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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第一二五回 ...

  •   第一二五回-拂墙花影动秋波,疑是玉人挟香来
      城巷之内支起了几个布粥之所,老幼杂沓,挤塞道途。
      汾瀛以西,梁、栾、徐三州所受蛮军侵扰最甚,城内百姓几乎溃逃于别处,此时重新规整城内,原先寄居于此的百姓才纷纷又从他处回至家园。
      可惜已经屋室偏漏,吃食全无,要靠军队士官此时相扶救济。
      几个兵士模样的人途经临时的救济搭帐,看过一列列排着队的破衫百姓,心中皆不是滋味儿。
      “……囡囡,快去。”
      “……爷爷,”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倏然自街角冲截上那列兵士,道,“您能给我点儿吃的么……我都三四天没吃饭了……谢谢您……”
      为首那人蹲下,使劲地看了看这小孩儿,结果这小孩子先被打量得脸颊通红:
      “您……您怎么长得像个哥哥……”
      付尘笑了笑,在身上掏了半天,只找到了半块干粮和几枚铜钱,略略一窘,但还是全塞到这小孩子的手里:“拿着罢。”
      未及开口,却见一女人也自街角冲出来,先是朝小孩儿低斥道:“……囡囡!”
      而后又躬身朝着付尘道:“……对不住了军爷,民妇没有管教好小女,才让她跑出来阻您道路,您要责怪就降罪给民妇罢……”
      那妇人抬眼时似乎发觉他有些肖似蛮人状貌,说着说着便有些畏惧之色。
      付尘沿路走来也不是第一回遇上了,自然通晓她们母女这一式的来龙去脉。可惜战争席卷之后的难患在前,即便是再拙劣的把戏,他也无忍于拆穿。
      “……你叫囡囡是么?”付尘摸了摸这小姑娘的头,脸颊衣衫都脏兮兮的,似是经过了接连的奔波游途,方才刚冲出来还辨不清男女,但看这衣装,虽然破旧,但料子结实,并非凡品,一细瞧便知家底颇殷,只不知如何落到这副田地,“……你长得真好看。”
      他凝眸,方才极力看清这小姑娘的长相轮廓,那一双眼睛水盈盈的,只有童稚才能拥有的清澈,叫人心生好感。
      “……您是哥哥罢?”小姑娘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一脑袋白发,却有一张过分年轻的面容,战战兢兢地揣测,生怕说错了话。
      “嗯。”付尘点了点头,笑意漾柔。
      “……您、您也很好看。”小姑娘眨着眼睛,怯怯道。
      蹲在前侧的这个白发哥哥是她今天主动碰上求乞的第五个,但此前还没有人蹲下这么专注认真地看过她,狭近的距离,还有着武衫上裹挟来的、扑面而至的男子气,以及其人清隽疏秀的眉目,都令她微微红了脸。
      付尘看出她窘迫,猜测若是此前家底丰厚,此时再行这种事必定惭羞,故也不过多纠缠。起身朝身后跟随几个兵卒道:“……身上还有粮钱么?”
      那几个兵卒在身上掏了半天,最后只得凑出几个铜板:“……将军,多的真没有了。”
      付尘接过,塞进小姑娘手里,温声道:“囡囡,听哥哥的话,在城里不要乱跑,碰上危险了去城门和布粥的铺子旁找兵卫叔叔,记住了么?”
      小姑娘连连颔首,直笑道:“记住了……谢谢哥哥!”
      见妇人领着小姑娘走远,付尘方站起身,面色一下子冷肃下来,低道:
      “走。”
      身后兵卒见状跟上,一同朝城围趋去。
      还未至地方,便有另一路兵卒匆匆快步,迎面赶上付尘一行。
      “将军。”
      付尘停步:“……如何?”
      兵卒细禀道:“西城这边所有能调用的粮仓都清算过了,按这几城人口计,至多还能维持……十天。”
      付尘拧眉:“怎么这么少?”
      “……原来好些地方的粮食都充备蛮人军粮了,标下估计着,应当是蛮军自从扎于此处就没再从蛮地那边运过粮,更何况,”那兵卒也不忍道,“那蛮人应当是提前预知过败局,便已将几处重要粮仓都烧毁了。现在调用的,还是几处偏僻边城里的小仓,禁不起这么大的用度。”
      付尘忍不住低骂一句,而后肃令道:“现下粮食为先……这样,你去点三千兵马,直奔黔川,到秋暝山庄去寻金铎,直接报我的名号跟他索粮。他若应允便罢,他若不允,直接带兵去抢,不必废话。”
      “……是,”那兵卒战战兢兢领命,又道,“您不打算调军粮了?”
      “不管甚么名义,要得粮食才是紧迫,”付尘目摄寒光,道,“帝京那帮子酒囊饭袋,到何时何处都是废物。一堆烂事到现在都解决不了,自顾不暇,要通过他们申报批粮,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非要把边境百姓都饿死尚还不知……你只管照我的命令去做,有责任我担着。”
      “是。”兵卒不再犹豫,连忙带领身后人匆忙而退。
      付尘又回首,眯眼瞧了下长街之上挤涌坐立的人群,个个面容灰败惨淡,明明这么多的人,却几不闻声,好似一同演绎一场无声乏味的傀儡戏。
      天宇乌云深布,不见日升。
      若是此时下雨,又不知该是一场怎样的灾患。
      天灾,人祸,能摧毁人世安稳的东西如此之多,可他也至多能弥补几分阙漏,却一件都阻御不得。
      付尘深吸一口气,抑下种种无力,带人奔往城门处。
      濒近城门交界,却不似城中那般诡异的安静,渐有窸窣的人声响动,还有极懂眼色的老叫花子零散聚集,敲着碗唱诵歌谣。
      付尘在前霎然间抬手比一止步手势。
      身后兵卒见状,纷纷停步。
      ……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付尘阖目,喃喃重复那词句。
      他当初也流浪做过乞儿,知道许多以求乞为生的人因在起初就抱定要如此游荡一生的打算,故而反倒不似寻常人家为衣食窘迫,而更为通晓人世间种种情缘真谛,观瞻尤多,比所谓廷中政客、羽扇文士都要清明醒透。
      “……将军,”身后的士卒见他半刻都负手不动,不知有何犹难,主动出言提醒道,“将军,您怎么了?”
      “……无事。”付尘掩下眼底波澜,朝着城门领卫的守兵走去。
      那守兵也看见他们一行人,上前行礼道:“将军。”
      付尘沉声嘱道:“我昨夜遣人去给勒金传信,命他们赶快派人手往此处安顿救济。刚才又命人领了三千兵士去黔川调粮,所以估计着这两日会有一个空缺,所以要劳动你们多多看顾沿线几城,莫使城内生了乱子。挨过这两日,胡人那边一有接济,你们便可轮换下来歇息一段时日。”
      “明白。”
      付尘安抚道:“接连几月兵战守城未休,辛苦诸位了。”
      “应该做的,”那守兵道,“只是有一言……贾将军,不知当不当问?”
      付尘挑眉:“说。”
      “将军既然传报了胡人过来替我等轮值,是不是等他们一到,趁现下蛮人已被清扫出境,他们胡人、或说你们胡军就打算彻底统整占领这旧日燕土了?”
      “……是。”
      付尘知道其意,眼前这守兵正是赤乌义从中的兵士,但于现状,他也无多解释。
      “那好,”守兵也没甚么再说的,“方才有传信来报,仇将军已经醒了。其余也无他事……将军慢走。”
      付尘不急于撤下,只朝其道:“即便蛮敌被清境,城土之上,仍有诸多因素致乱。百姓受不起离乱颠簸,此时定然要以安定为先。这时候争论族别、权力,没有意义,只会激起更多矛盾。就算是你们将军,也不愿这时候急于考虑这些,你们,更要把眼前事做好才是正道。”
      那守兵见其说开,也道:“可将军不也承认了我所说的的确是一问题,迟早要解决。听您的意思,还是按照我说的那样打算了嘛。”
      “那你要如何?”付尘眼光冷寒,戾气显散,“你想要胡人专程给你们将军设甚么头衔?封王封侯?还是直接拥举做了皇帝为安?”
      守兵没想到大庭广众他能这么口无遮拦,也被堵上言语,噎得没法再答话,最后只得闷声低来了句:“……你们这样的打算,若是将军知道——”
      付尘冷笑一声,直言打断:“若是他知道你适才同我所言,你且看他是责你还是罚我。”
      口舌之争毕竟无益,付尘点到即止,不再多言。只在城围牵了马,再又跑到几处城□□待好诸多细节事务,他心中惦念着宗政羲那处安危,只待安整好交接事宜,便匆忙赶回汾瀛。
      先前在汾瀛宫禁中同苻璇一会致使宗政羲前胸至肩颈二度烧伤,已触心肺。即便当时付尘及时赶到,也阻不及其已然昏迷。他以为男人此行运筹帷幄,没想到还是着了那蛮王的道。赶忙回置在汾瀛行宫内一处清净殿室,除了城内外的疾医大夫,又硬是围城搜堵,把原本准备回逻些的苻昃押了回来,参与救治。
      心中忧怀不散,快马加鞭,待到达宫禁门口时已然入夜。
      守禁士兵都是自己人,见他来了,也不阻挠,任凭其驾马而进。
      到了宫所之外,则不得不下马。这处宫室原本系宗政俅所居,付尘后来得知之后担心男人触怀,本欲迁宫,奈何此处环境上佳,加之迁移不便,也就暂时安顿在此了。
      “将军。”有四五个士兵守在宫所门口,见他来,一人极有眼色地上前给他牵马安置。
      “……他醒了?”付尘向门内景致瞥了一眼,不知为何,待到了地方,心中反倒不着急了。
      “正是,前天夜间醒的。”
      “之前吩咐过,闲杂人等及军务都不准往这宫里头送,你们可照这吩咐做了?”
      那兵卫颔首答:“都是按照您的吩咐来的,将军醒后便打算召集城内将领殿议机务,我们把您的话递上去,将军倒也没为难我等。”
      “嗯,”付尘应声,又问,“那这些日子里头可有甚么异动?”
      “异动……倒没甚么,整日来往的都是送药煎药的疾医大夫,那蛮族的少主是四天前走的,说是已无生命之忧,还有杂事要处理,就先回蛮地了,我们也不好拦着。”
      “苻昃走之前,你们可把当初在那火房子里头搜到的那具焦尸给他带走?”
      “……倒是提了一句,”兵卫答道,“可那小子看也不看,就直接走了,那蛮主的焦尸我们现在也不敢处置,还扔在马厩边上的柴火房子里头……倒是比寻常尸首耐久一些……”
      付尘闻听,心中有些许不适之感,说不上是甚么。
      “您既然提了,那您看这该怎么办?”
      付尘冷哼一声:“还能怎么办,你们随带着城中其余的人尸扔到乱葬岗就是了。若是不想麻烦,再给他添一把火,直接火化成粉尘,扫理干净也行。怎么,你们还打算给那老家伙包个厚椁、风光入葬么?”
      “不敢不敢,”兵卫笑道,“对那老毒物,我们当然觉得鞭尸踩践都是不够,这么轻松就解决了,倒是便宜了他……”
      “这个随你们,死了就是死了,别扔在宫中碍眼就是。你们将军那里也别提。”付尘不欲纠结在此话题上,转身便要入内,那兵卫忽想起一事,又拦上他。
      “对了,将军,魏旭魏将军也还在里面。”
      付尘心中下意识一紧,回身道:“他也在?甚么时候的事?”
      “前儿个夜里将军醒后没多久,就召他进去了。说是私务,我们便不敢按您的吩咐阻拦了。”
      “一直到这时候都没出来?”付尘挑眉,“……这都两天了。”
      “可是呐,所以标下方才一时都给忘了,我们无事也不敢进去探查骚扰……但确实还没见魏将军出来。”
      付尘抿唇应道:
      “我知道了……你们这几日守卫辛苦了,今夜就先回去歇息罢,此处有我在。”
      独自走近这所宫苑。
      这行宫别苑原也是备为皇帝养疾之用,故而花草鱼虫、假山小溪皆是精心设计而来,样样不缺,方一进门,便要先绕过一处偌大园林方才能进得内寝。
      不知是否是有人特地交待过,这沿途石路都布了灯笼火烛,竟是亮堂堂的。付尘进此后原本打算折返回门口寻人引路,此时突见这一路辉煌,反倒哑言沉静下来了。
      秋起寥廓,他经过这花园时已觉得有些冷意。
      因这庭中花草许久不经人侍弄裁剪,微有几分凌乱萧疏。不过却又比那工匠特地设计而得的景致要多了些自然错落。不必禁锢在那端端整整的序列之中,鬼斧神工,本就是造物所化,自然所钟。
      鼻端忽觉一阵暗香浮动,付尘蓦然停步,凝神嗅嗅。以自己的嗅感都能闻出的香气,想必在旁人鼻中要更加浓烈。
      这香味朴素,似是花香。幽幽淡淡的,极为清溢芬芳,且不令人觉得腻烦,令他原本跳慌的心神都宁静下来,熟悉而又陌生。
      付尘难得动了心念,下意识循着那气味寻去,果在院中一角落处寻得那香气来源之所。
      只见墙角边沿,皎白柔韧的几簇花朵盛然开放,洁净的花瓣在夜间绽放着莹润的光辉。
      付尘此前在画中见过此种花型,知道这便是那暗夜幽昙,不过真实所见自是画像不能比拟半分。
      这昙花至多开放两个时辰,未曾想竟叫他今夜赶上了。
      心中忽生些满溢的喜悦,瞧着这墙角顽强绽开的白朵,香气清张,又有无端微妙的感动萦绕在心头,欲与人分享。
      他蹲下,借着微弱的浅黄烛光,撑着目眦,凝力观察了好一会儿,择了最边上的一朵摘下。
      那细瘦的萼片比花瓣色泽更深,却因硬力更富韧性,用窄小的身躯包裹着内里柔嫩的花瓣。
      付尘起身奔往后殿内寝,手中护捧着花瓣。唇角还挂着不自知的笑意,仿佛一夜疲惫忧虑都被这一朵昙花给点亮了。
      待那寝宫着现在眼帘,付尘行前几步,方才察觉,在殿室外头影影绰绰有一跪立人影。
      适时在宫门口的对话重又浮起,他心中一沉,暗骂自己如何能因一处花香就被蛊惑了神智心神,忘记了正务。
      举步向前,魏旭倒是率先听得动静,回首恰一对视,付尘似乎看到他眸中喜色:“……你回来了。”
      “嗯,”付尘近前蹲跪而下,沉声道,“……他罚你了?”
      魏旭停顿片刻,摇了摇头,又道:“……本也就是我的错,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是你的错,我策划的事端,此责在我……我去同他说。”
      正欲起身,魏旭拽了把他衣袖,付尘又得蹲立原处,听他细言:
      “将军虽不是滥罚狭隘之人,可你屡次犯禁,冒言冲撞,难免他不会生起真怒,动用刑责……我虽然先前也失言多次,但到底在军中时日长些,又有旧日情谊,我将罪责暂揽,他不会对我怎样。现在将军方醒,你还是暂时回去歇避,莫在此时碰他的霉头。”
      “怎么,他醒来之后……心情不好?”
      “算不上,还是原先淡漠之状,看不出情绪……但数年前将军腿股中箭之后,也是没甚么情绪,可回去之后就硬在府中闭门一年,劳身损基,必定扰乱心神。何况将军旧日又是极为孤傲之人,怎能堪忍自己一再受挫……你还是先回去罢。”
      魏旭这里耐心地好言相劝,却见青年先是惶然沉默,进而展露些许微妙淡笑来:
      “……你觉得他会对我如何……还能杀了我不成?”
      魏旭皱眉,似是不满他说法,道:“上次他给拿锁链给你栓上的事都能算是动用私刑,我当初在赤甲那些年,也没见他这么管制着旁人。你这次又违反其意……我虽不敢贸然揣测将军本意,但说实话,你当初领胡骑而来,我想……蛮军众广,将军还是利用之心颇多,此事已成,这时候,未必还能容得下你。”
      付尘神情愈发微妙:“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魏旭惨然颔首:“……之前你数次在军帐中违令、甩脸色,我们都看在眼里,不特意提及,是因将军常有暗示。可搁在旧日,那些自当以违命不敬论罚……将军估计着一方面顾碍胡人面子,一方面又想着你手下的兵士可用,方才暂时忍下。但这做过的事又不得抹消,指不定就趁着这时候的时机一举……”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你在胡人处未必受得庇护,真如何……他们也鞭长莫及……我知道你有疾患,倘若现下你觉得诸事可了,此时也是你回去的最好时机。这里有我担着,你就不必担心了。”
      付尘心起感动,道:“……他又不是傻子,你想瞒他怕也瞒不住,何况我也没打算瞒着。”
      “……谢谢,”他拍了拍魏旭肩膀,真心言谢,又安抚地笑了笑,“你放心,我和他……之前在胡羌时就有交情,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差……他不会对我如何。”
      魏旭还欲再劝,付尘已执意进殿,令他安心等候。
      皇帝居处到底设计繁复,付尘在殿中行廊游走半晌,方才在末处的布帏之后看到烛光旁静坐览卷的宗政羲。
      他本意想在帷后默看一会儿再进,却见那人已经察觉到他动静,一掀眼皮,淡淡道了句“回来了”,转而便继续落眼在指间书页之上。
      付尘没想到他反应如斯自然,略微愣神。不知为何,恍惚就想到了幼年在边城寄居之时,邻家每每在窗台前纺线制纱的新妇,看到夫婿归家后,也是同样一声问候。
      ……家。
      哑然失笑。
      付尘摇首,摒弃这些杂绪,抬步上前。
      看到男人模样,转思方才所想,不知如何就觉得愈发滑稽可笑,情不自禁地乐出声来。
      “……笑甚么?”
      这笑声来得蹊跷,连宗政羲也忍不住又抬首瞧了他一眼。
      “……没甚么,”付尘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这时候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敢实言相告,留在心里当作笑乐也就是了,“你怎么刚醒就在这里坐着,这么晚了,不去床上躺着休息?”
      “我又不是废了,”宗政羲淡道,“当初在彤城全身毁烧时也不过几日就歇养回来,何况这次的一点轻伤。”
      付尘极力观察着他静沉侧颜,不放过一呼一吸。结果发觉果真如魏旭所言,半点情绪也窥知不得。
      ……可惜他曾得这男人亲授,凡事要以心观之,方得真谛。
      暗香倏然四溢,宗政羲看到卷册上沿忽地伸来一朵白昙,叶瓣明净温厚。
      顺着那捧伸着的双臂,他望见青年少有曝出的灿然笑意,连带着眼角眉梢都沾着亮丽喜色,美好的只若易逝的烟火。
      连只得夜间一现的昙花都知道敛去颜色,方得始终,他又怎么能狂妄至此、这般炫然无所顾忌?
      宗政羲伸臂过去,轻轻捏了捏他下巴,低道:“……别对我这么笑。”
      青年许是误解他的意思,也收起那过分夸张的笑意,浅笑道:“方才沿途看到了昙花初绽,也想让你瞧瞧,就折来一支送予你。”
      宗政羲自他手中接过,低眸打量不见心绪。
      他不出声,付尘倒紧张起来:“怎么样,喜欢么?”
      “……喜欢极了,”男人再抬首时,眼中已有纯然笑意,虽然浅,但攫目得很,付尘看着看着就移转不开视线了,“你也喜欢,就多折些,反正在那院中也无人留观。”
      “那可不成,”付尘笑答,“这昙花盛开一时极是不易,我就这么折了一枝,就感觉罪过颇大,哪敢再多采?”
      “昙花只现须臾,与其自等暗处凋亡,倒不如与人观享,”宗政羲道,“花开堪折直须折,你既想表明心意,自要亲手给我多折些。”
      付尘摇头:“……不是这个理。虽说昙花只现须臾,可盛于夜间是其本意。一旦折枯,则是损了它的本意。纵然同享观赏之乐是好,但于它来说,自择路径度过短暂一生是遵其心愿,折给他人的欢乐又如何比及遵循自己意愿的快乐?”
      宗政羲微嗤:“我收受心上人所赠花枝还要顾忌着昙花如何作想?若是如此,我自己在窗台边赏观不好么?”
      付尘一愣,猛然抬首看向男人,宗政羲弯唇,朝殿室左边斜瞟一点头。
      他转而向那处锦窗怔怔走去,透过半开的窗户,果能看到墙沿迎风微展的皎白花影。那团簇茂盛正好位于窗外景色的视野正中,仿佛在夜中荧泛着白昼光辉,美不胜收。
      付尘又回首看向男人手中那孤零零的一朵小花,忽然就有些不自在:“……原来你方才看见我了。”
      难怪见他进殿时也不讶异,只不知他在窗边偷窥他在庭中蹲跪着采花时是何心境。
      宗政羲伸指点点在他轮椅边上提前准备好的一张木椅,浅笑道:
      “普天之下,由古迄今,赠予情好昙花作礼的,你怕还称得上是历来第一人。”
      付尘近前,闻言也品出了不对来,坐在他右侧椅上,低首道:
      “……对不起,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没有别的意思。”
      宗政羲抬手勾住他脖颈,照着他颊上疤痕轻咬了一口,在其耳侧低道:“作甚么歉呢,要的就是这份独一无二……我喜欢这个,特别喜欢。”
      付尘瞟眼看向男人手中拿的那株白昙,此时也没了赏乐心思,只觉得这花长得晦气,连带着香气也甚为俗腻,愈发厌恶,转脸不再看去。
      宗政羲也觉出他的不悦来,淡淡叹笑一声,转而又道:“……我倒也备了个回礼,你想不想看看?”
      付尘闻言回首,撑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向他,道:“……甚么?”
      宗政羲自桌边一摞书中抽出一张纸,递给他。
      付尘接过端详许久,上面涂写着各式不知名的符文,有圈有线,明显不是他唯一所知的燕文:“……这是甚么?”
      “我闲时谱的一曲。”
      “……你还通晓音律呐?”付尘似惊又喜,浅浅翘唇看向他,又看回手中纸页。
      “一点点,”宗政羲淡道,垂眸时似掀起怀念色,“当年戍边时,时至年下常不回京,偶有闲乐也便是独自琢磨些羌管箫艺……不过没有师授,也算不得精通。”
      “无师自通才显得本事……”付尘看不明白,却还是爱不释手地盯瞧了许久,方才生起些黯然,“……可惜我不懂。”
      宗政羲覆上他手背:“改日我教你。”
      “好。”付尘回视笑了笑。
      “……不过我昨日倒是用院中石头粗制了个石埙出来,”宗政羲又自屉间掏出一物,道,“只是音质上到底比不得箫管更佳。”
      “难道这偌大的汾瀛行宫中,没有箫管乐器?”
      “……有该是有,”宗政羲转眸笑睨着他,道,“可惜了,我的将军提前下令,既不准闲人进殿,又不准我随意外出。”
      付尘微窘,避开他视线,道:“……我也没不准他们给你递送东西……我现在去给你寻。”
      “别动,”男人摁着他肩膀,把他又压回椅上,“更深露重的,乱跑甚么。”
      宗政羲见他掩饰不住的喜色,不知为何就心起些酸意。闭起眼睛,横埙唇边,悠悠荡荡的乐声缓缓启扬。
      始作纯如,有天地浩渺之气悠然游荡,不知四方。
      付尘指尖飞转,自那昙花边上薅下一片叶子,同样横放唇间,和了上去。
      方才掺入几音,却发现男人音拐陡转,一时抓不住旋律,索性又扔掉那叶子,凝神细品。
      这曲子果不似寻常管乐,平平的起势之间,又有时而相杂的乱音刻意袭入,异样的同时又使人被这旋律吸引其中。
      继之翕如,有磅礴萧朗之声渐起,一听便知并非宫廷中矫俗的靡靡之音,反倒更有战场上杀阵临敌时的气魄雄浑。
      付尘想,难怪宗政羲要无师自通音律。金玉鸣啷声再清脆婉转,也比不得器刃铮琮声爽利悍然。那些皇庭中豢养的乐师又何曾亲临过边关战场,懂得这乐声中的杀伐冷气、不屈韧顽。
      饿殍遍野,血海尸山。
      亡魂游荡,炽血难凉。
      这天下间,又有谁有资格于音律上当得起他宗政羲的师父?
      铿锵乐声自窗缝墙沿流泻而出,树下跪立的魏旭恍然闻听此音,猛然抬首,死死盯着紧闭的殿门。
      绎如将成,曲流直转,飞泻而下,重归温婉。
      这石埙虽然粗陋了些,音有混杂,但也正由此,将这柔和曲段同前处铮鸣雄势衔接流畅,自有一番铁血柔情于中。仿若山石崩裂,受瀚海温举,无伤无痕。
      一切的尽处,皆成了最好的安排。
      一曲终了,秋夜无声,天地沉默。
      付尘僵坐不动。男人缓缓垂下手,闪烁乌睫间或颤晃几下,似有晶莹意,眼珠子在刃薄的眼皮下滚滑几圈,而后又紧紧阖扣着不动。
      殿门外,跪立男子眼眶猩红,躬腰下脊,深深俯首伏叩,再无动静。
      静默中,“咣当”一声石敲脆响,骤然响彻在深宫之内。
      石埙自男人掌中脱手,跌落于地。付尘忽地打了个激灵,醒转回神。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方才开口:
      “此曲……名为何?”
      “恋尘。”
      “……何解?”
      付尘侧首时,宗政羲就这么撩起一线瞳眸看向他,呼之欲出的情愫和少有涌湃的浓厚心念交杂而生。男人惯常漠然,何曾有过这等赤|裸的目色。只在这一瞬,便已令他心旌摇曳,不能自已。
      青年屏住了呼吸。
      “半生颠簸欺瞒,尘嚣散尽,此心安处,仍在人间。”
      付尘蓦地撇过头,望着右侧那半开的窗扇,不看他。
      宗政羲同样未再多言,从身后用狐裘拢住他身子。
      窗外黑天难辨,视线愈发模糊,付尘少有被敌人以外的人逼得无措,但他不愿这样。
      后脊热度攀升,停顿了许久,他方才清了清嗓子,如常道:“……换个名字罢。”
      宗政羲捡起地上石埙,又把那株昙花捧在手里,两指轻拈其瓣,道:“……既是赠予你的,你想改成甚么就改。”
      “叫‘同尘’,怎么样?”
      “……如何解?”
      “无解。”付尘扭头对上他视线,目光执拗。
      宗政羲低笑应道:“听你的。”
      付尘将手中的乐谱悉心折起,放进胸襟前的衣领中:“……谢谢。”
      宗政羲低觑花叶,闻言只是淡淡勾唇:“投桃报李,同我客气甚么。”
      付尘一回首,便看到宗政羲手里弱不禁风的白昙,顿生羞恶之心:“我不喜欢那花,把它扔了罢。”
      说罢,便要去抢。
      宗政羲眼疾手快,稍一移臂,避开其攻势,挑眉道:“你送我的东西,我喜欢就行了,你扔甚么。”
      “……我改日再送你个别的,”付尘见夺不过,直说道,“把这个扔了罢。”
      “我若不愿呢?”宗政羲同样执着,虽是冷淡面色,仍有意调侃道,“……你打算再送我个甚么,常青藤还是万年松?”
      付尘回眸瞪视,二人相峙半刻,各自都绷不住笑起来。
      “……好了,”宗政羲捋了捋青年耳后鬈发,温声道,“你根本不必纠结这个,见你平安无忧,我就足够欣喜,这可比甚么都来的实在些。”
      平安无忧……可这对他而言又比甚么都要困难。
      二人各自沉默,当是想到一处去了。
      付尘不愿纠结在烦心事上,转变了话题,质询道:“……是你令魏旭跪在外面的?秋夜风寒,连跪了两日难道还不解你的气?”
      宗政羲轻哼:“我没责令他跪着……可是有人畏罪潜逃,数日不返,便有人主动愿意顶罪受责。我倒是令他回去了,可他硬要担过,你说说,这罪过在谁?”
      “在我,”付尘承认,“但我可不信他会不听你的话,军令如山。若你严令,他怎会不回?”
      “这事主责不在他,可他也脱不了干系。”
      宗政羲忆及临见苻璇那日早晨,他少有假寐昏沉,转醒后方才发觉竟是有人暗袭,而后又同样拿铁链锁上其腕,尽管看守之人是魏旭,可谁主谋干的事情昭然若揭。全军上下,能谋策着偷袭他的人,怕也就只有眼前这不知好歹的狼崽子。
      “这事情你起先就不磊落,”付尘也冷下脸,“何况后来你又自犯陷境,事实证明,若是你后来不到场,也就没了这许多麻烦。”
      “你怎知我不想去?这些年来这么多回战地交锋,我也想瞧瞧,苻璇而今是甚么模样,”宗政羲语气一顿,又淡淡道,“……倒是没怎么变。”
      “为见一面要搭条命进去?”付尘冷道,“这事就是真要算账,也是我同你算。”
      他还记得当他冲进那烧燎的屋殿中时,半面地板都焦燃起,而宗政羲竟被那蛮王压困在身下直不起身。
      他不敢设想若是他晚至一步,结果将会如何。之后他去将其搀起时,方才发觉他站立的秘密——这男人竟在腿股处支定起了两块将近四尺的窄长钢板,简直难以相信他竟还坚持走了那么长一段路过来。不过这也成了他后来被钳制难以起身逃援的致命要点,以至他后来背他出来之时还被绊倒了一次。
      “两不相欠,各自为安,”宗政羲及时叫停,知道在此事上也再争辩不出甚么是非黑白来,只道,“我也算是知晓了,你就是天生的不安分,锁也锁不住的。”
      “哼,知道就行,”付尘冷言起身,“我现在去让魏旭回去了。”
      他行至帏帘侧,又转回身看向宗政羲,目携衅色:
      “……以你的名义。”
      宗政羲无奈叹笑一声,将那将欲凋谢的白昙端正置在桌沿,重又拾起书卷浏览起来。
      不至半盏茶的功夫,人便回来了,身披狐裘业已不见。
      “……也不是甚么难事么,”付尘声生埋怨,“……我看,还是你有心责罚他。”
      “你把我想成了甚么人了,那是我的亲卫。”宗政羲抬眸瞥他一眼,而后翻了一页书录,“你先是教唆其人过来做忤逆事,而后又是他主动替你担过,怎么看,也是你罪及他。”
      “……那我也到外面跪两日?”
      付尘作势又要外行,身后传声道:“回来。”
      他转身,趋步又行至男人侧旁,垂眼睨着他。
      沉默半晌,宗政羲回视较量,终道:“……抱歉。”
      付尘唆了唆口中颊肉,抑下欲兴笑意,冷面盯着他,道:“你道甚么歉,你会有甚么错。这错在我,不该擅作主张。”
      “嗯,你知道就好。”
      而后,宗政羲继续将视线投向手中书页,面容淡淡。
      付尘一挑眉,没想到他就这么顺沿接下去了,意料之外,顿感挫败,诱言不得只能动手。随即俯身,照着那口唇狠命咬下去。这里方才尚能吐露世间最跌宕恢弘的埙音,偶有时,也比谁都硬得厉害。
      可惜他天生就不知礼数规矩,非得刨根究底,让他软一回不可。
      “……脾气不小。”
      须臾,宗政羲向后稍撤了几分,在咫尺之间对上他双目,又无奈道。
      付尘乌眉扬起,张狂得厉害。又向前啄咬了一下,就势贴唇低语:“你不是我的人么,我没有资格管教你?”
      “……有,当然有,”宗政羲笑至眼底,道,“该是我同你认错,其一,不该锁困着你,第二,不该迁怒于旁人。这错于三——”
      他伸手点向他胸口,沉笑开口:
      “没有早点看清你这狼子野心……想管教我,嗯?”
      付尘方才绷起来的笑容解放而出,又对着方才咬破的伤口吮舐一遍,宗政羲颇难把持,及时叫停:“……好了,这么晚了,你还是去后寝睡会儿罢。”
      付尘被推起身,“啧”了一声,尚有不满:“……你又不睡?”
      “白日里休息过了,”宗政羲整了整折皱的书页,道,“……现下不困,你去休息罢。”
      付尘此时也不困了,转起身坐回旁边椅上,时不时瞥他一眼。
      “怎么?”宗政羲而又抬眼。
      “你……看得甚么?”
      “……前朝杂史,”宗政羲边答,忽得一顿,想起付尘旧日在军中也是读过史录的,又翻回到前面一页,递给他,“你也看看。”
      付尘接过,就着那页书看下去。内容不过是在燕国之前的前朝旧事,当初南北分裂,尚有楚、陈等诸国林立,史实都是他烂熟于心的,无多新鲜。惟有下方史官言评稍有不同:
      ……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敌于穷漠,凯哥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
      付尘冷哼一声,览完此段后便见得下方有一句人为批注:
      大凡武臣尝疑朝廷偏厚文臣,假有二人相争,实是武臣理曲。从古言,明德先论于贱,而从政先信于贵。贵者,当为文昌鼎盛之人,而非恃武行凶之徒。
      这朱字挤在夹缝之中,犹可看出笔法风流宽舒,却不是宗政字迹。一见这朱红笔墨,付尘便晓得他这书是从何处拿的了。
      “……老生常谈,朽不可及。”付尘冷硬评价道,又将卷册递还给他,“这种书你也能读得津津有味?倒不如随我去歇息。”
      “即便知道其言嫌恶,也得看看他们脑中到底腐旧在何处,”宗政羲冷嗤,“毕竟燕国已然重蹈覆辙,我还想知道,究竟之后能再摔几回?”
      “朝廷中著得此种书、读过此种书的大有人在,不可能没有人发现其中机窍……说穿了,还是自欺欺人罢了,”付尘不屑,“可惜天下愚者为多,帝王百官,又生怕百姓还不够愚钝,再拿言语蛊惑……若非亲临血海沙场,又怎能观得实相?”
      宗政羲不置可否,单手敲了敲太阳穴,目色冷寒:“可这知道真相实情的代价便是命悬一线,日日行于刀刃之上……我们,又有甚么说服力令众人观得实相?”
      付尘侧转回身,握上他手:“其实,倒也不需把实情告诸众人,不能行,也没必要。只要不有意愚弄瞒骗,令天下百姓安生太平地过寻常日子,不也就是了么?”
      “话是如此,”宗政羲缓缓闭眼,顺势扣合进青年指缝,略倦道,“只要一日令这些朽腐之人掌得话语权,就不会有安生的时候……重蹈覆辙,才是常事。”
      付尘手心用力,冷哼道:“哼,哪日给我激恼了,我见一个杀一个,反正……”
      他假意微咳一声,不再说话。
      宗政羲孤桀一勾唇角:“跟他们动武,显得是恃强凌弱,以大欺小……一群弱不禁风偏又只顾享乐不肯吃苦的,就让他们在那胆战心惊的日子里头窝居罢了。”
      付尘挑眉:“你这是……妥协了?”
      “不是妥协,”宗政羲睁眼,深目幽冷,“是等着他们作茧自缚。”
      付尘并不以为意,但也不觉得有何可争辩的,冷然摇了摇头,也不再出声。
      沉默僵持许久,付尘也没想到随意一问竟又引得这些烦心事,心起懊恼。接着起身自他手中抽出那书卷,丢在地上,旋身转又跨攀在其精钢轮椅上,猛然一下动静,引来接连吱纽的脆响。
      宗政羲习惯性撑了他一把,方才阴郁还未散去,抬眼微斥:“又闹甚么。”
      付尘眯眼笑笑:“看这种垃圾岂不影响心情……我想起进屋时你不是问了我一句在笑甚么吗?……我来告诉你。”
      宗政羲挑眉,只见青年附耳于侧,然后低语了一句。
      “……放肆。”
      这表情反应都平淡若常,难免令付尘微有失望。
      “我又不是头一回放肆,”他挑衅道,“……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罢?”
      宗政羲轻哼一声,把丢在地上的书拾起,撂在桌上。
      付尘知晓,他这就是默认了。胸中仍有暖意肆流,像极了童年时偷食糖葫芦那股子道不明的滋味儿,酸酸甜甜,还有隐秘的庆幸和迫急。
      “……我再伺候你一回,当作赔罪,好不好?”
      闻言,宗政羲移转视线到青年暖烛下温俊面容,手上动作却是不轻。照着他额头错指就是一弹,真用上几分力道,付尘脑门上霎时见了个红印子:“连夜赶到这里,你这小崽子还真是不嫌累,早点歇着去。”
      付尘略有讪讪,转道:“……你也不问问蛮兵撤退后诸城状况如何?”
      “你不是一直操心着?”宗政羲道,“你既想管,我当然乐得清闲……反正依你脾性,真碰上疑难困境也不会想到过来求助于我。你把我消息都断了,我还能如何掺和外面的事。”
      “……我想让你休息,你怎么不听我的?”付尘听出他些许真心不悦来,语急道。
      “我现在也想让你休息,你听我的了么?”
      付尘泄气,无奈地低首埋其肩前。
      二人各自都生了些奈何不得对方半步的无力。
      道不同,不与谋。可在两人心中,从前一直所行一条归路,即便偶有分歧,也无碍大局共心。
      付尘拧眉赌气,而又嗫嚅道:“你若是个女人……”
      腰际吃痛,他下意识弓起背,仍是硬撑着接续言道:“……善解人意、知事听话的女子众多,我何苦——”
      乌袖一挥,那盏微弱可怜的灯烛骤然熄灭。
      付尘鼻端充盈着热气,黑暗中,青年闭眼前划过一丝得逞的狡黠。
      这男人讨好不得,非要刺激,甚么毛病……
      付尘好不容易得了间隙平息,摁下宗政羲小臂,朝他吹了口气:“……说好的我伺候你,你别动,我动。”
      宗政羲双手空闲,给他披了外衫,果触了一层冷汗。
      “窗户没关紧……”他低叹道。
      “正好……你转椅过去,赏赏夜景。”
      “又胡闹。”
      半窗上留下了一道扭细的剪影。
      “……我方才是故意那么说的,你可别介意。”
      “听出来了……不过,你真的希望我不介意?”
      “……算了,”付尘低笑一声,“你还是介意着罢……不过,今后在正事上你也别管着我,我也不管你,就像你说的,各自为安,行不?”
      “你不触我底线,我当然不会多管。”
      “……你的底线是甚么?”
      “你这条命,你这个人。”
      付尘心尖一颤,动作僵滞:“甚么意思?”
      “不为损毁心力之事,不做委曲求全之人。”
      “……我、我答应你。”
      一通汗水自青年额角毛孔划过,沿途滑过左颊上那条趴伏的蜿蜒蜈蚣,正好坠至男人挑开的上唇唇珠上。
      宗政羲淡笑抿舐而过:“……乖,答应了有赏。”
      “……甚么?”
      青年脑中嗡响,早已含混不知当下几何,只是怔怔乱语。
      “你想要的家,我给你。”

      天上星河转,人间幕帘垂。
      “……花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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