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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番外·不为人知的事(下) ...

  •   赵元的钱被偷了。
      全是零钱,刚好分赃。

      那天醒来,一摸枕头底下发现空空如也的时候,赵元先是惊得立马滚起来,然后就坐在那,静静地坐着,知道是被谁拿了。
      所有人。
      他感觉自己胸口闷闷的,心脏跳得也很快。那种情绪叫生气。但是他也没说什么,因为处理起来很麻烦,大人怕麻烦。

      但他知道那是多少钱。二十六块五毛四。
      要不回来。那他就自己攒。

      孤儿院里很难攒钱,食宿有人管,上学免学费,纸笔直接发,没有需要给你发零花钱的地方。这里又不是国家的福利院,你活着就行了。
      ……其实死了也没事。
      所以他就跑出去,捡废品,卖废品,折纸元宝,卖纸元宝。

      就是这么二十六块五毛四,赵元攒了一年。
      凑个整,三十。

      三十块钱,一大把零钱。男孩用笔袋装着,又偷偷躲在学校厕所隔间里点了一遍,是三十,没错。
      他总算笑了。

      他现在知道了,那条路四十里地,到奶奶家。
      第二天一早,赵元托一个去镇上赶大集的叔叔带他。坐着三蹦子,看着外面向后飞驰的村落,他心情很好。
      “就给你撂这吧。”
      “嗯。谢谢叔叔。”
      他在一片摊位里被放下来,四下打量一圈才想起来路。赵元是很聪明的,成绩一直不错,老师总夸他认真、脑子又好,现在看来是这样的。
      他往东走着,很快沿小路拐上大道,就是上次他逃亡的那条路。捏紧手里的笔袋,往东走啊,走啊,好像眼前已经看到了那个铺着格格布的小摊。
      今天和那天可不一样,今天他穿得整整齐齐,从奶奶那拿的袄子也洗干净了,见到奶奶之后……
      赵元嘴角忍不住上扬。
      见到奶奶之后,就说,上次的事谢谢奶奶……然后怎么说好呢?
      这是还给您的钱,还有买苹果的钱,一共三十……
      不不,不能这么说。
      就只说,这是还给您的钱,谢谢奶奶。
      也不行……奶奶不会要的。
      那就把钱塞衣服兜里,假装只还了衣服?
      这么想着,赵元把钱从笔袋里拿出来,一大把塞进了衣服口袋。
      不错。
      做完这一切,他看看周围,忽然停下来。
      大道宽敞又干燥,混凝土路两侧是土壤灰尘,隔一段还有棵老树。
      没了。
      嗯?
      是不是走过了?
      他又回头看,没看见奶奶的摊位啊。
      难道奶奶今天去赶集了?
      还是说,一年过去……她不在这里摆摊了?
      赵元眨眨眼,愣了一会儿,扭头往回找。奶奶一定住附近,说不定能找到奶奶的园子,然后找到奶奶家。
      他又紧张地扯了扯衣摆。

      没多远就是果园小门,里面遍地果树,挂着一颗颗将熟的红苹果。
      围墙一拐,赵元还没走近,就听见争吵声。
      “老不死的撒手!”
      “你撒手!撒开呀!”
      是奶奶!
      他立马抬脚跑过去,砖墙后边拐向另一条路,乍眼远看过去,路边,瘦老太太双手紧攥着一个布口袋,口袋的另一头在男人手里,两人死命拉扯争执不下,旁边还站着另外两个男的。
      定睛一看,被来回拉扯变形的布口袋里,露出一点金色。
      三个男的看起来都醉醺醺的,为首那个用力拽着袋子,已经没了耐心:“你妈的,撒开!别逼老子动手!”
      老太太拼命护着布袋:“你撒开!你抢人东西!”
      边上醉汉帮腔:“死老太太让你撒开就撒开!别以为哥几个没看见里头那金镯子,你个老太太还戴什么镯子,撒开!”
      男人拽得她一趔趄。
      老太太急得快掉眼泪,又害怕,大叫:“那么细一个小镯子你也抢!那是我孙女的嫁妆,她全身上下就这么一个嫁妆啊,多少年的老物件,让你抢了,她嫁过去人家咋说她啊!”
      眼看这老太太真是铁了心不撒手,啪!一个男的扇了她一巴掌,然后从兜里掏出水果刀,“不撒手是吧?”
      噗嗤!
      也是喝多了,一刀,就捅了进去,再拔出来血淋淋的。
      “啊!”
      遥远的猩红颜色惊了男孩的心智。
      又一刀,两刀,三刀。
      三个人围着老太太拳打脚踢,老太太浑身是血蜷在地上抱紧布口袋,他们还失心疯一样挥刀去砍。
      “奶奶!!!”
      赵元急了眼扑上去,连着被一脚踹翻。他本能咆哮着拦在老太太身前:“走开!!你不许动奶奶!”去抢夺刀柄。
      无非是也被一刀刺入肩膀,鲜血溅出。
      钻心疼。
      瑟缩的老太太脸蹭在地上,眼泪沾的都是土,扭头望去:“你是谁家的孩子?快跑吧!不关你的事,快回家去!”又是被一脚踹上。
      “?!”赵元愣住:“我,我……”
      他没辩解,只是更愤怒地喊了一声:“走开!!你们不许动我奶奶!!!”然后拼命挣扎挥拳。被踢翻,又爬起来,被踢翻,再爬起来,被一刀一刀刺伤,就迎着锥心的刺痛去抓住那把插在肩头的刀刃,紧抓着,抓得掌心都是血,夺过,拔出。
      猩红色世界。
      男孩狰狞的面目像一头狼。怒吼着,血肉模糊的手攥紧血淋滑腻的刀,向前猛捅!
      “都滚!!不许动我奶奶!!”
      “啊!操!哪来的小兔崽子……”
      这个过激的行为显然激怒了三个醉鬼,第三个人也拔出刀,对着他猛挥:“敢还手,妈的……把刀放下!”
      “不放!!”
      看不清,根本看不清,昏天黑地,乱拳和反复闪过的混乱刀光,还有伤口的痛楚。痛!肚子又挨了一脚。爬起来!
      他甚至狂吠一样吼叫着,龇牙去啃,去咬,迎着拳脚相加去挥舞刀刃。
      “都滚啊!!都滚!不许动我奶奶!!!”
      流了好多血,肩膀和肚子有好多血洞。腿像断了。
      疼。
      但是远没有去年冬天的冻伤疼。
      “都!滚!!!”
      咆哮到了极致。
      都滚,都滚,全都滚!
      你滚,你也滚,你们都滚!
      你们都是强盗!
      你们都是畜生!
      你们害得我没有家!
      你们害得我永永远远都只有一个人!
      你们都拿我当狗一样!
      好啊,那我就是狗!
      我贱!我是狗!我就是狗!
      “滚!!!滚!!!!”
      撕咬。是真的用手撕,用牙咬,好像不知痛楚,像得了狂犬病。身上脸上肉眼可见是青紫伤疤和可怖血迹,而他本人却像无知无觉。一拳拳像抡在了木头人上。
      “这小孩疯了吧!”
      “滚!!!!”
      他像疯了,他就是疯了,他好像从记事起就没有用如此音量咆哮过,也从未爆发过如此力量。给他一刀,他就自己摁着刀再从自己身体里拔出,抢到手,再度举起血淋淋的刀尖,双手抓紧刀柄,噗嗤!噗嗤!
      血肉的阻力从指间传到心脏,那就破开它!噗嗤,噗嗤!红了眼睛。
      人肉哪有刀锋硬。
      “滚!!!!”
      从胸腔带出来的咆哮,嗓子里尖锐嘶鸣。
      他像一头疯狼,扑咬着,用刀拼命宰割血肉。
      好像经年的火种终于被点燃,无数个日夜的隐忍在这一刻爆发,在第一刀刺入人体的时候就爆发,那是他全部的不甘怒火。
      “滚!!!”
      什么都看不清了。
      “滚啊!!!!”
      什么都看不见了。
      “滚!!!!!”
      ……

      “……”
      好安静。
      好冷。
      没有人在动。
      只剩呼吸。
      终于安静了。
      “你是……谁家的……孩子?”
      奶奶轻轻地问,气若游丝。她倒在血泊里,无法动弹。
      好疼,浑身都好疼,五脏六腑都被捏碎了,赵元扑在奶奶怀里,用自己的一身血,去捂奶奶的一身血:“奶奶,是我啊奶奶……我来还您衣服。”
      衣服也满是血。
      奶奶努力地睁开挤满皱纹的老眼,仔细看了看他,轻轻地笑:“是你啊……那个漂亮的小孩……”
      是你啊……
      而后,安安静静地,永远沉寂了。

      .
      警察到的时候,三人已经当场死亡,一人重伤,一位老人抢救无效身亡。
      活下来的那个是赵元。
      十岁的男孩,一人砍死了三个醉汉。

      赵元浑身都是伤,被医生给包成了粽子,能活下来都是个奇迹。
      病房外,警察轻声叮嘱孤儿院院长:“他还太小了,经历这种事肯定受了很大刺激,这可是杀人。你们要关注他之后的心理健康。”
      “好的好的,谢谢警察同志。”
      警察走了。
      院长转身进了病房,看着病床上插着一堆仪器的男孩,皱眉:“你知道你这次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麻烦……?
      对,麻烦……
      赵元已经醒了,动不了,奄奄一息:“你过来。”
      “干什么?”
      “过来。耳朵。”
      院长坐在床边,俯身凑过去,不以为意:“干什么?”
      下一秒——
      啪!
      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软柿子突然一反常态,猛扇了她一巴掌!甚至不顾手臂上插着的吊瓶。
      极其响亮。
      赵元冷笑一声,骂道:“你他妈也该死。”
      “你!”
      她捂着脸,震惊了好一会儿,才恨恨道:“你真是神经病,白眼儿狼。”

      .
      赵元未满十二周岁,不承担刑事责任。
      他养好伤回了孤儿院,除了总做噩梦、梦见杀人就惊醒外,仍旧是不声不响,不爱说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有一天,又有一个小孩,看到今天的晚饭里切了红肠,就笑嘻嘻地跑过来叫他:“赵元!”
      小赵元看向他。
      然后。
      “呸。”小孩在他的盘子里吐了口水。
      赵元没什么反应,静静地盯了他两秒,忽然说:“你很喜欢今天的饭?”
      小孩对他这次没有反应感到非常稀奇,甚至失望,于是又吐了一口。
      “呸。”
      赵元仍旧没反应,“我问,你很喜欢今天的饭?”
      小孩愣了愣,诚实地说:“昂。”
      赵元笑了,哼笑。他在一群小孩投过来的目光里站起身——
      啪!
      扇了他一巴掌,直扇得他脸发烫发麻。
      赵元的手也发烫发麻,扇完耳光,他又拽过小孩的后领子——
      咚!
      把人脑袋猛摁进饭里,小孩的脸与混着口水的饭菜亲密接触,那真是糊了满头满脸,还溅了一桌一地。
      赵元冷笑:“喜欢吃就吃啊,光看着干什么。”
      环顾四周:“还有谁喜欢吃?”
      这些血腥暴力,他已被迫在梦魇里演练过无数遍。
      周围小孩都惊了,“你干嘛啊赵元?我告诉院长你打他!”
      “好啊,去告诉她吧,顺便告诉她,我不光打他——还打你呢!”
      话音未落,又是一巴掌!啪!扇在那小孩脸上,然后拽过领子!咚!掀翻在地,抠着她的脑袋往地面上狠砸,咣!咣!咣!很快血流下来。
      而无人敢拦。
      最后,赵元一脚踹开他,说:“打完了,去吧。”
      小孩们哭着跑了。而赵元端走了那个小孩没动的饭,照常吃了起来。
      后来,院长当然批评了他,还罚他做值日。
      哦,批评就批评呗,罚就罚呗。
      但相对的,是再也没有人敢来骚扰他了。
      所以十岁的赵元,又学会了“怕麻烦”的深层含义——
      只要我是惹麻烦的那个,麻烦就会滚了。
      毕竟,大家都怕麻烦。

      .
      赵元小学毕业,保送到了县里最好的中学。
      开学前的假期,他去派出所办身份证,登记了改名。
      他之所以叫赵元,是因为那一年收养的孩子统一都冠赵姓,而他排序第一个——但那也是很早的事了。他从记事起就在孤儿院,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也不重要。
      眼前更重要。
      “小朋友,你想好新名字叫什么了吗?”女警察冲他笑:“不会叫阿童木吧?”

      赵元摇摇头,没有表情,手边摞着证件,身后,院长抱臂站着。

      “我要叫……”

      他趴到台面上,接过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虞。

      择。

      一。

      “虞择一。”

      众望千千,择一终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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