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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以我之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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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口而出这些刺痛人心的话语,裴暻煜也并不好过,但他必须保持清醒。
幻境再好,到底都是虚假的,他们必须离开,必须一起活下去。
他抬起手抚上了洛渊的眉眼,察觉到对方的抗拒之后垂眸苦笑。
事到如今,他必须狠下心来。
“小渊,你有一头雪白的长发,注定跟常人不同,我知晓你虽什么都没说,可心里很在意这一点,你想跟寻常人一般生活,不会有那些异样的目光注视。”
“在这幻境之中,你不再是异类,有疼爱自己的爹娘,有关系要好的好友,还有……我!”
“这些都是你曾经渴望得到却又得不到的生活,可世事无常,这世间万物总不能都按照我们的心愿发展,这世间总有太多不得已。”
洛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些痛苦与不甘,一步步塑造了我们,再怎么不愿承认,那都是我们的过去,真实的过去。”裴暻煜说着,自身亦不受控制地红了双眼“是以,我们……”
“我不要。”洛渊将他的手拂开,表情冷硬“你怕不是被噩梦刺激得生了疯病,我会寻来最好的医师为你瞧病,莫要再说这样的胡话。”
言罢,洛渊毫不犹豫地甩开他的手,转身离去。
他不能再继续跟裴暻煜站在一起,一见到他就会想起他将自己丢下,毫不犹豫转身离去之后又找借口来糊弄他的模样。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手!
身后的裴暻煜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捂着心口缓慢蹲下,愧意和痛苦将他折磨得面目全非。
半晌,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声音沙哑,不知是在质问自己还是在质问这方天地:“我都做了些什么?我都做了些什么!”
……
自家中离开后,洛渊去寻贺景珩。
除了贺景珩,他不知道还能找谁。
裴家不能去了,裴暻煜在那儿,洛家也不能回,他的家人还什么都不曾知晓,自己现在这样会被他们察觉到不对,如今竟是想找个说话之人都不知该去哪儿。
思来想去,他只能来戏楼这边。
江晚黎和江嘉宁在戏楼中编排新戏,但江晚黎不再像以往那般专心,时不时就神游天外,以至于江嘉宁喊了她好几回都没得到回应。
江晚黎轻声致歉,正想说些什么,抬眼便瞧见了洛渊的身影,连忙带着江嘉宁朝他走过来。
洛渊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江嘉宁身上,耳边属于裴暻煜低哑的声音响起。
“为何江嘉宁不曾长大过?一直都是那个模样?”
“因为她早已经不在人世,你无法得知她长大的模样,自然想象不出来。”
难道这一切真的都是幻象?是自己捏造出来的?
洛渊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个问题……
不可能!
裴暻煜不过是让噩梦迷惑了心智,他们经历过这一切,从出生到长大到相爱,这些怎么可能都是假的呢?
可不能因他的胡话自乱心神。
“渊儿。”贺景珩在楼上唤他。
江晚黎目光中包含担忧,同江嘉宁一同凝望着他。
江嘉宁干脆上前抱着他的衣袖,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小渊哥哥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快同嘉宁说说,嘉宁也能帮上忙的。”
洛渊呼吸一窒。
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能够是假的呢?
他听见自己在问:“嘉宁这两年怎么好像都不曾长过个头?”
江晚黎顿了一下,摸摸江嘉宁的脑袋:“再过个两年自然就会长起来了。”
是吗?
真的会长起来吗?
洛渊不能确认,更不敢确认。
“渊儿,怎么还不上来?”贺景珩在楼上又唤了一声。
洛渊好像得救了一般,匆匆转身往楼上跑。
江嘉宁有些茫然地扭头看向身边的大人:“小渊哥哥这是怎么了?”
“兴许是今日心情不大好。”江晚黎轻笑着解释“我们去为他煮个甜汤如何?待他喝完了,心情自然会变好。”
江嘉宁十分赞同这个提议,当即拉着江晚黎跑去膳房。
另一边,洛渊已经踏入贺景珩提前备好的厢房。
台下的角儿正在唱戏,唱着十年如一日不曾改变过半分的戏文。
日日都在排新戏,这新戏足足排了二十年。
案上摆放了许多烈酒,贺景珩单手托脸,大有一副不醉不归的模样。
洛渊在他身旁落座。
“怎么看着比昨日还要更难过了?”贺景珩轻声问。
洛渊事无巨细将所有事情都说与他听,说完后求助般望着他:“我该怎么办?他说的是真的吗?难道你……”真的只是一场虚幻?
贺景珩脸色有些难看,他望着洛渊低沉的神情,最终想说的话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喝酒吧,喝醉了,把那些都忘记就好了。”
他往洛渊身边摆了一个酒杯,往杯子里斟满酒液。
遇到烦心事就喝酒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借酒消愁,愁上加愁。
酒醒后带来的空洞之感只会比他们醒着的时候更难以忍受,可现在洛渊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贺景珩不断为他的酒杯添满,一杯又一杯热酒下肚,洛渊心中的难受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减少,好像心头被喇了一道明晃晃的伤口,伤口没能好好愈合便被反复拉扯撕裂……
太痛了!
他将酒当作白水不断下肚,最终意识涣散趴在桌面上沉沉睡去。
楼下的戏台已经谢幕,宾客们走得七七八八,整座戏楼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贺景珩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给洛渊盖上,看着他昏睡着却仍然无法舒展的眉心,不由得长吁了口气。
片刻后,包厢门被推开,江晚黎牵着江嘉宁走进来了,看了眼趴着睡觉的洛渊,又看向贺景珩:“我的人回来后说暻煜从洛府离开后就将自己锁进了自己的卧房之中,不曾踏出卧房半步。”
她想跟裴暻煜见一面的,可裴暻煜那边不愿见客。
不管是洛渊还是裴暻煜,他们俩都是贺景珩和江晚黎看着长大的,实在无法做到坐视不管。
贺景珩将方才洛渊同他说的话尽数告知江晚黎。
江晚黎意外地挑了挑眉:“这么说,是暻煜得了癔症?”
她自然不会认为自己是个虚影。
贺景珩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总之错不在洛渊这儿就对了,可裴暻煜认定他身边这一切都是假的,这该如何是好?
江楼主和贺少班主平生第一次为同一件事犯难。
在他们犯难期间,洛渊醒了好几回,醒了之后又找贺景珩喝酒,在戏楼里浑浑噩噩过了好几天。
他知晓自己此刻的行为是在逃避,可是除了逃避之外,他不清楚自己还能做什么,他不敢去面对裴暻煜,更害怕再从他嘴里听到了那些将他推开的话语。
贺景珩陪着他买醉了好些天,直到江晚黎看不下去,将贺景珩从厢房提走,把江嘉宁塞给他照顾。
怀中抱着孩子,贺景珩没有选择,看着江嘉宁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不得不担起哄娃娃的活计。
江晚黎在原来属于贺景珩的位置坐下,将桌案上的酒全换成了热茶:“再这样喝下去会出事的。”
洛渊没有说话,默默将目光从那些杯盏上挪开,落到再一次开唱的大戏上。
“你日日说要钻研新戏,可对着案本这么久,为何戏台上的曲目却从未变过?”
江晚黎顿了一下,带着些许茫然的目光望着他,显然没明白他为何问出这样的问题。
洛渊心中苦笑,心神动荡,又忍不住开始自问,难不成裴暻煜说的都是真的?难不成自己所认知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空茫虚影吗?连同他们对彼此的情谊,都是假的吗?
他不愿意相信。
江晚黎选择性遗忘方才他问过的问题,跟洛渊聊起城中的八卦,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可惜还没聊到一炷香的时间,洛渊便主动将话题扯了回来:“裴暻煜现下在做什么?”
江晚黎僵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望向他,显然是担忧他会再次陷入那种衰颓的情绪之中。
然而洛渊表情淡淡,让人看不清内心,江晚黎只得无奈地叹口气,实话实说:“自你离开后他将自己锁在房中,不曾踏出房门半步,谁去见他都不理。”
洛渊放在一旁的拳头不由得攥紧:“你觉得他说的话可信吗?”
“自然不可信。”江晚黎回答得斩钉截铁,信誓旦旦地一拍桌子“他那些浑话的意思是本姑娘亦不是真实存在的人了?怎么可能呢!本姑娘可是这戏楼的楼主,谁敢否认本楼主的存在。”
以往她用这么刻意夸张的语气同自己说话时,洛渊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是现下他没办法露出笑容,就连扯动嘴角都会觉得疲惫不堪。
江晚黎见他没被自己逗笑,难免失落。
洛渊将手里的茶盏当作酒盏,一口咽下:“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自他出生开始,裴暻煜便一直待在身边,以前是兄长,后来是好友,再后来便是爱人……他们从未分开过,确认彼此心意的那两年更是形影不离,他以为那便是他们的永远……
江晚黎呼吸一窒,也不知还能怎么劝慰,只好也端起茶盏陪饮一杯。
晚些时候,洛老爷和洛夫人也寻了过来,他们找到了在厢房里喝茶却一身酒气的儿子,顿时两眼一黑。
洛老爷上前将他从木椅上拉起来,质问他同裴暻煜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个孩子,一个把自己锁在卧房兀自消沉,另一个在戏楼里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像什么样?
洛渊似乎还未酒醒,呆呆地望着自己父亲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看不清他的模样……是因为喝了太多,导致眼睛出了问题吗?
“看什么?”洛老爷没好气地开口。
“爹。”洛渊凝望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裴暻煜的话语像是咒语一般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响起,将他整个人都搅得不大清明。
他急需寻找一些能够推翻那人的胡话的东西。
洛老爷一把拍在他的脑袋上:“干什么问这些奇怪的问题,先说清楚你和煜儿究竟怎么回事?”
他们先前就不看好这两个孩子,同为男子他们之间的感情实在难以长久,可禁不住他们非要冲破桎梏站在一块。
现在好了,为人爹娘,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他们的感情,结果又来这么一出!
洛渊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质问一般,扭头看向自己娘亲:“娘,你叫什么名字?”
洛夫人愣了愣:“问这个做什么?”
洛渊清醒地意识到,他们都在回避这个问题。
……或许裴暻煜说的都是真的。
心中冒出这个想法时,洛渊把自己震了一下,当即按下这个虚妄的怀疑,只当作是自己喝了太多酒,脑袋有些迷糊了。
洛老爷寒声道:“不许再继续胡闹下去,现在就跟我们回去。”
洛夫人哀痛地看着他,显然孩子如今颓靡的模样伤害到了她。
洛渊微微点头,向他们道歉。
贺景珩和江晚黎一块将他们送出戏楼,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摆摆手,示意他赶快回家去。
洛渊不敢回头,跟着自己的爹娘一路向前。
裴远鹤和萧初绫在家中等候已久,此时见到洛渊同洛老爷他们回来,脸色稍安,想到还将自己锁在卧房中的儿子,又一次陷入沉郁。
“渊儿。”萧初绫拉过洛渊的手,小心看着他“我知道你同煜儿都是好孩子,你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最后你们能否相伴一生,你们都永远是我的孩子,有什么事记得好好说,把话说开好吗?”
洛渊鼻尖忽然一酸,呆呆地望着她。
“去找煜儿聊聊吧。”萧初绫道“无论最后结果是什么,我们都是一家人,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们以为是他和裴暻煜终于撑不住走不下去了。
或许真的是裴暻煜走不下去,才编造出那么一个荒谬的谎言来骗他呢!
洛渊越想越觉得难受,心脏又被捅刺了一刀。
若真是如此,为什么不直白些说出来呢?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他都能接受,为什么要骗他?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保证自己不失态,朝萧初绫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别担心,我会跟他好好聊聊的。”
不管未来究竟如何,一直这样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他们始终都得去面对,是重归于好还是从此一拍两散,都得有个决断。
洛渊踏入裴府大门,一步步朝着记忆中的院子走去,直至走到那人的房门前,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
天知道他究竟做了多久的心理斗争,才终于鼓起勇气敲响那扇房门。
所幸,门开了。
“吱呀”一声,随着木门的滑动,裴暻煜那张苍白的脸也出现在面前。
洛渊一时无言。
裴暻煜朝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进来吧。”
洛渊笑不出来,凝望他片刻后抬脚跟了进去。
裴暻煜在案边坐下,望着洛渊沉郁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想得如何了?”
洛渊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要我如何想,相信你那些荒谬的言论吗?”
裴暻煜知晓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么些天过去,他把自己关在这里,思来想去,总算是想到了一个唤醒他的办法。
“那我的问题你回答上来了吗?”
洛渊僵了一下。
“你去问过你爹娘的名讳了吗?他们可有答复?”
洛渊拳头不由得攥紧。
“看来是问过了。”裴暻煜轻易看破了他的情绪,点明道“你心中应该已经有怀疑了吧,只是还不愿意承认……”
“没有,我绝对不会相信你的胡言乱语。”洛渊瞪着他“休想骗我。”
“没关系。”裴暻煜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子一样“小渊,我知道这里很好,也知晓你在这里很开心,但这到底不是真的,我希望你能够离开,还有人在等着我们……”
“你干什么?”洛渊倏然站起,惊愕地看着他。
裴暻煜手里握着一炳匕首,刀尖对准自己的心脏,脸上却带着一个释然的笑容。
“我不会让你一直沉溺在这个虚影之中。”
以我之命,换你安好,是个划算的选择。
说完,他猛地抬头朝自己的心口扎下去……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