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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依偎的剪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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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那片弥漫着绝望与诡异能量的试验场,坑道重新变得狭窄而压抑。唯一的照明来自陆清安头盔上那束稳定却无法驱散深沉黑暗的光柱,以及凌烨防护服上几处破损接口偶尔闪烁的、代表能量低度的微弱红光。
两人相互依偎着前行,速度缓慢得像是在黏稠的时光里跋涉。大部分重量压在陆清安身上和那根金属棍上,凌烨几乎是被半架着移动。他的一条腿完全无法着力,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伴随着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细碎的抽气声,额头上刚刚干涸的冷汗再次沁出,沿着苍白的皮肤滑落,消失在防护服的领口。
陆清安能清晰地感受到臂弯里这副身躯的颤抖与虚弱,那透过层层布料传来的、因剧痛而紧绷的肌肉线条,以及对方为了不发出声音而死死咬住牙关的细微动静。这一切,都像无声的指控,烙印在他的感知里,比任何系统的警告都更让他心神不宁。
他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稳固地支撑着凌烨,同时全神贯注地留意着脚下的路和前方未知的黑暗。他的呼吸放得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份在绝境中强行维持的、脆弱的平衡。
凌烨也沉默着。剧烈的疼痛和极度的虚弱剥夺了他说话的力气,或许,也剥夺了追问的欲望。他只是被动地依靠着身边这个唯一的热源和支撑点,闭着眼睛,将所有的意志力都用在抵抗疼痛和维持基本移动上。偶尔,当陆清安为了避开障碍物而稍微变换支撑角度时,他会无意识地更紧地抓住陆清安的手臂,那是身体在本能地寻求稳定和安全。
这种无意识的依赖,让陆清安心头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段明显塌方过的区域,乱石嶙峋,几乎堵塞了半个通道,只留下一个需要弯腰才能通过的狭窄缝隙。
陆清安停下脚步,眉头微蹙。他松开扶着凌烨的手,低声道:“在这里等一下。”
他独自上前,仔细检查了那片塌方区,用脚试探了几块巨石的稳定性,又用灯光探照缝隙内部,确认没有二次塌方的风险,也没有隐藏的危险。
“需要从这里过去,”他走回凌烨身边,语气是陈述事实的平稳,“空间很小,你……能弯腰吗?”
凌烨缓缓睁开眼,看向那个低矮的缝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几乎无法弯曲的左腿,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这不是拒绝,而是陈述一个客观的、令人绝望的事实。
陆清安沉默了一瞬。他看着凌烨那条僵直的伤腿,又看了看那狭窄的通道。强行通过,几乎不可能,只会加重伤势。
“我背你过去。”他没有犹豫太久,做出了决定。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这只是完成“护送”指令的必要步骤。
他转过身,在凌烨面前微微蹲下,将后背展露给他。
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凌烨看着眼前这不算宽阔、却在此刻显得异常可靠的背影,眼神复杂难辨。曾几何时,他也能轻易地将后背交给这个人,而如今……信任早已支离破碎,只剩下这被迫的、在生存面前微不足道的依靠。
陆清安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但他没有回头,只是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等待着。
几秒钟后,一具带着凉意和血腥气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试探性地,伏在了他的背上。重量比想象中要轻,那是一种被苦难和消耗掏空了生命力的轻。凌烨的手臂,迟疑地、虚虚地环住了他的脖颈,避开了他之前被碎石击中的后背位置。
陆清安稳稳地站起身,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凌烨能趴得更舒服些,也避免挤压到他腿上的伤口。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钻进了那个狭窄的缝隙。
空间逼仄,光线昏暗。他必须高度集中精神,注意着头顶的岩石和脚下的碎石,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谨慎。凌烨伏在他的背上,呼吸微弱地拂过他颈侧裸露的皮肤,带着防护服也隔绝不了的、一丝虚弱的温热。
两人靠得如此之近,近到能听到彼此有些紊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坑道里交织在一起。
这段路并不长,但对陆清安而言,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当他终于背着凌烨,有惊无险地穿过塌方区,重新直起身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轻轻将凌烨放下,让他再次依靠着岩壁站稳。自己的后背因为刚才的动作和之前的伤势,传来一阵隐痛,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凌烨靠在岩壁上,微微喘息着,看着陆清安额角因为用力而渗出的细汗,和他那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疲惫的侧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那环抱过对方脖颈的手臂,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属于自己的体温。
短暂的休息后,两人再次启程。
这一次,沉默依旧,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地发生着变化。那是一种在生死边缘被反复捶打后,剥离了言语与表象的、近乎本能的共存感。像两只在暴风雪中相互依偎取暖的困兽,暂时忘记了种族的隔阂与过往的厮杀,只剩下对生存最原始的渴望。
陆清安的支撑更加稳固,对路况的预判也更加细致。他会提前用灯光指出湿滑或不平的地方,会在凌烨体力不支、脚步明显虚浮时,不着痕迹地多承担一些重量。
而凌烨,也不再是完全的被动承受。他会努力配合着陆清安的步伐,尽量减少对方的负担,尽管这对他自己而言意味着更多的痛苦。偶尔,在陆清安因为全神贯注探路而稍微偏离方向时,他会用极其微弱的力气,轻轻拉一下陆清安的手臂,示意正确的方向——那是他作为曾经纵横星海的战神,对方向和路径近乎本能的敏锐。
没有交流,没有感谢,只有在这绝望的黑暗中,依靠着彼此的温度和微弱的默契,一点点地,向着那个未知的、吉凶难料的“接入点”挪动。
他们不知道前方等待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短暂而脆弱的平衡能维持多久。更不知道,当系统的指令再次降临,当所谓的“医疗支援”露出真面目时,他们又将面临怎样的抉择与风暴。
但在此刻,在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的矿坑通道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支点。
坑道仿佛没有尽头,黑暗稠密得如同实质,只有陆清安头盔上的光柱,像一柄锋利的银刃,固执地劈开前方永恒的夜。光芒所及之处,是凹凸不平的岩壁,是散落着陈旧锈迹与未知残骸的地面,是悬浮在空气中、随着他们脚步微微扰动的、带着放射性微尘的薄雾。
凌烨大部分的重量都倚靠过来,陆清安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轮廓,比记忆中在“曙光号”上见到时,单薄了太多。那曾经撑起联邦将星制服、挺拔如松的脊梁,此刻在他臂弯里,显出一种被硬生生折断后的脆弱弧度。只有偶尔,当路过某些特别崎岖或需要侧身才能通过的区域时,那紧贴着他的身躯会瞬间绷紧,透出一股不肯完全屈服的、属于凌烨本身的坚韧力道。
他几乎不发出声音,除了那无法完全抑制的、因忍痛而变得沉重急促的呼吸,一下下,敲打在陆清安的耳膜上,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心头发紧。陆清安自己的呼吸也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这片刻诡异的安宁,也怕泄露了自己心底那同样翻涌不息的情绪。
沉默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他们。但这沉默并非真空,里面填充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事物——背叛的阴影,未解的谜团,系统的威胁,以及……这点在绝境中滋生出的、违背逻辑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依靠。
陆清安支撑着凌烨,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不仅要承担额外的重量,更要时刻判断前方的路况。灯光细致地扫过每一处可能存在的危险:一块松动的石头,一滩反射着不详油光的积液,一段陡然向下倾斜的坡道。
在一次需要踏过一条狭窄的石缝时,陆清安先用自己的脚试探了对面岩石的稳固性,然后侧过身,手臂更加用力地环住凌烨的腰,几乎是半抱着将他带了过去。动作间,凌烨破损防护服下冰冷的金属扣,硌在了陆清安的肋骨上,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而凌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也在那一瞬间,无意识地攥紧了他手臂侧的布料,力道大得指节泛白。
通过之后,两人都有片刻的停顿。陆清安能感觉到凌烨靠在他身上,微微急促的喘息,以及那攥着他布料的手指,在意识到之后,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松了开来。
没有任何语言。只有肢体在黑暗中最直接的触碰与反应,诉说着无法掩盖的虚弱、警惕,以及那一点点……被迫交付的、微不足道的信任。
陆清安继续前行。他注意到凌烨似乎在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试图将那痛苦的喘息压得更低,更不易察觉。这个细微的、近乎本能的、不愿示弱的表现,让陆清安心头某个角落,像是被羽毛极轻地拂过,带起一阵微酸涩的涟漪。
途中,他们经过一处岩壁,上面覆盖着一层罕见的、散发着幽绿色磷光的苔藓类生物。光芒虽然微弱,却在这片永恒的黑暗中,显得格外珍贵,如同碎落的星辰。
陆清安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让灯光在那片磷光上停留了一瞬。
趴在他背上的凌烨,似乎也微微抬起了头,透过面罩的裂隙,安静地注视着那片幽幽的绿光。那光芒映在他深色的瞳孔里,像投入古井的微小石子,荡开一圈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波澜。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然后又缓缓地将头靠回了陆清安的肩颈处,仿佛那点微光,耗去了他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力气。
这个无声的、共同注视微光的瞬间,短暂得如同幻觉,却莫名地刻印在了陆清安的脑海里。
不知又走了多久,前方坑道出现了岔路。一条继续向下,深邃不见底,散发着更浓重的不祥气息;另一条则略微向上延伸,坡度平缓,似乎通向某个相对开阔的区域。系统的坐标指示,是向上那条路。
陆清安在岔路口停下,微微侧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向上的方向。
凌烨靠在他身上,目光扫过两条路径,最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防护面罩之内。
就在陆清安准备迈步向上时,凌烨的身体突然猛地一颤,紧接着是一阵无法抑制的、低低的咳嗽。那咳嗽声压抑而痛苦,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让他整个身体都跟着剧烈震动,几乎要从陆清安的支撑中滑脱。
陆清安心下一紧,连忙更加用力地扶住他,让他靠坐在旁边的岩壁边。“怎么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迫。
凌烨说不出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无碍,但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瞬间涌出的冷汗出卖了他的状况。他闭着眼,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仿佛在抵抗着某种来自身体内部的、突如其来的尖锐痛苦。
陆清安蹲下身,快速检查他的生命体征监测——数据再次出现紊乱的波动,尤其是脑波活动,变得异常活跃且混乱。
是旧伤?是辐射影响?还是……与那“创世纪”,与那“源”意识碎片有关?
联想到之前发现记录仪里的信息,陆清安的心沉了下去。他不敢耽搁,立刻从医疗包里取出镇静剂,准备再次为凌烨注射。
然而,就在他拿出注射器的瞬间,凌烨却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濒死般的决绝,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着。他的眼神不再迷茫,而是充满了某种混乱的、仿佛看到了极其可怕景象的惊悸,瞳孔深处,似乎有破碎的影像在飞速闪动。
他盯着陆清安,嘴唇翕动,断断续续地、用气音挤出几个模糊的字眼:
“火……锁链……白色的……光……他们……在……叫我……”
话语破碎不成句,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陆清安紧绷的神经!
火?锁链?白色的光?这与他之前在试验场残骸旁感受到的、以及记录仪里提到的信息,隐隐对应!
凌烨的记忆……在复苏?在那些被植入的“源”意识碎片影响下,开始浮现了吗?
“谁在叫你?”陆清安下意识地追问,声音紧绷。
凌烨的眼神更加混乱,他用力晃了晃头,仿佛想要甩掉那些可怕的幻象,抓着陆清安手腕的手指更加用力,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防护服里。
“不知道……头……好痛……”他痛苦地低吟,身体因为精神上的冲击而微微痉挛。
陆清安看着他痛苦的模样,不再犹豫,迅速而精准地将镇静剂推入他的颈部注射口。药效很快发挥作用,凌烨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抓住他手腕的力道也缓缓松开,眼神重新变得涣散而疲惫,最终缓缓闭上了眼睛,再次陷入昏睡。
陆清安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和那即使在昏迷中依旧不得安宁的、紧蹙的眉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抬起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凌烨刚才用力抓住时的冰凉触感和细微的颤抖。
“他们”在叫他…… “他们”是谁?是“创世纪”的研究员?还是……那些所谓的“源”?
危机似乎从未远离,反而以另一种更诡异、更深入骨髓的方式,悄然逼近。
陆清安将再次昏睡的凌烨小心地背起,迈步踏上了那条向上的、通往所谓“接入点”的路径。
脚步,比之前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