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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龙槛沉沉水殿清 ...

  •   那是曲江池之下,芒晚液从昏睡中醒来,僵卧在软榻中。他睁开双眼,看见四面张设着深红色的帷帐,但觉左颊紧紧疼起来,如同被人剜去了血肉一般。
      芒晚液翻向榻边,想要撑起上身,手掌却触到一片冰凉。他低下头细细打量,认出是一条银丝编缀的玉带,莹白如霜雪凝结,又好似敲碎的月轮,片片相连。观其式样,的确归他所有,只可惜忘了用处,更不知是何人相赠。
      他握住玉带,起身掀开帷帐,不意碰响了上面悬着的银铃。外间有人听见动静,推开房门望了一眼,见他已醒,便匆匆合上门,一路小跑着报信去了。
      芒晚液走下卧榻,来到镜台前,缓缓坐定,盯着自己的面庞。他已脱去凡间女子之相,换回了本来面目,镜中颜色分毫未改,仍同往昔一般。那日曲池君延青陆将他认作小妖,掳回池下,芒晚液为证清白,便早早复了真容,谁料延青陆并不理会,只将他关了起来。当夜芒晚液显露龙形,大兴风雨而逃,半路遇到延青陆追来,虽然身手不弱于人,到底还是重病之躯,顷刻间力尽难支,为其所制,一回到曲江池便昏了过去。
      他正想得出神,左颊又疼起来。那痛楚比先前有增无减,自脸庞四散而下,穿透血肉,一径钻进骨髓里、肝肠间。芒晚液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减轻些煎熬,却只闻到满屋轻暖的炉香。
      房外有人叩门,不待芒晚液应声,已自走了进来,却是曲池君府中的婢女,手捧一盘衣裙,请他试试今夜要穿的婚服。芒晚液闭口不言,心里寂静得很。那夜重回曲江池的路上,延青陆已说过明日成婚,他心里早有准备,只是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难道仅仅过去了一夜?
      芒晚液抓起婚服,一厢轻抚花纹,一厢问那婢女,如今是什么时日。婢女听闻此语,忙接过婚服,殷勤地为他穿上:“昆池君就枕多日,如今已是凡间四月了。”
      原来空度了十数日。芒晚液举起右臂,从递来的衣袖中伸出去,分外轻滑无碍。他转过头,惊愕地看着手腕,肌骨中不见了石锥踪影,连创痕也已浅淡难辨。他又问那婢女,石锥去了何处。婢女摇了摇头,全然不知此事。
      婚服穿在芒晚液身上,分外平贴,倒像是有人趁他睡着时,偷偷量好了长短宽窄一样。既然如此合身,便不用脱下来裁剪了,直穿到第二天也不妨事。那婢女替他穿好婚服,旋即收了手,退回一旁,静候吩咐。芒晚液笑了笑,唤她上前,问询名姓。
      那婢女愣了一霎,脆生生地答道:“兰章。”
      满屋炉香之中,倒真有一丝水泽草木的味道,随着她的回答,飘入芒晚液的鼻中。
      芒晚液出神许久,才想起来问她,曲池君在哪里。
      兰章说,延青陆听闻他醒来,当即命府中筹备宴席,又派人前去延请亲友宾客,眼下杂务缠身,大略夜里才能与他见面。
      芒晚液昏睡的这十几日里,延青陆已向浐水那边通过音讯,办完了纳采问名诸事,只待芒晚液一醒便能与他共结大义。今日府中奴婢大多去了各处陂池送信,故而仅有兰章一人前来服侍。
      听到此处,芒晚液垂下头,轻轻问兰章,会有哪些宾客到来。
      “上林八家、北城诸君定会赴宴!其余池湖之君、陂泽之主,凡在关中,若闻此请,谁敢不至?”兰章一改先前乔怯之态,高声应答,寥寥数语,尽显怠傲。倒也不怪她矜高,毕竟曲江池流润帝里,为时人所重,威势最盛,难免有些瞧不起旁人。假若当年昆明池不曾遭受横祸,兴腾至今,只怕比曲江池还要气派几分。
      “上林八家当真都要来?”芒晚液又惊又忧。
      兰章点点头:“渭水之子娶亲,八家自然一同庆贺。”
      “北城诸君,又是何人?”
      “城北宫禁所在,中有龙君数位,唤作北城诸君,名齐曲江者,无非禁苑鱼藻、太极山水、蓬莱太液而已,余子碌碌,一不足论。彼池沼出于近代,穿凿已晚,昆池君不详其说,盖因如此。”兰章解释道。
      如今已非汉时,数百载倏忽而过,多少兴亡旧事,散如云烟,芒晚液并不知晓。他好像还活在武帝年间,只是躺下睡了一觉,醒来整片天地都变了模样。兰章所说的池沼,他都不曾听闻,但是那几句话中的得意,让他明白,现下早已不是昆明池的时代。而他成了庭中枯树,不光要忍受凡人砍斫,还要忍受身旁正当青春的新苗,反过来看自己的笑话。这株树即便倒在水底,心里也会烧出一把灰。
      兰章见芒晚液又一声不语,自觉夸耀过了头,不再详说,转而请他沐浴庄严,为今夜大事做准备。芒晚液点头答应,木偶般随她引领。他脱衣入水,出水穿衣,任人摆弄,神情如旧。不知过去多久,芒晚液又坐回镜台前,默然低垂着头颅。兰章拿了玉梳,站在后方,替他拢发,手上也不使什么力,轻轻款款,一缕发丝扫六七遍才放下。
      房中实在沉闷,兰章忍不住开口,讲些闲话与芒晚液听,她见闻有限,所言不离身边事,没几句便又绕回来,评点起这曲江池水府的布局。
      先说水府所在之地,虽是水底,却非泥中,其上自有一面界障,避绝波浪,阻隔尘世,鱼鳖不可及,凡人不可见,但若有谁燃犀相照,便是另一回事了。
      芒晚液那夜逃走,昏天黑地,匆匆一瞥,不曾看清曲江池水下的情形,现今听兰章一讲,忽然来了几分兴趣,仰起头叫她说慢些。兰章得了许肯,顿觉快活,索性将心中所知之事悉数道出。
      曲江池水府内外,仿照人间宫室营建,如同一座城邑,四面府墙环抱,各开一门。这西面崦嵫门,与东面沧瀛门相对,中为一道横街,宽阔平整,将水府分作前后两半,每半大略又能分成三列。
      先从水府后一半说起。西面一列由南到北,最前边是礼宾院,用作留客之所,兰章和芒晚液此刻正处在其中一间客房内。礼宾院西侧为车坊,供来客安置车从,由车坊上了横街,向西一拐便是崦嵫门。礼宾院和车坊后是下趣院,里面住着府中的男女奴仆。过了下趣院再往北,前后宽敞些,人称“西庭”,原是为侍妾嫔御而建,不过曲池君尚未婚娶,西庭便一直空闲着。
      东面那一列,最前边是宗庙,用以供奉先祖,白日烟雾缭绕,夜中寂寥无声。宗庙后面,靠东的院落大一些,留与曲池君的子嗣居住,称作春德院,如今也空着。靠西小一些的院落,分为前后两半,单开小门相通,前一小半是府中东厨,为曲池君供给饮馔,后一大半是府中燕殿,冬日总能在这里寻到闲居的曲池君。
      再说中间这一列,正对横街立着望贤门,门后露出乘云殿。若按河水君定下的规矩,凡是新修的水府,皆应有乘云殿,以供龙君日常起居。曲江池中诸殿宇,数乘云殿最为阔大,左右皆有危阁夹峙。什么时候曲池君烦闷了,便会去阁上张乐痛饮一番。
      乘云殿后是一座近乎正方形的院落,高墙兀立,四面辟有廊屋,名曰仁智院,本是曲池君正妻该住的地方。那夜曲池君迎芒晚液入府,便留他住在仁智院中,谁知芒晚液不听话,化作龙形穿栋而去,现下院内遍地瓦砾,还没来得及修缮,只好先将他送去礼宾院暂住了。
      仁智院北为玄天门,出了玄天门,即入水府后苑,中有山石流水、亭台楼阁、珍禽异兽、瑶草琪花,因兰章极少去后苑,说不清到底是怎样一般景致,故此略过,留待他日细说。后苑最北面是水府的北门,名唤广霞门,素日少有人行,只曲池君间或由此出入。
      听起来,曲江池水府颇为对称,实则只有中间一列,还能称得上左右相当,而东西两列,仔细一看便能找出不同——东面比西面宽了四分之一。如此别扭的差异,并非修造时出了错,而是后来有所增扩,将东面府墙向外移动了。
      总算讲完了后一半,回过头再来说前一半。东面一列,南边是长盈仓,存放着曲江池经年积攒的米粮酒茗、财帛珠玉,还有诸多尘世不存的典章图籍。长盈仓以北,为水府属官承事之地,府中诸局诸监,皆在此处,一应车舆、服饰、饮膳、医药、器物、仪仗,都由他们打理供备。
      中间一列,南边是水府正门,亦即端门,于四门中最为雄固,下开三道,上建重楼,可堪登临远望。
      端门后建有三殿三门,或言合于周礼,而今只是虚设罢了,平素从没见曲池君踏入过一步。左右两侧狭长的院落里住着巡护水府的卫士,号为“守阙甲仗”。曲池君出行游猎,或是兴云布雨时,都要他们扈从传警。
      再说西面这一列,墙外隔街有处车坊,比崦嵫门边上那间更大,原为方便曲池君出行而设,谁料他从未到过三殿三门,端门也终年不开,此地便荒废了,如今只有一些老仆在看守。
      车坊北面,上了街,越过府墙,依次为句芒坛、日月坛、天地坛和天尊殿,后三者一目了然,无须赘言,单来说说这句芒坛,专为句芒神而建,实在有些缘故。传说中句芒乘两龙,其一便是河水君的先祖,后世子孙敬奉其神,因以“芒”为本姓,所到之处,无不设坛望祭。
      如此四进院落之后,别是一座大殿,名为肃敬殿,往东有间斋所,作沐浴斋戒之用。水府要事、大礼皆在此殿举行,譬如迎接上方遣来的天差天使,延待远道拜访的龙君,冬至、元日设宴等等。当年延青陆入主曲江池,先到这里拜受玉册玉宝,而后才得了“曲池君”之名。今夕他与芒晚液,也要在肃敬殿中结为佳偶,共度良宵。
      兰章一面讲着,一面为芒晚液挽出高髻,戴上事先拂净的金冠。金冠上结满金花,蕊叶分明,再插几件鬓钗,如同生了金树一般。安置好冠钗后,兰章又取了粉黛,往他脸上涂抹。芒晚液触电一般弹起,说什么也不肯将脸再露出来——叫他头戴金冠,已是屈辱至极,又怎能傅粉施朱,作闺阁女儿之态。
      兰章捧着粉盒劝他:“今生只此一度,日后追悔何及?若无盛妆严饰,亲友相会,独君憔悴,岂不可惜?况曲池君有令,怎能等闲放过?”
      “好……”芒晚液低声应允,又坐回镜台前。他已叫这三问磨尽了气性。
      余下半日皆消磨在兰章手中。她屏息凝神,瞪圆了眼睛在芒晚液脸上匀红点翠,其间即便漏了一根眉毛,都要拭去重来,绝不容半分差错出现。
      芒晚液记不清到底勾勒过几回眉眼,只觉得面皮薄成了糯米纸,风一吹便火惹惹地疼。直到白日西沉,脂粉罄尽,兰章总算住了手。她抱着双臂,满意地欣赏起芒晚液。芒晚液却不敢看镜中的自己,起身跑了出去。
      曲池君陈设樽鼎黍稷,告祭过家庙,日没之后,亲自去了浐水迎亲,眼下先婚车一步回到府中,正好经过礼宾院外。芒晚液跑出客房,挤进南院门中间,朝街上探头张望,身边围满了拦路的仆役。他不认识延青陆的车驾,搜寻了几眼,乍然大叫起来:“小方,小方救我!”
      对面的车队应声而停,其中有个方头方脑的灰衣人颇显诧异,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队首的延青陆也听到喊声,认出是芒晚液,但他坐在车中不便露面,只遣人喝止了那些拉扯芒晚液的奴仆。
      芒晚液从人堆里挣扎出来,拽着灰衣人就要走:“小方你来了,快与我回去!”
      灰衣人正是昆明池石鲸,起先并未认出芒晚液,听他开口说话,才知遇到了昆池君,忙躬身行礼,让他安心留在水府。
      芒晚液一愣,后退两步,问道:“昆明池眼下如何?”
      “幸有曲池君出手,扫除了尘嚣狂徒,现已平安无碍。”
      “他怎么知道昆明池被围之事?”
      “那夜我得了音信,率府卫来此寻索,恰逢曲池君出巡,因便陈说实情。曲池君感愤不已,亲往昆明池,吞人十数,迫其散去,又激曲江之波,迎我等水族至此,今日才得相见。”石鲸出语委婉,隐去了几分狼狈——他那夜领兵士前来,向曲池君要人,为其所制,不得不道出自家被凡人围困的窘境。
      芒晚液听到此处,向石鲸两旁一瞧,果然看到了不少熟悉的身影——旧日昆明池属官,如今都改换了服色,随车侍立,见芒晚液转头,便齐齐向他施礼。芒晚液面色稍霁,又问石鲸:“曲江池能装得下你们末?”
      “曲池君行雨长安,半月有余,此池扩广八分,远胜前时。昆明池中,大至龟鼋,小至螺虾,尽皆取来,一无所遗。”
      “这里有什么好,连家都不要了?”芒晚液又有些恼怒。
      “曲江池禁人捕捞,能得长久。”
      “那夜谁叫你来此寻我?”
      “是一何国相师。”
      “算他有些良心。”芒晚液点点头,看向石鲸,“你不怕五星会去而复返?”
      “昆明池水府已空,书卷也叫那相师携了去,有何可惧?”
      芒晚液听闻此言,浑身鳞甲暴起,怒不可遏:“你有泼天大胆,敢嫁祸旁人!”
      “害您落到这般田地,他死——”石鲸突然想起延青陆还在车里,慌忙住了嘴。
      “送他去学学规矩,免得忘了尊卑。”久未开口的延青陆总算发了话,却是给石鲸下令,命他带芒晚液回礼宾院,自己仍坐在车中,向前行去。
      车队徐徐驶动,一众奴仆涌上前,将芒晚液拖走,锁闭了院门。横街上鸦默雀静,仿佛从来无人经过。
      芒晚液挣扎几下,便没了力气,大大地放展手脚,任由仆从架着他走。行至半途,正撞上宾客从西边院门进来。有位白发老者见状,连声喝斥,挥着手里竹杖叫他们停下。后入内的几位客人,也看到了这一幕,纷纷派出随从上前拦阻。来客皆是主君,众奴仆不敢拂逆,只得放开芒晚液,退至一旁侍候。
      白发老者扶杖近前,叫他们退远些,转头盯着芒晚液端详,上下瞧了几个来回,含笑问道:“儿郎尚识我否?”
      芒晚液自然记得,老者乃是族中长辈,然而心怀惭忸,不敢贸然相认,现今听闻此语,不觉忆及幼时光景,眼中几要淌出泪来:“耿谷君……”
      说话间,有位同样须发皆白的老者,挤到耿谷君身旁,生恐落在了他后边:“还有我呢,我是谁啊!”
      芒晚液叫他逗得一乐:“谁,谁人不识荆谷君。”
      荆谷君颔首微笑,朝身后招了招手。其余宾客也走上前来,一一向芒晚液行礼问候。前几位便是甘水君、戏水君、成渠主、鲍陂主等龙君,大都与他熟识。后边几位面生得很,当是晚近出世的子弟,其所居清泉陂、望仙泽之流,芒晚液更是未曾听闻。另有些旧友,久已不视事,优游林泉为乐,今日也闻讯赶来,各以本名相见。
      芒晚液看到他们,心绪万千,当年他犯下大错,自沉水底悔过,并不知重逢之期,竟是在几百年后,其间陵迁谷变,多少池沼填凿兴废,业已归于往事,不可追寻了。
      众宾皆至,却好像少了谁,他焦急地环顾人群,怎么也找不到脑海中那个模糊的面孔:“滈池君为何没来?”
      立在一旁的石鲸,闻言大骇,强压住声音解释道:“上林八家势位尊荣,向来晚到一些。”
      话音未落,有那不晓事的奴仆抢白道:“八家里有七家,龙君未行,贺礼先至,倒不见他家送一根草来!”
      芒晚液看向身旁众人,却见耿谷君摇了摇头。
      荆谷君皱眉道:“大略是漫游江湖去了,不在关中。”
      眼见芒晚液起疑,鲍陂主快步上前:“滈池君早已亡故!”
      此言一出,满院失色,芒晚液也愣在原地。鲍陂主趁他怆神,向族中年轻子弟递了眼色,又顺势握住耿谷君的竹杖。
      耿谷君心领神会,叹惜道:“我入山多年,竟不知此事!”
      鲍陂主接着讲了下去:“开皇年间,滈池君行入城南袁村,吞食佛供,鱼服而归,未及水府,为凡人所杀。”
      “难道他就这样白白死了!”
      “数日后,漕渠主纵水入村,溺死凡人数十,算是报了滈池君的大恨。”
      芒晚液只顾着感伤,并未听出什么异样。在察觉到破绽之前,他就已经成为了这谎言的最后一环。
      众人无话时,忽有奴仆跑来报信,直言婚车已到肃敬殿,请宾客前去相候。紧随其后,又有一仆高喊“浐水夫人至”。
      芒晚液抓住那仆人的衣领,问他浐水夫人在何处。那仆人连喊了几声“肃敬殿”才被放开。芒晚液抛下众人,顶着满头珠翠向院外跑去。仆役们不敢再阻拦他,只好紧紧追在后面。耿谷君等宾客长出一口气,也压着步子往肃敬殿走。
      “他已忘了,如此最好。”鲍陂主在芒晚液走后,按住石鲸的肩膀,“只要你不开口,就没有人知道。”
      今日曲池君从崦嵫门回府,他后面那架婚车却是经端门入内,辗转驶出三殿三门,上了横街西行,才到肃敬殿,因而来得有些晚,里面也没有装人,实实在在是架空车。即便如此,浐水夫人仍旧乘了鱼车,守在后面,一道进了肃敬殿所在的院落。
      浐水夫人下了鱼车,步入肃敬殿,走到事先搭好的百子帐中。早有仆从捧来木雁,放在左右两旁。她从婢女手里接过方盒,掏出些豆谷枣栗、花钿金钱,朝着四周抛撒,一面扬手,一面低声祝祷:“鸿雁成行,入此华堂。良夜吉时未央,浐渭世代相当,今宵复结婚姻,惟愿寿考绵长。”帐外侍从也随声附和着“千秋万岁,永保吉昌”。
      浐水夫人风致不再,比昔年老了许多。芒晚液躲在殿外,看了又看,却不敢相认,直到浐水夫人开口,他再也忍不住泪水,飞奔入帐,跪倒在地,抱着母亲放声哭喊:“阿娘,阿娘,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啊,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别赶我走,凡人要杀我取仙书,曲江池没有家里暖和,为什么不让我回浐水,我背上好疼啊,阿姊她们可还无恙,阿爹怎么没来!”
      母亲搀起芒晚液,用衣袖为他揾泪,不觉也湿了眼眶:“天下岂有抛掷骨肉的母亲!娘也想你啊,可是昊苍有旨,不许我们踏足昆明池,你那几个姐姐又岂能私去,偷偷与我哭了不知多少回。今日,今日是喜事,她们已在路上了。你父亲,自太元十一年患了风疾,眼昏耳聩,总不见好,幸有六郎前几日送来流渊鲸眼一枚,请他服下,才略略康泰些,只是言谈仍滞,故而留在家中。等你明早拜过舅姑,便可常常回去看望了!”
      芒晚液顺着母亲的目光回眸,见延青陆站在身后不远处,勉强朝他点点头,算作表露了感激之情。延青陆并未回应。他也换上了婚服,现下立在帐外,犹如青松披锦,沉静无声。
      浐水夫人收回目光,抚|摸着儿子的脸庞,小声告诫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话又说回上林八家,除却滈水派人补送贺礼,浐水有位主母亲临,另外六家各遣了子弟前来,浐水嫁出去的女儿也在其中。芒晚液送母亲出殿,又与诸姊哭了一场,再难拖延,还未道别,已叫仆从迎入那空婚车,当众演起戏来。他面上粉黛,沾满泪水,又蹭了浐水夫人的衣裙,一片狼藉,枉费兰章半日心血,少不得蒙面拥扇,略作遮掩。
      众宾客围在殿中,目睹芒晚液走下婚车,与延青陆共入百子帐。先前催促延青陆娶亲的渭水二姐站在帐边,充为傧相,依礼引导两人。而芒晚液倒似行尸走肉一般,空余躯壳——叫他跪下,他便跪下;叫他移扇,他便移扇;叫他张嘴,他便张嘴。
      此刻世间万物,同样渺漫。他只在意鼻中那一缕香气,什么时候会飘回母亲衣袖上去,还有身边这个俨肃的男子,值得他怎样一番对待。芒晚液被意绪搅得昏头转向。他在自己也没想明白的情悰中,与延青陆结成了眷属。
      婢女放下帐帘,撤去灯火,随宾友退出肃敬殿,只为二人留下了一双红烛。
      曲江池在礼宾院设宴,延待四方来客,席间所陈皆非凡物,盏中云浆玉酒,碗里朱蜜白胶,果则紫柰丹椹,蔬有赤薤文藻,远远望去,烟霞流转梁柱,薄雾浮于杯盘。
      众亲友分了远近,各踞一榻。浐水夫人虽在上首,紧挨着渭水二姐,依旧打不起精神。
      石鲸见左右两厢坐定,呼召东厨传菜。旋有三四十个婢女鱼贯而入,在每人面前的长案上,放了三盘白水灵蛤。浐水夫人只看一眼,便停了箸匕。随后又有烧燕上桌,她也一样不睬。渭水二姐怕她忧心太甚,伤了脾胃,借着向来客讲析肴馔的由头,劝慰她:“此燕出自玄洲危幕山中,朝徙南海,夜还北溟,饮青津之水,餐高丘之英,非汤网不可得,微禹鼎不可烹,水府希有,举世难逢,今日既见,理当饱尝,即若烦恼,亦应暂忘!”
      渭水二姐话音未落,院外肃敬殿方向,乍然响起一声龙吟,那声音如同铜铙相敲,竹笛孤鸣,其上风雷骤起,层云翻涌,现出急雨之势。座中同族宾客识得此景,无不开怀大笑。独有山神紫阁君摸不着头脑,侧身求教于邻座渼陂主。渼陂主并未推辞,与他附耳低言,将个中玄妙一一道尽。紫阁君听得面红耳赤,举酒起身,向渭水二姐贺喜:“久闻渭水儿郎,身轻体健,今夜一睹,当真远胜凡种!”众宾客听闻此语,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全然忘记了席中还坐着芒晚液的母亲。浐水夫人取了案上玉酒,高举衣袖,遮住面庞痛饮。她敛去脸上的泪水,也像旁人那样大笑,对着身边的渭水二姐,频频祝酒。
      那夜浐水夫人喝了许多酒,临别时已东倒西歪,拉着石鲸小方不肯放手,侍女连哄带骗才将她扶上鱼车。她斜倚在车中,还喃喃地说着:“西逢王母,赐我善子……”
      回到府中,侍女依制送她去了寝殿。浐水夫人踏入殿门,眼见浐水君端坐在榻上,一把推开仆从,冲上前指着他大骂:“老浐水啊老浐水,你屈曲昏懦一世,到头来连亲儿子都卖了,只为,只为换那发了臭的鲸眼!此间六百多年,你活着不如死了!生了这般狠心肠,天底下谁能比得过!”
      浐水君从榻上起身,伸手想要搀住她,却被一把推开。浐水夫人靠着殿柱,捶胸痛哭,下半身竟不复人形,化为一条巨大的蛇尾,在寝殿中胡乱拍打。
      浐水君见状,一面叫侍从退下,一面说道:“你心疼,我便不心疼?谁舍得叫他离家在外,可是又有什么法子!是天帝治他的罪,削他的鳞,割他的肝,命我浐水视而不见。前几日他能为凡人所伤,再过些年,便连条活路也没有了!八家向来尊渭,那延青陆又掌着曲江池,京中最得繁华,还怕护不住他?而今受些折辱,能保半生无虞,也不算吃亏。”
      浐水夫人收起蛇尾,仗着酒意喊道:“当年句芒神遍游大荒,可不曾踩断你祖宗的脊梁骨!堂堂浐水之君,皇天所册,若论骨肉周全,还不如海中游鱼,你有何颜面替他权衡!”
      浐水君任她骂完,长长叹了一口气:“晚液还好末?”
      “好得很好得很,脊上三鳞一片不存,今夜见了我直喊疼,那一把骨头架子,摸着比他四姊还瘦。你不去嗅你大哥的靴鼻,倒叫我儿子去侍奉他儿子,应承那桩桩件件的腌臜事。王母只赐了我这一个孩儿,要论清白干净,你们芒家谁也不如。”浐水夫人扶着墙,一步步走出了寝殿。
      却说开宴时的曲江池水府里,兰章与另外一个叫兰烟的婢女,撤去肃敬殿的灯火后,便悄悄躲在门外,偷听两位龙君的动静。
      而在百子帐中,延青陆请芒晚液坐上|床榻,亲手替他卸去金冠,又用软巾浸透热水,缓缓擦拭他脸上的脂粉。
      “别害怕。”延青陆压低声音,“那日|我行事卤莽,有愧于你,只是大错已成,不可追悔。如今做了这场戏,骗过他们,你便安心睡罢,我去帐外守着。”
      延青陆放下软巾,正要起身,反被芒晚液扯住。芒晚液朝他摇摇头,动手褪|去了婚服。延青陆不解其意,犹自迟疑,耳边兀自传来一声“我情愿”,原来是芒晚液被他触动,大着胆子自荐枕席。
      借着昏暗的烛光,延青陆看见芒晚液背后,有一块巴掌大的创口还在渗血,便问他是怎么回事。芒晚液说,只是旧伤,不碍什么。延青陆转身想走,又舍不得踏出帐外。
      芒晚液问他:“你嫌我受过天罚?”
      延青陆回过头答道:“我不想乘人之危。”
      “我已心安此处了。”芒晚液眼里闪着水光。
      延青陆听到这句话,顾虑全无,他抢先一步脱去衣衫,直视芒晚液,可看了没几眼,忽然大喊:“怎么是两个?”
      芒晚液也吃了一惊,反问他:“你为何有三个?”
      殿外的兰章听了两人对话,倍感奇怪,她问身旁兰烟,两个三个是什么意思。兰烟拼了命摇头摆手,说她也不知道。兰章想了想,打算去问渭水二姐。她领着兰烟跑上横街,只听身后一声龙吟,冲破界障,直入青冥,连带着整座水府轰隆作响。两人吓得双腿打颤,不敢再向旁人多嘴,一路跌跌撞撞逃回了下趣院。
      肃敬殿上,暴雨如注,有闪电划破夜色,照入百子帐中。假若趁着这短短一瞬,向里面张望,便能看到猩红鲜血,沾满那龙君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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