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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观音垂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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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方多病头回醒来时李代桃没有在给他输内力。也不知道他昨夜秉烛夜读到什么时辰,此时还睡在旁边,呼吸匀缓,但唇色有些发白。方多病抿抿嘴无声叹气,慢慢挪到被子外面,给他掖好被子,贴着墙下床。往日都是李代桃清早起来就给他找好衣服搭在架子上了,今天他只能自己找了。
他和李代桃的衣服很好区分,颜色艳丽些、布料上乘些、花纹多些的都是他的,占了大半个柜子,其余粗布麻衣都是李代桃的。
该给李代桃做几身好衣服了。
他挑了套米黄对襟半袖袍,准备合上衣柜,看到下层露出一角剑鞘,俯身拿出了藏在里头的一把剑。黑鞘银柄,缀着一枚质地清透、没有半丝杂质的白玉。他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还挺趁手,拔剑出鞘,里面还藏有短剑,是一把子母剑,“应该是我的剑吧。我就说嘛,剑客剑不离手,我怎么会没佩剑……”
等等。
他看向满满当当塞着他衣服、几乎鸠占鹊巢的衣柜。李代桃又骗我!他咬牙切齿,提剑冲到床边,凭空挥舞了一下拳头。等你醒来就跟你算账!
方多病不用吃早饭,但等李代桃醒来再烧火做饭,怕是午饭都赶不上了。他起火煨着一锅粥,坐过去翻桌上的资料。从不洗澡不能上床这点就能看出来李代桃此人多少好洁成癖,他看书也是要整整齐齐摞好,规规整整摆放。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昨天坐的位置右手侧是已经翻阅过的,中间的是翻阅到一半的。方多病没那么多讲究,随手从书箱里掏了一本。哪有什么续命之法,若是真有这样的蛊术,那人人都成千年妖百年怪了……
书里还夹了张纸,他抽出来,“心脉乃气血之枢,若遭重创,非观音垂泪不可续……”
啊?
方多病扔下书坐到床边,一手纸张,另一手去摇李莲花,“李代桃你醒醒,李代桃!我找到续脉之法了!”
“狐狸精别闹。”李莲花推开他的爪子。
“李——代——桃——”方多病凑到他耳边喊。
李莲花捂住耳朵,“喊什么,方小宝!”
“我找到续脉之法了!”
“真的假的,我找了一晚上都没找着,”李莲花狐疑地看着他,“你这么厉害呢?”
“喏,你自己看!”方多病“哗”一声把纸张送到他面前,左手拨了拨自己的刘海。
“还真是,”李莲花含笑从他指间抽出纸张,“你找东西可是第一名啊。”
“可是这一品坟到底坐落于何处,我们还不知道呢。”
“哦,这一品坟啊……”李莲花摸摸鼻子,“如果没记错,应该在朴锄山。李某曾在附近周游,恰好听闻。”
“你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少。”方多病说。
“是啊,无所事事、不学无术嘛。”李莲花活动了一下脖子,掀了被子下床,披上衣服挽着头发去洗漱,“要不然怎么能捡到方少侠呢?”
“说到这个……本少爷问你!”方多病拿着尔雅亦步亦趋跟在李莲花身后,“本少爷若是路边被你捡到的,衣柜里怎会有这么多我的衣服!你又骗我!”
“方少侠果真见微知著。”李莲花漱口。
“我本就住这楼里!”方多病说,“对不对?”
“然后呢?”
“我知道了!你杀人夺楼,鸠占鹊巢!本少爷才是这货真价实的莲花楼楼主!”
“噗!”李莲花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拿布巾擦了擦脸,“要不你再想想呢?”
“我就是李莲花……?”方多病迟疑着说出合理推测。
“哎哟,方少侠智力超群,天下无双。”李莲花竖了个拇指,去厨房做饭,“我既杀人夺楼,为何又要为你找续脉之法呢?”
方多病像小尾巴缀在他后面,“你……良心发现?”
“我?”李莲花微微摊开手往自己身上看,俨然一副“你看我像是有良心的样子吗”。
不对吗?方多病抱起手臂。本来就住在莲花楼中……还……
“方少侠还煨了粥呢。”李莲花扭头微微一笑,“多谢了啊。”
方多病看他挽起袖子,堆叠起来的衣袖下青紫色的牙印若隐若现。难道……我是他……不可能不可能!方多病甩甩脑袋,放下手臂,甩袖走了,又抱着手在桌前坐下了,看着李莲花端着粥过来。他把一身灰绿布衣穿得清逸出尘,腰身盈盈一握,眉眼寡淡交织着浓烈。方多病心虚地一把抓起一本书匆匆乱翻。
都说了庄周试妻,大劈棺的是我,他肯定才是我……那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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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后,李莲花给马喂了马草,驾着莲花楼往朴锄山去。
文献还载服用前须辅以下法调养:“晨昏先演五禽戏令筋腱舒张,继行八段锦使气贯十二经脉,终以龟息法吐纳导引,取旭日初升之阳精,纳月华初绽之阴魄。”
方多病醒来时已经错过日升,黄昏时,李莲花解了辔放马去吃草,他被李莲花赶出来对着他塞过来的五禽戏图示练。此时正练到“虎扑三式”,双手屈如虎爪,高高举过头顶,他随后便泄气地放了下来。
“不要偷懒啊,方小宝。”李莲花坐在门口台阶上择菜,“现在可是吸收日月精华的最好时候。”
“不做这个,练剑也是一样的吧。”方多病说,“这实在有损本少爷的形象。”
“这不是挺勇猛的吗?古法既然如此记载,那必然有他的道理,你别想着投机取巧。”李莲花拿起菜篮,“狐狸精,你好好监督方小宝啊。”
狐狸精“汪”了一声,李莲花满意进屋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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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楼之前停靠的位置离一品坟并不远,不多日就抵达了。房车不便上山,李莲花停放在山脚一处林子里,二人徒步上山。方多病的身体无法流转内力,与武功尽失、筋脉尽断无异。李莲花跟着他步子越来越缓,怕是此刻已经筋疲力尽自己还没发觉。
“方小宝,”李莲花拍了拍袖子,在他面前屈膝蹲下,“上来。”
“本少爷不累……”方多病摆摆手。
“上来,”李莲花毋庸置疑的口吻,“一会你滚下去我可拦不住你。”
“哦。”方多病脑海里浮现出自己骨碌碌滚下山的画面,无端地想笑,趴到李莲花背上。身下的骨头伶仃,托着他的手却有力,方多病感受着掌心里支起的棱角分明,恍惚地问:“你是不是瘦了?”
李莲花的脚步微微一滞,“你想起什么了吗?”
身后的人没了声息,已然昏睡过去。李莲花的背抵着他的胸膛,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只觉得一双手托起的身体轻飘飘的如无实质,“方小宝?”
临到崖壁下的一品坟入口,耳边才响起方多病飘忽的声音,“我们到了吗?”
“这就是入口了。”
“这个坟被盗过了吧。”方多病说。眼前一片狼藉,阵法已经破坏,入口大开,还有几具尸骨。从尸骨和碎石风化的情况来看过去不少时日了。
“是啊。”李莲花说,都不知道被下了几轮了。
“你放我下来吧,里面不知道还有什么机关。”方多病扶着他的肩挺直上身,准备跳下地。
墓道的机关早就被触发了个遍。李莲花把他放下来,“那就有劳方少侠保护李某了。”
此墓的建制和中原不同,进门的长明灯都贴了金箔,这排场多半是王陵,难怪有这么多人来倒。
“这不是中原人的墓吧?许是已经覆灭的什么王朝。”方多病沿路观察,李莲花已经径直往墓道钻了,他忙加快脚步,“你走这么快干嘛。”
墓依山势上行,墓门口满地斜插的箭矢、横七竖八的尸体,石壁上亦有刀剑划痕。不知道这墓穴究竟有何特殊之处,尸体竟完全没有腐烂的痕迹,宛如生前。先前他还对文献载的续命之法半信半疑,此时已经信了八分了。而他能起死回生……虽然不是完全生,怕是与这个王朝有关。只是方多病连自己的身份都想不起来,更无法辨识他人,看了一眼就匆匆随李莲花入内。李代桃入墓以来状态就不对劲,如果不是他自己就是邪崇鬼魅,他都怀疑李代桃撞邪了。
墓室内还嵌有一门,竟是个假墓。通往真墓的甬道中也倒了不少尸体,显然发生过惨烈的争斗。真墓两侧陪葬俑兽首人身,尽头高台上的立棺只余个框架和一男一女两具尸身,琉璃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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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鲜红仿佛有了实质,淌得他的指尖都温热了一些,浓稠到几乎有点黏糊。
似乎有什么滴到他的脸上,微凉的,缓缓滑坠下去变得冰冷。
贴着他的胸膛在起起伏伏。
脸上扑着温热的吐息。
方多病睁开眼,近在咫尺的下颚缀着眼泪。
“你怎么……”他急忙扯着李莲花的袖子坐起来,他半句话还没说完,被李莲花鲜血淋漓的左手吓得脑袋嗡地一声,灰绿的大袖沾了血染出大片黑褐色。血还在顺着他发抖的指尖往下滴。方多病一片空白,腾地扑上去伸手按他的伤口止血,李莲花疼得下眼睑抽搐了一下,他手忙脚乱地撕了自己的衣角裹上去包好。活死人的好处在此刻凸显出来了,他只是慌乱,却不会手抖。可是此刻他急得要流泪,脸都皱了起来,眼睛却还是干涩的,发出了一声泣音,“李……李……”
他想喊他,却怎么也喊不出“李代桃”这个名字。
“没事,”李莲花脸上犹带着残痕,脸色此刻也青白得和方多病不相上下,“没想到这墓里竟还有机关,一不小心着道了。”
“嗯。”方多病还没缓过神,双手抱着他受伤的手,按得紧紧的,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染红的手,眼睛飞快的扑眨着。
“方小宝。”李莲花说。
方多病闻声抬头,眼珠子不安定地乱颤着。李莲花注视着他的眼睛,抬起另一只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没事了。”
“怎么会没事!”方多病皱巴着脸,“我们现在就回莲花楼!不行……等你血止了就回莲花楼!”
他缠紧了布条,去点李莲花的穴位,而体内没有内力,无济于事。李莲花伸手点了自己的曲泽、尺泽二穴。方多病转过去,李莲花趴到他背上,他抓住李莲花的腿站起身,往上颠了颠,“快捂好你的伤口。”
“方少侠这么有劲呢。”李莲花又在逗弄他。
方多病并非有意充耳不闻,他也分不清自己脑海到底是一片空茫还是一片混沌,借着下坡疾奔,再快点腿都跟不上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跑着,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莲花楼,把李莲花放到床上,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药柜前面急吼吼地打转,捂着脑袋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
“金疮药在药柜下面第一格长抽屉里。”李莲花说,“凝神,不用慌。包扎用的布条也在这里。”
凝神,凝神。方多病从药柜里拿出金疮药、剪子和一卷布条放到床上,端了盆清水过来放到地上,李莲花已经拆开了临时包扎的衣块。方多病侧过头,硬是给自己拧了回来,拉过李莲花的手,“先给你清洗一下伤口。”
他用帕子沾了水擦干净了李莲花的手,才轻轻点在伤口上,抬头看李莲花只是微微眯着眼皱眉才开始慢慢清洗伤口。确实是暗器所伤,创口很深,好在没有动骨。李莲花悄悄嘶了一口气,方多病凑得很近,一边清洗一边给他的伤口吹气。
“观音垂泪怕是已经被盗走了。”李莲花说。
“没有就算了,本少爷这样也照样能过得有滋有味。”方多病左手仍托着李莲花的手掌,右手拿过金疮药,用拇指顶出瓶塞,食指压在瓶口往伤口上倾倒粉末,“而且谁知道那观音垂泪长什么样,又是不是真的那么玄乎其玄。”
“我知道还有一物可取代观音垂泪。”
方多病抬眼看他,抿了抿嘴,“李代桃,你也不用再骗我了。若是真有,你为何不早说呢?我不去,什么神丹妙药我都不去。”
“天机山庄,太岁大还丹。”李莲花说,“你真不去?”
“不……”方多病手顿了一下,把瓶子立好,拿起布条。
“嗯?”李莲花歪头看他。
“不去。”方多病缠着布条,“但我说不去,你就会不去了吗?”
李莲花低声说,“但我会晚点去。”
“不去。”方多病用剪子剪断布条,打好结,“你可不许沾水啊!今晚我来做饭烧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