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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他”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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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今谪穿过平层的一众店铺,中途没有半分停顿,最后精准地来到一家隐秘的私人诊所前,就好似他对这条路径分外熟悉一样。
推开诊所门响起了清脆的提示铃声,陆今谪身形微滞,坐在接待台后面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扬声道:“今天不接客,门外挂了牌。”
陆今谪的视线缓缓移动,停在说话的那人脸上,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来的人是个生面孔,老板在心里犯嘀咕,只当他专程跑过来不甘心离开,忙又解释道:“没办法,电脑坏了,连接着很多仪器数据,不方便手术。”
陆今谪收回注意力,说:“我是来找人的。”
老板一挑眉,“找人不去警署,来诊所干什么?”
陆今谪道:“打听你的一位病人。”
那老板一听这话,眼神一沉,瞥见他的穿着,心里有了猜测,态度立即冷漠下去:“私人纠纷别找上我,我半个字都不会说的。”
陆今谪并不在意他的抗拒,短暂犹豫了几秒,突然说:“你的小儿子有过心脏方面的疾病,你试过很多办法,都没能医治好他。”
老板脸色一变,看向他的眼神转为复杂,“你到底是谁?”
陆今谪上前几步,“给我几分钟,我想和你谈谈。”
楚徊临分开时看着陆今谪离去的方向,脑子里一闪而过跟上去的念头,最终还是按捺了下去。
他在围栏边朝下看估摸了下楼层,决定先从这层找起,既然这里复刻的是卓昱记忆中的场景,那些来往的行人,起码卓昱有过记忆点的,应该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于是他选择了一个麻烦但成功概率高的方法——在楼道里挨个敲门。
然而他敲了好几家的门,里面都无人应答,不知道是原本就没住人还是正主对里面的住户没印象,那边的商区热闹非凡,这里的住户区跟无人之境一样,楚徊敲到后面都快产生自我怀疑了。
他原以为他们出现在这层就一定有缘由,还是说卓昱印象深刻的只有那片平层,实际上压根没在这边住过?
就在楚徊快要放弃的时候,楼道尽头的最后一道门居然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破旧的防盗门只拉开了小小一条缝,露出半张脸在门后打量着他,她的表情很警惕,绝对算不上友善。
女人的目光由上往下,最后停在了楚徊身上的白色实验服上,“有事吗?”
毕竟是在意识世界不是现实,除非和正主对上,一般不存在危险因素,所以楚徊直接问出了口:“抱歉打扰了,我在找人,你们这里有叫卓昱的住户吗?”
女人打量了他几眼,问:“你找他做什么?”
楚徊一听她没有直接否认,觉得有希望,随口编道:“我是他朋友,第一次来他家,但这里有点绕,我迷路了。”
女人这次盯着他看了足有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可信度,片刻后又问:“他房号多少?”
楚徊当然答不上来,女人看出他的迟疑,眼神陡然一冷,二话不说就重重关上门,丝毫不留情面地将楚徊挡在门外。
楚徊轻叹一声,正想着换别的法子,经过过道边的楼梯口时,看到楼梯上坐着个小男孩,冷不防被吓了一跳。
那小男孩看着十来岁的样子,就坐在拐角的第二三级台阶上,手肘架在腿上,歪了歪脑袋,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这话问得突然且没头没尾,楚徊确认他在跟自己说话,站在原地一时答不上话。
男孩见他不说话,又问道:“你在实验室工作吗?”
楚徊顿感意外,终于开了口:“你还知道实验室?”
一般人见到他这身装扮,按理会猜医生之类的身份,这个小孩却不一样。
“那当然,”男孩轻哼了一声,“你穿成这样,怪不得我妈妈不待见你。”
楚徊捕捉到重点,连忙道:“刚才那是你妈妈?”
他若有所思,又紧接着追问:“为什么?她讨厌实验室人员吗?”
这个问题显然问住了那男孩,他憋了好一阵,猛然跳下台阶,从楚徊身边飞快跑过,一边说:“我不告诉你。”
楚徊立刻追了上去,在落后男孩几步的距离喊道:“小朋友,我没有恶意,我在找一个人,他…”
“我知道,”男孩骤然停步回过头,后面的楚徊一个急刹,差点撞到他,他说,“我刚才听见了,你要找卓昱。”
“对,你认识他吗?”楚徊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很认真。
男孩被他盯得不自在,转过视线,底气不足地应付:“不认识。”
“你认识,对不对?”对象是小孩,楚徊于是不再顾忌,急忙道,“拜托你了,我找他有很重要的事。”
男孩不确定地瞧着他,“你做的不是坏事吧?”
楚徊顿了一下,虽说卓昱干的那些行当未必有多干净,但他们正在做的事,某种程度上其实也算盗窃。
只不过在外城区,黑色交易、非法入侵和帮派火并遍地可见,他们做的事甚至都排不上号,什么时候起,他竟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模式,楚徊后知后觉地感到心惊。
“…当然,”哪怕知道面对的不是真人,在那样的注视下,楚徊还是没由来地有些心神不定,“我看着没那么像坏人吧?”
“不可以光凭外表来看,”男孩看上去很纠结,“虽然你看着确实不像坏人,但也只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出人意料的评价砸得楚徊愣在当场,他惊讶地重复道:“好看?”
“嗯,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男孩点点头,语气格外真诚,直言不讳道,“你的眼睛也很漂亮,颜色很像我家以前种过的一盆风信子,也是这种深蓝色。”
楚徊鲜少听到这种直白的夸赞,不知应作何反应,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看在我们这么有缘的份上,你可以告诉我吗?”
男孩看着很苦恼的样子,犹豫了一会,他灵机一动,说:“有了,我去问罗叔,如果罗叔也觉得你是个好人,那我就可以告诉你。”
楚徊问:“谁是罗叔?”
男孩转过身,噔噔往前跑,“跟我来。”
楚徊跟着男孩往外走,居然又回到了最初那个很多店铺的平层,他们一路朝更深处走,楚徊留意四下,并没有看到理应在附近的陆今谪。
最后在一个疑似小诊所的铺面停下,门口很显眼地挂着“休息”的牌子,男孩视若无睹地推门进入,对着里面喊了声“罗叔”。
前台坐着的男人看上去四十来岁,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跟在男孩身后的楚徊,开口询问:“这人是谁?”
男孩耸耸肩,“家门口遇到的,我不认识。”
那人瞥见楚徊身上的衣服,表情有点古怪,“你妈妈不是不让你和陌生人说话吗?”
“就在这里他不能拿我怎样,”男孩显然没想那么多,直接道,“罗叔,他是过来找人的。”
“你妈妈之前救回来的那个小伙子?”男子停留在楚徊身上的视线过久,以至于后者都感知到了不对。
对方什么都没问就说出正确答案,男孩不由讶然:“诶,你怎么知道?”
男子总算收回目光,语气有点奇怪和些微不自然,“小朗,你确定之前没见过他吗?”
“当然,”男孩觉得纳闷,但没多想,很快抛之脑后,“对了,我看外面挂着休息,你今天不营业吗?”
男子答道:“电脑坏了,不方便移动,我还想着叫人上门修呢。”
男孩一听就来了兴趣:“电脑?哪里坏了?”
“网络病毒,不知道被什么玩意恶意攻击了。”男子头疼地说。
“早说啊,让我瞅瞅,是办公室里那台吗?”男孩莫名表现得很兴奋,说完就要朝里面的房间走去,他的思维太跳脱,一边的楚徊无所适从,不知道该不该跟上。
男孩走到一半似乎才想起来还有件事,又探出身子,“对了罗叔,卓昱的消息,我可以告诉这个人吗?”
男子深深地看了楚徊一眼,“你自己看着办吧。”
诊所办公室没其他人,只有男孩和楚徊两人,他在摆着电脑的办公桌前坐下,一边说:“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听罗叔那样讲,他好像没觉得你是个坏人。”
楚徊就站在一旁看着,听完他们对话,他的关注点变了:“你说卓昱是你妈妈救回来的?”
办公室就开了一盏灯,光线偏暗,电脑屏幕的荧光打在男孩的脸上,“嗯,他好像是道上的人,之前被人追杀,浑身是伤倒在小巷,是我妈妈路过把他带回来,罗叔是给他检查的医生。”
楚徊一眼瞧见电脑上显示的日期时间,内心一沉,“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男孩动作一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明显的排斥:“你问这个干嘛?”
楚徊没说话了,男孩继续在电脑上操作,常规软件查不出病毒源头,他甚至调出了命令窗口,好一段时间内,室内只剩下键盘和鼠标的声音。
楚徊的思绪飘远到一个多月前,他刚发现那些残酷真相不久,实验室的研发组长和他见了面,给了他一份资料。
“资料上的人是带过我的老师,公司的很多科研成果都离不开她,她本来有大好前程,可惜昏了头,想要偷带实验数据跑路,最后不仅把数据遗失在外城,还赔上自己一条命。”
“当年那个项目的名称叫灰钥簿,那些实验体的状况你也见到了,缺少关键数据,无法完全成功,你想要实现最后一步,起码需要找回遗失的那部分数据。”
他那时匆匆扫了一眼资料上的照片,没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就记得那个研究员的名字叫江璇,以及他过后随口问的一句:“她还有其他家属吗?”
“公司怎么可能留着隐患,一家人逃去外城,都被派去的人处理掉了。”
那场事故的时间是八年前,和电脑上显示的年份一样。
又一阵的彼此无言过后,楚徊垂眸看着男孩专注的侧脸,闲聊般地找话聊:“你还会修电脑?”
并非完全找不到相似之处,但真和那个人联系起来,还是相去太远了。
神态、气质、说话方式,除了能找到一点相似的长相外,任何别的他能想到用来参考的特征,都无迹可寻。
楚徊没法拿自己类比体会,他没有那个年龄段的经历。
男孩好像弄完了,他抬起头,兴致勃勃地对楚徊说:“我还会写代码呢,你想不想看?”
那神情,完全就是小孩亢奋地跟别人炫耀自己擅长的事,跟成年人那种带点虚荣的刻意显摆不一样,更简单,也更纯粹。
楚徊受不住被他那样期待地看着,勉强牵了下嘴角,应道:“好啊。”
男孩转过头在电脑上打开窗口开始敲代码,他编写得很快很熟练,很明显不是第一次,没过多久,他就侧开身体,给楚徊看电脑上编译后的运行成果。
楚徊凑近去看,显示屏上一个星点缓缓上升,连成一条轨迹,最后在上方炸开了一个小小的烟花。
楚徊心不在焉地夸道:“这么厉害。”
男孩又说:“我爸爸更厉害,之前我妈妈过生日,市区不能放烟花,他写了好久的代码,用投影放了满天的烟花,比电视上那些典礼放的烟花都要好看。”
楚徊心想,这小孩大概不知道,外城没有那么多繁琐的禁令,只有污染严重的内城市区才会禁烟花,而且仅限于市民,那些公司举办的大型商务烟花秀照放不误。
楚徊道:“你的烟花也很好看。”
男孩表现得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我偷偷研究了好久,你是第一个看到它的。”
楚徊问:“怎么不给你妈妈看?”
男孩摇了摇头,“不能让我妈妈看到,她会伤心的。”
楚徊心里早就有了结论,只是始终不愿意直面事实,他放轻声音,小心地问:“为什么?”
男孩垂下头,瓮声瓮气地说:“因为爸爸不能再给她放烟花了。”
电脑屏幕上的烟花绽放完就归于一片寂然,和一切绚烂但易逝的美好事物一样,只剩下漆黑的显示屏,映照出楚徊一双盯着它不曾挪动的眼睛,他看不分明自己脸上的表情。
也许是气氛使然,也许聊多几句没那么怕生了,男孩突然哑声问道:“大哥哥,你的爸爸妈妈相爱吗?”
楚徊的目光滞涩地转动了一下,落回到男孩身上,“算吧,他们相敬相亲,就和平常夫妻一样。”
男孩的语气透露出一点淡淡的羡慕:“那你一定很幸福。”
楚徊心情微妙,又改口道:“但他们算不上我的父母。”
“啊?什么意思?”男孩睁大了眼,似乎不能理解。
楚徊眼底划过一抹异样的情绪,他一敛眸,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因为我的爸爸妈妈不要我了。”
只要没特意去观察他的表情,一般人听语气都会觉得是句调侃话,更何况还是个小孩子。
但男孩听完沉默了几秒,却是说:“那大哥哥你比我还可怜。”
楚徊心头一哽,被一个他觉得身世悲惨的小孩说可怜是什么感受,他描述不上来。
都不是真的,他在心里这样自我暗示。
这些对话,这些相处,从来都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发生过,只是卓昱某处记忆点的映射,只是……
楚徊的思绪再次被身边人的声音打断,把他拽回了现实。
“虽然我不能告诉你我妈妈的名字,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
楚徊身形一震,有些迟钝地慢慢蹲下身,和椅子上的人平视:“好啊,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可能是想缓和刚才有些沉凝的气氛,所以友好地笑了下,像普通孩子交朋友互换姓名那样,他略轻快地说:“我叫陆朗今。”
“是哪几个字?”楚徊默默将轻抖了下的手指收入掌心,尽量保持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自然。
“陆地的陆,明朗的朗,今天的今。”
光线昏暗的室内,他的浅褐色眼瞳很亮,像剔透的琥珀,楚徊曾见过另一人分外相似的双眼,但那人的淡色眼睛总是深邃的,盛满了太多东西,让人怎么也看不透。
楚徊曾经不知道那双眼里深深压抑着的到底是什么,现在他明白了。
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封闭的空间待久了,难免会感到闷热,但楚徊只感觉到了压在胸口的闷,以及自己浑身上下都渐渐冷下去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