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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潮汐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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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清远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靳砚开车很稳,偶尔侧过头看他一眼,目光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审慎,像是在观察一件珍贵易碎品的状态。
车内放着舒缓的古典乐,音量低得几乎成了背景的白噪音。
“喝水吗?”靳砚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将保温杯递过来,杯盖已经拧开,里面是温度适口的温水。
虞清远接过来小口啜饮,水温正好,熨帖着微微发干的喉咙。
“大概要开两个多小时。”靳砚的声音打破沉默,语气平常,“累了就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虞清远摇摇头。他并不困,只是觉得懒洋洋的,提不起什么力气,也不想思考。大脑像是被一层柔软的薄膜包裹着,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也隔绝了内里过于激烈的情绪。
他只是看着窗外,看着城市景观逐渐被郊区绿意取代,然后又变成开阔的、点缀着风力发电机的田野。
高速公路上,阳光变得强烈起来。靳砚伸手放下了遮光板,细心地调整到不会直射虞清远眼睛的角度。
他总是这样。无处不在的、细致入微的照顾。以前他觉得窒息,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和束缚,是证明他“无法独立”的证据。
但现在,在这片劫后余生的疲惫里,这种照顾变成了一种无声的、令人安心的支撑,像海边的堤坝,沉默地抵御着风浪,让他这片终于不再剧烈翻腾的水域,得以维持暂时的平稳。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一次焦虑症严重发作,也是在一个车上。他缩在副驾驶座,浑身发冷,呼吸困难,觉得下一秒就要死掉。
靳砚就是这样,一边沉稳地开着车,一边用一只手紧紧握着他冰凉颤抖的手,指腹一遍遍摩挲着他的虎口,声音低沉而不断地重复:“没事,清远,看着我,呼吸,跟着我,对,慢一点……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靳砚身上,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引擎平稳的嗡鸣和悠扬的乐曲声。
虞清远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感官却异常清晰。
他能闻到靳砚身上极淡的、混合了洗衣液与阳光的味道,能感受到车身轻微的震动,能听到耳边平稳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车速慢慢降了下来。
睁开眼,窗外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象,海平面在天际线上无限延伸,与天空融为一体,偶尔有几只白色的海鸟掠过。
空气里弥漫开咸涩潮湿的海风气息,带着夏日独有的、慵懒的热度。
车子驶下高速,转入一条沿海公路。路边开始出现色彩明快的小房子、售卖泳具和冰饮的小摊、以及穿着沙滩裤拖鞋悠闲行走的游客。
靳砚没有立刻开往预订的酒店,而是顺着路标,将车开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观海平台。
“下去走走?”他停好车,侧头问虞清远。
虞清远点点头。
推开车门的瞬间,湿热的海风立刻包裹上来,吹起了虞清远额前细软的黑发。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在他过于苍白的皮肤上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他眯起眼睛,适应着这过于明亮的光线。
平台由粗糙的木条搭建而成,延伸出去一小段,下面就是嶙峋的礁石和拍岸的海浪。涛声阵阵,比在车里听到的要宏大得多,一声接着一声,永不停歇,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节奏感。
靳砚走到他身边,没有靠得太近,和他一样望着眼前无垠的蓝色。
“这里人少些。”靳砚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散,“下午太阳没那么毒了,我们可以去沙滩。”
虞清远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海风灌满他的衬衫,勾勒出他清瘦得近乎单薄的骨架。咸湿的空气涌入肺部,带着一种陌生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似乎稍稍驱散了一些积郁在胸口的沉闷。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海天一色,看不到尽头。那种广阔和深邃,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自身的渺小。那些纠缠他的焦虑、恐惧、对未来的不确定、对自我的厌弃,在这片浩瀚的蓝色面前,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具有毁灭性了。
它们依然存在,像海底的暗礁,但他此刻站在岸上。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碰了碰他微凉的手背。
靳砚递过来一个小巧的望远镜。
虞清远迟疑了一下,接过来,举到眼前。
视野瞬间被拉近。他看到了更远处海面上白色的帆船,看到了掠过浪尖的海鸟清晰的姿态,甚至看到了更远处若隐若现的岛屿轮廓。细节被放大,世界呈现出另一种面貌。
就在他调整着焦距时,视野里突然闯入了一个清晰的、动态的画面——不远处一块巨大的礁石上,一只通体雪白的海鸟正站在那里,迎着海风,舒展着巨大的翅膀,然后猛地一蹬,优雅地滑翔入海天之间,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自由的白点。
虞清远举着望远镜,久久没有放下。
那只鸟消失的方向,只剩下无尽的蓝。
他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那只飞鸟的翅膀极轻地搔了一下。一种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悸动,混合着海风的咸涩,悄悄滋生。
他放下望远镜,转过头,发现靳砚并没有看海,而是在看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映着海天的光,也清晰地映着他自己的身影,专注而沉静,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虞清远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种过于直白的注视。
但靳砚先一步开了口,声音低沉,融在涛声里,却异常清晰:“它飞它的。”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牢牢锁着虞清远,像是承诺,又像是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我在这里。”
海风呼啸着掠过耳边,带来远方的气息和永不停歇的潮声。虞清远站在原地,看着靳砚,看着他那双盛满了大海和自己倒影的眼睛,手里还握着那只残留着对方体温的望远镜。
飞鸟消失于天际,港湾沉默地停留原地。
在观海平台静静站了许久,直到午后的阳光开始变得柔和,染上些许金黄。海风依旧吹拂,却少了几分燥热,多了几分惬意的凉爽。
“回车上?”靳砚轻声问,目光落在虞清远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上。
虞清远点了点头。回到开着冷气的车里,隔绝了外面的热浪与喧嚣,世界再次变得安静。靳砚没有急着发动车子,而是从后座拿过一个保温袋,取出一个保鲜盒,里面是切好的、冰镇过的水果,还有一小瓶矿泉水。
“先垫一点,离晚饭还有一会儿。”他将盒子递过来,又拧开矿泉水瓶盖,“艾司西酞普兰的说明上说,最好饭后吃,对胃刺激小点。晚上回酒店吃了饭再吃药,嗯?”
虞清远慢吞吞地吃完水果,靳砚接过空盒子收好,又递过一张湿纸巾让他擦手。
车子重新启动,沿着海岸线行驶,最终停在一家看起来颇有格调的临海酒店门口,房间有一个面朝大海的阳台,推开玻璃门,潮汐声更加清晰扑面。
药物的副作用确实强烈,虞清远感到一阵阵难以抗拒的疲惫感涌上,眼皮沉重。他靠在沙发扶手上,听着靳砚收拾东西的细微声响和海浪的白噪音,意识渐渐模糊。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的发顶,然后是靳砚极低的声音:“睡一会儿,太阳落山我叫你。”
他彻底沉入黑甜的睡眠。
......
再次醒来,是被阳台上传来的温柔呼唤叫醒的。
“清远,醒醒,看外面。”
虞清远睁开眼,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壁灯,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他走到阳台,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夕阳正在西沉,巨大的、橙红色的火球缓缓没入海平线,将天空和大海染成一片无比壮丽的瑰丽画卷。鎏金、橙红、薰衣草紫、玫瑰粉……各种色彩交织晕染,绚烂得近乎不真实。海面波光粼粼,像是撒满了碎金,随着波浪轻轻晃动。
靳砚就站在阳台栏杆边,回头看他,周身也沐浴在这片辉煌的暖光里,轮廓显得格外温柔。
“醒了?正好赶上最美的时候。”他朝他伸出手。
虞清远走过去,将微凉的手放入他温暖干燥的掌心。靳砚立刻收拢手指,将他拉近身边,并肩看着这震撼人心的落日。
没有太多言语,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海风、涛声和彼此手心的温度。
当最后一抹余晖即将被海水吞没时,靳砚松开他的手,拿出手机:“别动,就这样。”
虞清远下意识地看向镜头。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腕。海风吹起他额前柔软的黑发,身后是燃烧般的天空和无垠的大海。
他的脸色在夕照下终于不再显得那么苍白,眼神因为刚睡醒和眼前的景色而有些朦胧,却异常平静。
靳砚快速地按了几下快门,然后低头查看照片,嘴角弯起一个满意的弧度。
“我也给你拍。”虞清远轻声说。
靳砚有些意外,随即笑着将手机递给他,然后很配合地侧过身,面向大海。虞清远接过手机,学着靳砚的样子,将镜头对准他。
镜头里的靳砚,侧脸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挺拔,亚麻衬衫被海风吹得微微鼓起,眼神望着远方,带着一种沉稳而悠远的气息。身后是漫天霞光,脚下是拍岸的惊涛。
虞清远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一刻。
拍完照,夕阳也几乎完全沉没了,天空的颜色逐渐变成深邃的蓝紫色。远处的灯塔开始闪烁起微弱的光。
“走吧,”靳砚很自然地再次牵起他的手,“去沙滩散步,这个时候正好。”
酒店后面就有一片干净的沙滩。这个时间,游客大多去吃饭了,沙滩上人不多,只有零星几对情侣和他们一样,手牵着手在散步。
脱了鞋,赤脚踩在微凉细腻的沙子上,是一种奇妙的触感。潮水退去,留下湿润平滑的沙地,倒映着天空渐变的色彩,像一面巨大的、不断变化的镜子。
他们沿着水边慢慢走着,海浪温柔地涌上来,亲吻着他们的脚踝,又退下去,留下白色的泡沫和湿润的沙粒。
虞清远的手指在靳砚的掌心微微动了一下。药物的副作用让他的指尖还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但被靳砚稳稳地包裹着。
“还难受吗?”靳砚低声问,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带着安抚的意味。
虞清远摇摇头:“好多了。”海风的吹拂和散步让身体舒展开,那种沉重的疲惫感似乎减轻了一些。
走着走着,虞清远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你看。”
一只洁白的海鸥正独自在潮水线附近踱步,歪着头看着海浪,神态悠闲。它似乎并不怕人,在他们走近时也只是懒洋洋地跳开几步。
靳砚也停下脚步,看着那只海鸥,又看看身旁的虞清远。暮色中,虞清远的眼睛亮晶晶的,倒映着海天的微光和那只小小的生灵。
这一刻,没有柏林的合约,没有分离的焦虑,没有药物的副作用,只有大海、飞鸟、夕阳余晖,和身边紧握着手的人。
靳砚心中一动,侧过身,轻轻捧住虞清远的脸。他的动作很温柔,拇指指腹擦过虞清远微凉的脸颊。
虞清远微微一怔,却没有躲闪,只是抬起眼看着他,那双总是盛着惊惶或忧伤的乌黑眼眸,此刻像平静的海面,映着靳砚沉默的轮廓。
靳砚低下头,吻了出去。
虞清远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像蝶翼。靳砚的心脏像是被温柔地攥紧了。他加深了这个吻,却依旧克制而缠绵,仿佛在用唇舌诉说着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心疼、爱恋和承诺。
远处传来其他游客隐约的笑语和海浪永恒的吟唱。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消失,天空变成了深邃的宝蓝色,几颗早亮的星星悄然浮现。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
当靳砚终于缓缓退开时,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不稳。虞清远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极淡的红晕,在暮色中看不真切,但他微微湿润的眼睛和略显红肿的嘴唇,泄露了刚才的亲密。
靳砚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呼吸交融。
“清远,”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你会记住这个味道吗?”
海风,夕阳,细沙,还有我。
“以后无论在哪里,只要想起这个,就要记得,”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坚定,“我在这里。我永远都在。”
是港湾是锚点。
虞清远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又温暖地跳动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回抱住了靳砚的腰,将脸埋进他带着阳光和海风气息的领口。
远处,那只海鸥振翅飞起,融入了靛蓝色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