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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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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砚之往前走了几步,那人的身影清晰了些。
黑色的T恤,低垂的脸。
是靳临。
他瘫坐着,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发丝黏在血污的额角。一只眼睛肿得很难看,周围一片青紫,嘴角裂开,淌下的血已经干涸,粘在皮肤上。四肢上布满了道道血痕,上衣被扯烂了,露出的小腹上有大片的淤青。
他缩在那一小片污秽里,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融进那堆垃圾之中。
裴砚之站在那里,一种突兀的滞涩攫住了呼吸。
同情吗?他没有这种东西。
更像是一团棉絮堵在胸腔里,带来的一种呼吸不畅。
“怎么走停了?”
肖宁七扭八歪地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卧槽!”肖宁吓了一跳,大声道,“怎么有个人啊!活的死的?”
……
靳临的意识沉在黑暗里,身体早已麻木。
耳边堵着嗡鸣,不知是来自苍蝇,还是疼痛的神经。
嗡鸣声中,他突然听到一声女性的惊叫。
“……活的死的?”
他恍然间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于是,他慢慢积攒力气,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眼前是一团模糊的光斑和色块。
慢慢地,视线开始艰难地对焦。
他看到两个人,男人和女人。
是裴砚之。
尽管逆着光看不清脸,只有高瘦好看的剪影,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旁边的女生个子也高,卷曲的长发,身段窈窕,一双细长的腿踩着高跟鞋,风情妩媚。
两人站得很近,剪影都重合在一起。
靳临又慢慢阖上了眼皮。
苍蝇落在脸上,他也懒得动了,似乎想彻底和旁边的垃圾融为一体。
为什么又搞得这么难看?他疲惫地想。
也是,一支钢笔就忘乎所以,难看是必然的。
鼻腔里什么东西留下来了,可能是血,他轻微吸了下。
其实,四年前的那个夏天,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毕竟那时,还有未尽的期望……
黑暗又笼罩了。
他以为自己又沉睡过去,但随即闻到了淡淡的檀木香气。
这味道很淡,如果不是靠得足够近,怎么能在臭气熏天的环境中闻到?
他心头一震。
一双手扶住胳膊,将他从肮脏的地面向上托起。
靳临闭着眼,但能感到对方身上的热意,他的脸离得太近了,嘴唇好像碰到了对方的肩膀。
双腿虚软,浑身无力,裴砚之的双臂像是形成一种禁锢,让他不知所措。
苍蝇还在嗡嗡地飞,神经痛得几近麻木。
太脏了,他宁愿没有醒。
……
古董车在夜里疾驰。
裴砚之坐在后排,脸上仍看不出情绪,但周身的气息很冷。
老工业区的路很烂,总是颠簸,旁边的人身体不断下滑,肩膀撞向车门内侧,发出沉闷的声响。
裴砚之侧过身,将靳临的身体扶正。
飞驰的光影掠过,靳临的头歪向车窗,脸上忽明忽暗。夜风从窗户外吹进来,发丝凌乱地扫过他汗湿的额头,肿胀的眼睛紧闭着,唇色苍白,仍然倔强地抿着。
凑近了看,那些青紫的淤痕更显狰狞,撕烂的衣服下裸露着大片皮肤,锁骨深陷,凸起的肩胛骨支棱着布料,像一对濒死的蝴蝶。
原来瘦了这么多。
裴砚之想起刚刚架着的身体重量,确实轻飘飘的。
一只爪子锋利,但总是受伤的流浪猫。
裴砚之只有小时候捡过一只流浪猫,瘦但是身体敏捷,也爱打架受伤。那时候还和秦墨他们住,家里几个月不见人,保姆不管,他也养得开心。
后来有天回来猫不见了,而秦墨倒是在,正坐沙发上看股权书。她每次跟裴正廷吵了架,就会这样盘点资产,好像要算清这场婚姻交易到底值不值。
他就问猫呢?
秦墨说跳窗跑了,野猫养不熟,还有病毒,以后别养了。
裴砚之记得自己那天走之前,检查过所有门窗。后来他想,至少秦墨那时候还愿意找个借口,也算不错了。
车轮驶过坑洼,车身颠动,打断了思绪。
靳临的上半身猛地前倾,眼看额头要撞上前座椅背,裴砚之伸出手,挡在椅背前。
他的掌心触到了汗湿的额头,还有细密的额发,比想象中柔软一些。
靳临的身体又向后倒去,单薄瘦削的肩膀失去了支撑,往右侧歪斜,与裴砚之靠在一起。
“你们关系挺好的。”
前排传来肖宁的声音,她坐在副驾正往后看,眼神探究。
其实刚刚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照片里被裴砚之搂着的人是谁?
但裴砚之没有开口的意思,那谁都不敢问。
她父亲曾经是裴老爷子的下属,裴老在裴砚之很小的时候,就把人接到身边养着,所以两人也认识很久了。她作为一个天然弯,从来没怀疑过裴砚之的性向。
可能吗?
她不敢深入思考。因为比起她家里,裴家……
车停住,往外看已经有医生护士等着。
“医院到了。”陆西凛提醒,“院长我打过招呼了,他亲自接诊。”
他叹了口气,“我得抓紧回去挨我哥批评了,砚之你送靳临去检查吧,肖宁你去哪儿?”
“我回家,我妈估计已经知道我没去相亲,今晚有得闹。”肖宁下了车,往路边走,“我打车吧。”
她站在路边,看着陆西凛开车离去,裴砚之架着学弟往担架上放。
她忽然想到,这个夏天大家都要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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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临睁开沉重的眼皮。
这是哪儿?
刺目的白炽灯光让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浑身像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处都在钝痛,他动了一下,发现身上盖着干净柔软的被子。
门被推开,一个中年白大卦走了进来,先是查看了床头的监护仪数据,然后才转向靳临,“醒了?感觉怎么样?”
见靳临还有些怔愣,他就转身向另一个方向。
“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微脑震荡,两根肋骨骨裂,需要静养。小伙子年轻,身体底子不错,没大问题。”
靳临随着他望向窗边,那里站着一个高瘦的身影,是裴砚之。
是他送自己来的?
靳临扶着额头,想起来了。先是在地下赌场挨了顿揍,他把晕了的靳广生扶起来,刚出后门,人就醒了。靳广生说让他等着,去叫车来接,然后他实在站不动,就在后巷靠墙坐下了。
坐着坐着,他就昏睡了过去,后来他听到有人说话,睁开眼就……
原来不是在做梦。
白大卦脸上带着恭敬的熟稔,“裴公子放心,你朋友在我这儿,肯定能得到最好的治疗。”
裴砚之从窗边转过身,逆着光,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好听。
“李院长费心了。”
院长又问候道,“裴老最近身子骨还硬朗吧?上次给他做体检,指标各项都不错。”
“安好。”裴砚之点头,“这边也麻烦多关照。”
“应该的。”院长笑着应下,又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病房安静下来,靳临看着门被关上,房间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他踌躇着,还是开了口。
“谢谢……学长。”
裴砚之走过来,坐到病床边,腿太长了,膝盖抵着靳临的被子。
“疼吗?”他从果篮里拿了个苹果,慢悠悠开始削皮。
靳临眼睛垂着,看那苹果皮从骨节分明的指节间滑落,他抿着唇,摇头。
“不疼。”
裴砚之嘴角极淡地扯了下,水果刀握在手里反着光,“打架好玩吗?”
靳临一僵,脑袋垂得更低了,一瞬间,他感觉那些肮脏的苍蝇还在耳边转。
穷,冲动爱惹事,欠债耍无赖的爹……还有什么?
可是,全是他的问题吗?
靳临的眼睛盯着裴砚之的衣角,看起来就昂贵的布料,结果现在沾了污血和脏水,黏糊糊的,让人看得难受。
不是有洁癖么,为什么还要靠近?明明不是乐于助人那类。
打架当然不好玩……
那靠近一个对你心怀不轨的人,好玩吗?
靳临当然问不出这话,他只是绷着脸,没吭声。
他知道自己这情绪很莫名其妙。
裴砚之看着他,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的,垂头丧气,但梗着脖子还有点不高兴。
果然是只犟种猫。
裴砚之忽然抬手,指腹按在他嘴角,那里的伤痂又被咬裂开了。
“嘶——”靳临猛地缩头。
他抬眼看向裴砚之,眼神里先是挨了疼的恼,继而反应过来,有些吃惊地瞪着眼。
裴砚之收回手,指节上沾了点血,他慢条斯理地抽纸擦干净。
“还以为你不知道疼。”他淡淡解释。
靳临不说话,被手指碰过的嘴角火辣辣的。
疼,但又有些奇怪的痒。
靳临脑海里又冒出那个大波浪美女,和裴砚之看起来熟稔的样子。
“那个女生呢?”靳临脱口而出。
随即他就后悔了。
裴砚之身边的人,他有什么资格这样问?
果然裴砚之皱了眉,“谁?”
应该是不想回答的意思,靳临识趣地摇了摇头。
他不再言语。
“靳临!”忽然门被猛地推开,林晓冲了进来,“怎么受伤了,严重吗?”
靳临还有点发愣,下意识瞥了一眼裴砚之,“你怎么来了?”
“我妈是这主任啊,还给奶奶开过药呢,你忘了?”林晓把包放床头,走过来看他的脸。
她是短头发,穿着白色背带裤,脸圆圆的。
“脸都肿了。”她的眼眶一下就红了,“谁打的呀,报警了吗?”
“没谁,我自己不小心。”老工业区那些破事儿,靳临不好告诉她。
“又骑车摔的是吧,你骗小孩呢?”林晓生气,“真这样,你那摩托车就该扔了!”
靳临不安地又看向裴砚之,发现对方也在看他,眼神很深。
“不关摩托的事……”他咽了口口水,也找不到别的理由,只能含糊道,“是我爸的债主。”
再往下问,只会更复杂。更何况在裴砚之面前,他实在不想提这些。
“我头疼。”他只好说,“想再睡一会。”
“哦。”林晓答应道,但她还有些不放心,于是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喂到靳临嘴边。
“看你嘴唇都干裂了,喝点再睡吧。”她说。
靳临嘴巴贴着杯口,有些尴尬,感觉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忽然面前坐着的人站了起来,他身量很高,居高临下地抬着下颌。
“你休息吧。”
说完,裴砚之把苹果放在床头,走了。
气氛安静一瞬。
“裴学长怎么在这,他送你来的?”林晓有些好奇,“上次小组聚餐,他还说不认识你呢?”
靳临低头,看着那个削得好看完整的苹果。
“可能,”他抿了抿唇,“恰好碰见,顺手吧。”
“哦。”林晓点头,“没想到裴学长看着高冷,其实挺乐于助人的,这病房是医院里最贵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