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夜雨渡 ...
-
榕城的天像是被捅了个窟窿,雨水连绵不绝地敲打着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理。起初是细密的淅沥,带着点春末的缠绵,很快便失了耐心,化作倾盆之势,豆大的雨点砸在路面的积水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又迅速被新的雨点覆盖,只在浑浊的水洼里留下一个个转瞬即逝、脆弱不堪的气泡。
温岐拖着那只轻飘飘的行李箱,站在云栖苑冰冷的玻璃大门外。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外套,寒意刺骨。
她没有回头,没有再看一眼身后那座在雨幕中显得愈发森严、如同巨大金属堡垒的顶层公寓。那里有暖气,有干燥的衣物,有周宴清提供的、足以隔绝外界风雨的绝对安全。
但她选择了走进这场冰冷的暴雨里。
行李箱的滚轮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快就被更大的雨声吞没。温岐低着头,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她拿出那个电量所剩无几的旧手机,屏幕在雨水中模糊不清。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却异常坚决地滑动着屏幕。
找到周宴清的名字。
长按。
删除联系人。
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接着,是那张他给过的名片,纯黑的卡纸上烫金的名字和号码。她把它从手机壳的夹层里抽出来,冰冷的雨水立刻将它浸透。温岐看也没看,手指用力,将它揉成一团湿漉漉的纸球,然后,松开手。
那团黑色的小球掉落在浑浊的积水里,被雨水冲刷着,翻滚了几下,迅速沉没,消失无踪,如同从未存在过。
她删掉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一个号码。她删掉的,是那个在半日闲如天神降临的身影,是那辆在雨夜送她回学校的黑色轿车,是那张解决母亲燃眉之急的支票,是云栖苑冰冷奢华的大门密码,是那张印着少年周宴清和酷似她的女孩的泛黄照片……是那个将她定义为替身的世界,以及那个世界里,周宴清投下的、既像庇护又像囚笼的巨大阴影。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站在瓢泼大雨中,茫然四顾。
该去哪里?
回学校宿舍?
室友们伤的伤,休养的休养,空荡荡的宿舍只会让她想起那场车祸,想起周宴清在医院走廊里那番宣告性的责任范围。
去医院陪妈妈?她此刻狼狈冰冷的样子,只会让母亲更加担忧。
巨大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比雨水更汹涌地淹没了她。离开了周宴清划定的安全区,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竟然无处可去。
那些曾经觉得熟悉的地方,此刻都蒙上了一层陌生的、令人畏惧的色彩。她像一个被强行剥离了宿主组织的细胞,暴露在充满敌意的环境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雨越下越大,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都行色匆匆地奔向各自的避风港。温岐拖着箱子,漫无目的地走着,单薄的衣物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瑟瑟发抖的轮廓。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脖颈流进后背,带走身体最后一点可怜的暖意。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她路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明亮的灯光透过满是水汽的玻璃门透出来,像黑暗中的灯塔。温岐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一股暖气和食物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激灵。收银台后的小哥抬起头,看到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她,明显愣了一下。
“需要什么?”小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温岐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一时竟说不出话。她只想找个地方暂时躲躲雨,烘干一下。目光扫过货架,最终落在热气腾腾的关东煮上。
“一……一份关东煮,谢谢。”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门外的雨声盖过。
她端着那杯滚烫的关东煮,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湿透的衣服接触到塑料椅面,带来一阵黏腻的不适感。她小口地喝着热汤,试图让那点微弱的暖意流遍四肢百骸。玻璃窗上凝结着厚厚的水雾,模糊了外面被暴雨冲刷的世界。温岐透过水汽氤氲的玻璃,只能看到外面霓虹灯光扭曲变形、模糊闪烁的影子,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便利店里循环播放着轻快的流行音乐,与窗外的狂风骤雨形成诡异的对比。几个同样进来躲雨的年轻人低声谈笑着,更衬得她形单影只。温岐低下头,看着纸杯里漂浮着的几颗丸子,热气熏着她的眼睛,视线再次模糊起来。这一次,不是雨水。
她想起周宴清最后塞给她的那张冰冷的黑色门卡,想起他说的有事打给我。那个号码,连同他这个人,刚刚被她亲手删掉了,揉碎了,扔进了肮脏的积水里。
一股迟来的、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心脏。不是后悔,是一种更深沉的、被连根拔起的绝望和恐慌。她切断了自己唯一的后路,即使那条路通往的是她痛恨的金丝笼,此刻,她真的只有自己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温岐麻木地拿出来,屏幕亮起,是许沅发来的信息:【七七,你在哪儿?阿姨下午情况怎么样?外面雨好大,你回宿舍了吗?】
字里行间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温岐的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许久,才颤抖着敲下回复:【我没事,在外面有点事,晚点回去。妈妈还好,放心。】
她撒了谎。她根本无处可回。
关东煮的热气渐渐消散,身体又开始感到刺骨的寒冷。便利店的暖气似乎也驱不散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
温岐知道,她不能一直坐在这里。她必须给自己找一个今晚的容身之所。
“温岐。”
温岐刚打开手机,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猛地回头,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几乎撞得肋骨生疼。
便利店门口的光影里,江津舟站在那里,深色的外套肩头已被雨水洇湿了一片深色。他脸上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惊讶,目光越过稀稀落落的顾客,精准地落在她身上,随即又迅速扫过她脚边那只沾满水渍、显得格外突兀的行李箱。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想问的话在喉头滚了滚,最终咽了回去,化作眼底更深沉的关切。
“温岐?”他再次开口,声音穿过便利店的背景音乐,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雨后初霁般的温和,却又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凝重。他快步走进来,带进一股湿冷的雨气,径直走到她的桌边,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点压迫感,也带来一丝……属于现实的暖意。
温岐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已经凉透的关东煮纸杯,指尖冰凉。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雨水冻住了,只能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狼狈、无助、还有刚刚亲手斩断一切后路的巨大空洞感,让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江津舟没有追问。他只是在她对面的塑料椅上坐下,目光在她湿透的头发、苍白的嘴唇和微微发抖的肩膀上停留片刻,然后低声道:“雨太大了,先离开这里。”
温岐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几乎是机械地站起身,想去拉她的行李箱。江津舟的动作更快一步,温热干燥的大手已经握住了行李箱的拉杆,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肘。
“跟我走。”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她混乱的思绪。
温岐没有挣扎,任由他半扶半带着自己走出便利店。刚一推开门,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就劈头盖脸地砸来,让她瞬间打了个寒噤。江津舟迅速撑开手中一直拿着的黑色大伞,几乎全部倾斜到她这边,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罩住。他一手稳稳地拉着她的行李箱,一手握着伞柄,手臂微微抬起,为她隔开一片小小的、暂时无雨的空间。
他的车就停在便利店不远处的路边。雨水敲打着深色的车顶,发出密集的声响。
江津舟拉开车门,护着她的头顶让她坐进副驾驶。温暖干燥的车内空气瞬间包裹住她湿冷的身体,让她冻僵的四肢百骸都发出一阵细微的刺痛。他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自己也坐进驾驶座,车门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风雨。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片模糊的水幕,又被新的雨水覆盖。温岐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她深色的裤子上洇开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小点。她不敢看他,只是紧紧抱着自己还在轻微颤抖的双臂。
引擎启动,发出低沉的嗡鸣。车子平稳地驶入雨幕,汇入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车流。
“先找个地方让你暖和一下,换身干衣服。”江津舟打破了沉默,语气平静,没有问她的行李箱,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在深夜的暴雨里独自坐在便利店,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雨天搭救。
温岐依旧沉默,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信任感在冰冷的雨夜和温暖的包围中悄然滋生,虽然微弱,却足以让她暂时放下紧绷的神经。她太冷了,冷得连思考周宴清、思考那张照片、思考自己无处可去的困境都显得那么费力。
车子没有开向繁华的酒店区,而是拐进了榕城老城区一片安静的、被高大梧桐树掩映的街区。最终停在了一栋颇有年月的、爬满常青藤的红砖小楼前。雨水顺着砖墙的纹路蜿蜒流下,楼下亮着一盏暖黄色的门灯,在雨夜里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这是我奶奶以前的老房子,空着,离学校不算太远,安静。”江津舟熄了火,解释道,“钥匙我一直带着,定期有人打扫。你先上去洗个热水澡,我车里有备用的毛巾和毯子,还有……”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妹妹以前留了些衣服在这里,可能有你能穿的。”
温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的安排如此周到,又如此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可能的难堪和拒绝。没有提酒店,没有提回学校,而是这样一个充满生活气息又带着庇护意味的老房子。甚至连衣服的来源都解释得清清楚楚。
她跟着他下车,再次被大伞笼罩。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旧书、木头和淡淡樟脑丸的气息扑面而来,是时光沉淀的味道,温暖而踏实。客厅不大,陈设简单却温馨,米色的布艺沙发,原木色的茶几,墙上挂着几幅色彩柔和的风景画。一切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江津舟动作利落,很快从玄关的柜子里找出干净蓬松的大浴巾塞到她怀里,又去车里拿来了一个纸袋,里面是几条全新的毛巾和一件厚厚的珊瑚绒毯子。他指着楼梯:“楼上左手边是浴室,热水器是即热的,很快。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衣服。”
温岐抱着柔软的浴巾和毯子,冰冷的指尖终于感受到了一点暖意。她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浴室里水汽氤氲。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冰冷的肌肤,带走刺骨的寒意,也仿佛冲刷着身上沾染的云栖苑那种冰冷的、属于周宴清的疏离气息。
皮肤渐渐泛红,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温岐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水流打在脸上,冲刷着眼底酸涩的湿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江津舟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点不自然的含糊:“衣服……放在门口的凳子上了。可能……有点旧,你将就一下。”
温岐关掉水,裹上浴巾,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门缝。门口的小木凳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衣物,一件柔软的浅灰色羊绒毛衣,触手生温,一条深蓝色的棉质休闲裤。款式简单,质地却极好,带着被精心保存过的干净气息。旁边还有一双簇新的、厚厚的棉袜。
没有女式的花哨,更像是他妹妹学生时代留下的基础款,却正合温岐此刻的心境,干净、温暖、不带任何审视或施舍的意味。
她换好衣服走出来,宽松的毛衣和裤子让她显得有些娇小,长长的袖子遮住了半个手背,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被包裹的安全感。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包着。江津舟已经不在客厅。厨房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动。
她循声走过去。厨房里亮着温暖的灯。江津舟背对着她,正站在料理台前,旁边的小奶锅里煮着什么,散发出浓郁的、带着甜香的暖意。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手里端着一杯刚刚冲好的热可可,深褐色的液体冒着腾腾的热气,上面还漂浮着几颗小小的棉花糖。
“喝点热的,驱驱寒气。”他把杯子递给她,目光在她身上那套明显不太合身却意外和谐的衣服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没有评价,只是指了指客厅的沙发,“坐那儿吧,舒服点。我去给你拿吹风机。”
温岐捧着那杯滚烫的热可可,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坐下。柔软的布艺沙发温柔地接纳了她疲惫的身体。可可的香甜气息钻入鼻腔,带着一种熨帖人心的力量。她小口啜饮着,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一路暖到胃里,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也仿佛融化了一点心头的坚冰。
江津舟拿着吹风机过来,插好电源,递给她,自己则在她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保持着一段礼貌而舒适的距离。他没有立刻追问,只是安静地坐着,似乎在等她缓过劲儿来,也似乎在斟酌该如何开口。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绵密。屋内只有吹风机嗡嗡的低鸣,和两人之间沉默流淌的空气。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保护膜,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冰冷和混乱。
温岐吹着头发,暖风拂过头皮和颈项,带来一阵舒适的麻痒。她的思绪在温暖和疲惫中漂浮。江津舟的沉默像一种无声的尊重,让她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她不需要立刻解释什么,也不需要强撑着应付什么。
头发吹得半干,她关掉了吹风机。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里很安全,也很安静。”江津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打破了寂静,“你可以暂时住下,想住多久都可以。楼上还有两个空房间,床单被褥都是干净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放在脚边的行李箱上,又很快移开,看向她的眼睛,眼神清澈坦荡:“至于其他的……等你愿意说的时候再说,或者,永远不说,都没关系。”
他的话语像这老房子的气息一样,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没有试探,没有评判,只有纯粹的、带着距离感的善意和庇护。
温岐捧着已经温下来的可可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余温。她抬起头,迎上江津舟的目光。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稳的、等待的平静。仿佛无论她带来怎样的风暴,他这里都有一方可以暂时停泊的港湾。
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在这样无条件的接纳面前,终于彻底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淹没了她。眼圈无法控制地发热、发涩。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压下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地说:“谢谢你……江津舟。”
这一次,她叫了他的全名。
江津舟的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容:“不客气。早点休息,房间在楼上右手边第一间。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书房。”他指了指客厅旁边虚掩着门的小房间,站起身,“浴室的热水一直有,厨房有简单的吃的,冰箱里有牛奶果汁。别拘束,当自己家。”
说完,他转身走向书房,轻轻带上了门,将整个温暖、安静、散发着旧时光气息的客厅留给了她。
温岐独自坐在沙发上,听着书房门关上的轻响,听着窗外未曾停歇的雨声,感受着身上柔软衣物带来的暖意,和手中杯子残留的温度。劫后余生般的疲惫感沉沉地压了下来,眼皮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她放下杯子,慢慢站起身,拖着依旧沉重的脚步走上老旧的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推开他指的那个房间门,里面果然收拾得整洁干净,米白色的床单,蓬松的羽绒被,床头柜上亮着一盏小小的、光线柔和的台灯。
她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床铺里,疲惫如同千斤巨石瞬间压垮了她。身体的寒意虽然驱散了,但心底那片被周宴清和那张照片撕裂的荒原,依旧冰冷空旷。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她离开了那座金丝笼,却仿佛跌入了一个更深的、关于身份与替代的漩涡。
窗外,榕城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屋顶,冲刷着街道,也冲刷着她刚刚逃离的那个、由周宴清的执念所构筑的世界。
而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这栋红砖老楼里,一个疲惫的灵魂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在旧毛衣的包裹和陌生人的庇护下,沉沉睡去。只是睡梦中,那双深邃如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的眼睛,和那张泛黄照片里灿烂天真的笑容,依旧如影随形,交织成一个光怪陆离、令人窒息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