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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鸿沟 ...

  •   翌日清晨,天色是一种阴郁的灰白,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里弥漫着雨前特有的土腥气和沉闷。闹钟响起时,许昼几乎是瞬间清醒,一夜浅眠,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天楼梯口顾未明那个微晃的背影和压抑的咳嗽声。
      他推开窗,湿冷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明显的凉意。要下雨了。
      他犹豫了。这种天气,别说生病的人,就是健康人跑起来也够呛。那个冰山……会不会干脆不来了?或者,他应该找个借口不去?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找借口?向谁找?顾未明吗?他凭什么?而且,那家伙绝对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用那种气死人的平静语气说“规定就是规定”或者“你的承诺”。
      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许昼还是换上了运动服。下楼时,他心里甚至抱着一丝隐秘的、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也许顾未明真的不会来。
      然而,刚到小区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等在那里了。
      顾未明穿着单薄的运动外套,拉链依旧规整地拉到顶,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额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色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嘴唇几乎没什么血色。他安静地站着,目光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听到脚步声,才转过头来。
      视线相碰的瞬间,许昼的心猛地揪了一下。顾未明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血丝,眼下的青黑也比平时重,整个人透着一股强打精神的疲惫感,但那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在他看过来时,还几不可察地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这种天还跑?”许昼忍不住开口,声音因为情绪复杂而显得有些生硬,甚至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焦躁。
      顾未明似乎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他会主动说话。他沉默地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然后转回视线,语气平淡无波:“嗯。规定。”
      又是规定!许昼一股无名火窜起,却又不知该冲谁发。他狠狠瞪了顾未明一眼,憋出一句:“……随便你!”
      说完,他赌气似的率先迈开了步子,冲进了湿冷的晨风里。
      顾未明沉默地跟上。
      雨前的风又急又冷,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许昼跑得很快,带着一股自虐般的狠劲,仿佛想用身体的疲惫来压下心里那团乱麻似的情绪。他能听到身后顾未明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那呼吸声明显比平时沉重急促,偶尔还会被风呛到,引发一阵压抑的低咳。
      每一次咳嗽声传来,都像小针一样扎在许昼背上,让他脚步不由自主地滞涩一下。
      跑到公园湖边时,零星冰冷的雨点开始砸落下来,越来越密。湖面被击打出无数细小的涟漪,周围的树木在风中摇晃,发出呜呜的声响。
      顾未明的咳嗽声越来越频繁,甚至有一次不得不停下来,弯下腰剧烈地咳了一阵,单薄的脊背在风雨中显得有些脆弱。
      许昼猛地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冷得他一个哆嗦。他看着几米外那个咳得停不下来的人,胸口剧烈起伏着,一种强烈的、冲动的情感攫住了他。
      他几步冲回去,一把抓住顾未明的手臂。触手的皮肤隔着湿冷的衣料,都能感觉到不正常的滚烫。
      “你发烧了?!”许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惊慌,“顾未明你疯了吗?发烧还跑什么步?!”
      顾未明被他拽得晃了一下,抬起咳得泛红水光的眼睛。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进衣领。他看着许昼,眼神因为发烧而显得有些涣散,但深处却有一丝固执的清明。他试图挣开许昼的手,声音沙哑得厉害:“……没事。跑完。”
      “跑个屁!”许昼几乎是吼了出来,雨水顺着他愤怒的脸颊流下,“你他妈不要命了?!给我回去!”
      他不再给顾未明任何反驳的机会,用力拽着他的胳膊,强硬地拉着他就往家的方向走。顾未明似乎还想坚持,但高烧和咳嗽耗尽了他的力气,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被许昼半拖半拽地拉着往前走。
      两人的脚步都踉踉跄跄,在越来越大的雨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许昼的手死死攥着顾未明滚烫的手臂,那温度烫得他心慌意乱。他能感觉到顾未明身体的重量一点点压过来,呼吸喷在他颈侧,灼热而急促。
      “咳咳……放开……”顾未明微弱地抗议,声音破碎。
      “闭嘴!”许昼恶声恶气地回敬,手臂却收得更紧,几乎是半抱着他,撑着他大部分的重量,艰难地在雨幕中前行。
      冰冷的雨水浇透了全身,却浇不灭许昼心里那团又急又气的火,也浇不灭手臂上传来的、那惊人的、让人心慌意乱的滚烫温度。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脱离了“死对头”的轨道,朝着一个他无法预料、也无法控制的方向,轰然滑去。
      雨势渐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尾音,敲打着窗沿。屋子里弥漫着雨水的湿气和药水的微苦味道。顾未明被强行按在床上,额头上贴着退烧贴,呼吸虽然依旧沉重,但比之前在雨中那副快要碎掉的样子好了不少。
      许昼站在床边,手里还捏着刚才因为慌乱而有些褶皱的毛巾。他看着顾未明紧闭的双眼和因为发烧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心里那团又急又气的火苗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一种带着点别扭的、却又无法忽视的担忧,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的、细微的悸动。
      刚才在雨中,半抱着那个滚烫而脆弱的身体,感受到对方无意识地依靠过来的重量,某种坚硬的东西在他心里咔嚓一声,裂开了巨大的缝隙。
      他烦躁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想出去倒杯水,却瞥见顾未明换下来扔在椅子上的湿外套口袋里,滑出了一小叠便签纸。最上面一张,似乎画着什么复杂的电路图,还有一个熟悉的题号——正是昨天小测上让他卡壳的那道多选组合题。
      许昼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轻轻抽出了那叠便签纸。
      纸张被雨水洇湿了一些,墨迹有些晕开,但依旧能看清上面清晰工整的字迹。不止一道题,是好几道物理和数学的难题,每道题下面都列出了两到三种不同的解法,思路清晰,步骤详尽,甚至在旁边还用更小的字标注了易错点和关键思路转折。
      这根本不是顾未明自己用的笔记!他自己刷题从来都是直接写在草稿纸或者竞赛书空白处的!
      许昼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一个荒谬又让人心跳加速的猜想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这难道是……给他写的?因为他昨天似乎被那道题困住了?所以哪怕生病发烧,也……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瞬间照進他混乱的心湖。他看着床上那人安静的睡颜,苍白的嘴唇,心头那点陌生的悸动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一圈圈扩大,带着一种酸涩又柔软的暖意。
      也许……这家伙并不像表面那么冰冷无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顾母和另一位阿姨的说话声,似乎是邻居过来送点东西。虚掩的房门并没能完全隔音。
      “……真是麻烦你了,张姐,还特意送过来。”是顾母的声音。
      “哎,客气什么。未明好点没?早上我看他脸色就不对,还非要出去跑步,劝都劝不住,这孩子也太倔了……”那张姐嗓门不小。
      顾母叹了口气:“是啊,说不听。非说是什么……嗯……‘答应了的事要做到’,‘不能失信’什么的……这孩子,轴得很……”
      “答应了的事”?“不能失信”?
      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瞬间刺穿了许昼心里刚刚升腾起的那点暖意和涟漪。
      他猛地攥紧了手里的便签纸,纸张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褶皱声。
      原来如此。
      根本不是因为他卡壳了题,不是因为他可能需要,更不是因为什么别的……
      只是因为“答应了的事”不能失信。只是因为那个该死的、用“任何事”换来的、他愿赌服输的承诺!
      晨跑是承诺。
      所以哪怕发烧到快要晕倒,也要完成。
      那这些笔记呢?是不是也因为某种他不知道的、“答应了”谁的承诺?或者干脆就是顾未明那套“兄弟”责任感的又一次程序化履行?
      所有刚刚变得柔软的情绪,瞬间冻结、龟裂,然后轰然倒塌,露出底下更加冰冷和难堪的真相。原来那些他以为的、细微的、可能存在的不同,依旧只是他可笑的自作多情。顾未明所做的一切,依然牢牢地框定在“规定”、“承诺”、“责任”这些冰冷的条框里,和他许昼这个人本身,毫无关系。
      甚至可能,他还在心里嘲笑自己轻易的动摇和误会吧?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尖锐的羞耻感和自我厌恶,猛地涌了上来,烧得他耳根通红,四肢却一片冰凉。他看着手里那叠精心写就的笔记,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一步,将那叠便签纸粗暴地塞回顾未明外套口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床上的顾未明似乎被这动静惊扰,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眉头微微蹙起。
      许昼死死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刚才那点担忧和悸动早已被冰冷的失望和愤怒取代。他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差点又掉进对方用那种刻板的“责任感”编织出的、看似温暖的陷阱里。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床上的人,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房间,砰地一声带上了门,将那满屋的病气和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人,彻底隔绝在身后。
      刚刚升起的那点朦胧的好感,还没来得及看清形状,就已经被这个冰冷的“误会”,彻底击碎,摔了一地狼藉。那裂开的缝隙非但没有弥合,反而变成了更深、更冷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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