冷得她浑身发抖。她一遍遍拨打他的电话,听到的只有冰冷的忙音。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前一天,他还笨拙地替她擦掉嘴角的冰淇淋,信誓旦旦地说:“娇娇,以后有我呢,谁也不能欺负你。”
可转眼间,他就像换了一个人。冷漠,疏离,拒她于千里之外。
他终于出来了,站在营门的岗哨旁,灯光下的身影挺拔,却像隔着一层无法跨越的冰墙。
“我们分手吧。”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带着哭腔,“陆铮,你告诉我为什么?是不是我哪里不好?我可以改……”
他只是别开脸,避开了她泪眼婆娑的注视,喉结滚动了一下,硬邦邦地重复:“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她几乎是哭着喊出来,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你明明说过……你说过你能保护我的!”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此刻在月光下的训练场上,与记忆中的雨夜轰然重合。
他说过能保护她。
可他却在那个需要他的雨夜,亲手推开了她。
而现在,在她跌入地狱之后,又是他,一次次沉默地守护,为她撑起遮阳伞,为她挡开危险,在她梦游时远远跟随,在她呼唤时坚定地回答“我在”。
为什么当初说“不合适”?
为什么现在又不离开?
这两个截然相反的陆铮,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剧烈地碰撞着。
月光下,娇娇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莫宏超,而是因为这段突然清晰起来的、充满矛盾的记忆。她看着眼前这个实实在在的、目光沉痛地望着她的陆铮,又仿佛看到了那个雨夜里决绝的背影。
她的眉头紧紧皱起,脸上浮现出巨大的困惑和痛苦,仿佛被困在了过去与现在的断层里。
陆铮看到了她脸上剧烈的挣扎。他立刻明白了,她想起了那个他此生最后悔的雨夜。他的心像是被狠狠刺穿,他向前一步,声音沙哑而沉重,带着无尽的悔恨:
“娇娇,那天……是因为我接到了紧急调令,要去执行一项长期保密任务。我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他终于说出了这个埋藏心底两年的秘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我当时想,与其让你无望地等待,不如……让你恨我,忘了我。”
他看着她眼中倒映的月光,和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说‘不合适’,是假的。我说‘能保护你’……却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缺席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真相如同迟来的雷声,在她混沌的世界里炸响。不是不爱,不是不合适,而是他选择了自以为是的“为她好”,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将她推开。
娇娇怔怔地看着他,泪水无声地淌得更凶。那些被辜负的委屈,那些不被理解的痛苦,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唐婉莹闻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让她心碎的画面。
她的娇娇坐在冰冷的地上,蜷缩着,像一只被全世界遗弃的幼兽。没有嚎啕,只有无声的、汹涌的泪水不断从她空洞的眼睛里滚落,很快就浸湿了她胸前的衣襟。她的身体因为这种极致的悲恸而无法自控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唐婉莹冲过去,想要抱住她,却在触碰到女儿之前,听到了她破碎的、带着血泪的控诉:
“为什么……都不要我……”
“你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回头……”
“他说……会保护我……为什么推开我……”
“爸爸……为什么……把我……推出去……”
一句一句,敲打在唐婉莹和陆铮心上,比任何刀刃都锋利。
原来,她不仅仅是承受了父亲的背叛和那场暴力的创伤。她心里埋藏着的,是被生命中所有最重要的人接连“抛弃”和“伤害”的绝望。
母亲离婚时的“决绝不回头”,是她心里第一根刺。
恋人分手时的“冷酷推开”,是第二根刺。
父亲将她“推向恶魔”,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也是最深的一根刺。
她哭的不是单一的事件,而是被整个世界背弃的、累积的孤独与恐惧。
唐婉莹的泪水也瞬间决堤,她再也忍不住,猛地跪倒在地,用尽全力将女儿颤抖的身体紧紧、紧紧地搂进怀里。这一次,她不再只是温柔的安抚,她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痛悔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娇娇!妈妈错了!妈妈当年不该留下你!妈妈没有不要你,从来没有!”她一遍遍重复,仿佛要穿越时光,抚平当年那个看着母亲离开的小女孩的伤痛,“妈妈是混蛋!是妈妈错了!妈妈以后死也不会再放开你!死也不会!”
她的拥抱那么用力,几乎要将娇娇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颤抖的身体温暖女儿冰冷的绝望。
陆铮也红了眼眶,他单膝跪在娇娇面前,距离很近,却没有触碰,给予她绝对的尊重。他的声音沙哑,却像宣誓一样沉重:
“娇娇,推开你,是我陆铮这辈子犯下的最大、最愚蠢的错误!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地看着她,“你看清楚,我就在这里,就在你面前。你打我,骂我,怎么都行,但我这次,绝不会再松开手!你父亲给你的伤害,我用命也会替你讨回来!这是我陆铮,用军籍和性命给你的保证!”
这不是安慰,是誓言。
娇娇在母亲几乎窒息的拥抱和陆铮掷地有声的誓言中,那无声的哭泣终于冲破了闸门,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积压了太久的痛哭。她终于哭出了声音,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在母亲的怀里,将所有的痛苦、恐惧和委屈,尽数倾泻而出。
这哭声,虽然痛苦,却不再是绝望的回响。
因为这一次,有人用尽全力抱住了她,有人用生命立下了誓言。
月光沉默地照耀着这相拥痛哭的母女和跪在一旁、目光坚定的年轻人。痛苦的脓疮被彻底划开,清洗的过程固然剧痛,但唯有如此,真正的愈合,才能开始。
晨光或夕阳下,训练场边的身影不再是静止的。
娇娇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脚下路缘的红色砖线上。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砖块的中央,像遵循着一个庄严而隐秘的仪式。
“娇娇,你顺着路边的砖头走,走到头你就能看到我。”
记忆中母亲温柔的声音,穿越了离婚时决绝背影的阴霾,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成为了指引她的唯一路标。她不是在走向一个虚无的幻影,而是在走向一个被重新修订的过去——在那里,母亲没有离开,会在路的尽头微笑着迎接她。
她的步伐稳定,带着一种执拗的坚定。风吹起她的发丝,她浑然不觉。训练场上士兵们挥汗如雨,呐喊声震天,却仿佛都与她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她的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脚下这条由砖块铺就的、通往“圆满”的道路上。
走到尽头,她并不会真的看到唐婉莹。
但她会停下脚步,静静地站一会儿,仿佛真的完成了某种交接。然后,她会转过身,依旧低着头,沿着那条砖线,再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地走回去。
她在重复。
一遍,又一遍。
在这无限循环的行走中,她不仅重构了母亲的存在,也悄然改写了另一个结局。
记忆里,那个雨夜不再冰冷刺骨,陆铮没有说出残忍的“分手”,他依然站在她身边,履行着“保护她”的诺言。
她的大脑正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修复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身体记住了被抛弃的创伤,如今,她也让身体来记住这条“被等待”、“被守护”的安全路径。
唐婉莹和陆铮远远看着,这一次,他们没有轻易上前打扰。
他们明白,这不是病症的加剧,而是她的灵魂在废墟之上,凭借本能开始的一砖一瓦的重建。那条看似单调的砖线,是她为自己划定的安全区,是连接她破碎内心与外部世界的第一座,也是最重要的一座桥梁。
她走着,不知疲倦。
每一步,都像是在对过去所有的伤害和背叛,进行着最沉默,也最有力的反抗。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所有人:你们缺席的,我自己来补上。你们毁掉的,我自己来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