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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血染苏州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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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的秋天,天空高远,海水呈现出一种沉静的碧蓝。那场丰饶的收获带来的喜悦,如同窖藏的美酒,在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中,缓缓散发着余韵。石屋的角落里,堆放着饱满的番薯,散发着泥土和淀粉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这天傍晚,顾晏舟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看海,而是从那个藏着手提箱的密室里,找出了几本边缘磨损、纸张泛黄的笔记本。他拿着它们,走到屋外,在夕阳的金辉里,慢慢翻看着。
洛寻正在晾晒洗净的衣物,看到他的举动,动作慢了下来。他知道那些笔记本里记载着什么——那是顾晏舟的半生,是硝烟、鲜血和无数亡魂的缩影。
顾晏舟翻看的速度很慢,手指有时会停留在某一页,久久不动。夕阳将他花白的头发染成淡金,在他深刻的皱纹里投下阴影。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郁。
忽然,他合上一本笔记本,抬起头,望向那片被染成血橙色的海面,眼神悠远而空茫,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些洛寻无法想象的景象。
“淞沪……”他低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后依旧锋利的痛楚,“那时候,整个苏州河……都是红的。”
洛寻晾衣服的手彻底停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尸体堆得像岸边的堤坝,”顾晏舟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那平静之下,是惊涛骇浪过后死寂的沙洲,“江水带着血沫和碎肉,一波一波地往海里流。空气里……除了硝烟,就是那种……人肉烧焦了的臭味,几天几夜都散不掉。”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依旧望着那片绚烂的晚霞,仿佛那霞光是由无数亡灵的血染就的。
“我的一个营,打光了,补充,又打光……最后撤下来的时候,全营还能站着的,不到一个排。”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里面还有好几个,是挂着彩、互相搀扶着下来的。”
洛寻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他听说过那场战役的惨烈,但从顾晏舟口中听到这具体而微的叙述,那惨烈便不再是报纸上冰冷的数字,而是化作了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一道无法愈合的、溃烂流脓的伤疤。
“后来……抗战胜利了。”顾晏舟的语气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冰封的河面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底下复杂难言的情绪,“那天,整个城市都在欢呼,放鞭炮,喝酒……醉倒的人躺在街上,又哭又笑。”
他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扭曲的、充满嘲讽的表情。
“我也喝了酒,很多。可是……喝不醉。”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脑子里反反复复的,还是那些死了的兄弟的脸,是他们问我‘少帅,咱们能赢吗?’的声音。”
“赢了……然后呢?”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沉默的天地,“然后就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他的语气骤然变冷,像是一下子从那个血肉模糊的抗日战场,跌入了另一个更加残酷、更加令人心寒的深渊。
“枪口调转,对准了曾经的战友。”顾晏舟闭上了眼睛,眉宇间凝聚着沉重的痛苦,“那些在战壕里一起啃过冻土豆、一起骂过娘、互相包扎过伤口的兄弟……转眼之间,就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赤红的、压抑着暴怒和悲凉的血色。
“淮海……徐蚌……”他念出这两个地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漫山遍野,都是穿着同样军装的尸体!你能分清哪个是‘敌’,哪个是‘我’吗?分不清!”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胸膛剧烈起伏。
“有时候一梭子子弹扫过去,倒下的,可能就是你曾经一手带出来的兵!”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这他妈的打的到底是什么仗?!”
这声压抑了太久的低吼,像受伤野兽的哀鸣,狠狠撞在洛寻的心上。他从未见过顾晏舟情绪如此失控。那些冷静、沉稳、甚至冷酷的外壳在这一刻碎裂,露出了里面被战争反复凌迟、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
顾晏舟剧烈地喘息着,额角青筋暴起,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来。他颓然地靠向身后的墙壁,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再后来……就是兵败如山倒。”他的声音重新变得低沉,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漠然,“一路溃退,看着青天白日旗被扯下,换上红旗……听着广播里宣布新中国成立。”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久到夕阳几乎完全沉没,只剩下天边一抹残存的血色。
“那时候,躲在藏身的地方,听着外面的欢呼声,”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点……解脱,又有点……不甘。更多的,是茫然。”
“为之奋战了半生的……好像一下子,都没了意义。”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海岛的夜晚带着凉意。石屋里没有点灯,两人就坐在渐浓的黑暗里,一个沉浸在血腥的回忆中,一个被那回忆的沉重压得无法呼吸。
许久,顾晏舟才缓缓转过头,在黑暗中看向洛寻所在的方向。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深邃和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承载了太多死亡与背叛的疲惫。
“有时候我会想,”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荒诞,“我这一生,打过的仗,杀过的人,走过的路……到底是为了什么?”
洛寻在黑暗中伸出手,摸索着,找到了顾晏舟放在膝盖上的、冰凉的手,紧紧握住。
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个人的命运在其中不过是一粒尘埃,被裹挟着,冲撞着,最终搁浅在某处,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无法解答的疑问。
他能做的,只有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海岛上,握紧这只手,陪伴这个被时代碾碎了脊梁,却又顽强活下来的灵魂。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声音空洞而永恒。
那些轰轰烈烈的战争,那些改天换地的胜利,那些兄弟阋墙的惨痛……最终,都沉寂在了这无边无际的、墨蓝色的海水之下。
只剩下两个苍老的剪影,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依偎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对抗着来自过往和内心的、无尽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