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下山 ...
-
白兆之原本就是个穷书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在镇上给人写字为生。家里常有揭不开锅的时候，没饭吃只能到处借钱，白家本有几个远亲，早年被借得不敢和他们来往，更别提街坊邻里。
借钱么，就得打欠条。白游记得白兆之的床板缝隙里还放着不少欠债的字据，以至于他在外走路，常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遇上哪位债主，催他还钱。
萧闻歌摆摆手：“算了算了，以你我的关系，谈钱就太生分了。”
他生于世家大派，显然没有体会过“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苦处，白游只好道：“若你以后有缺钱的时候，我一定帮你。”
“你这是咒我变穷鬼呢！”萧闻歌心里得意，就算他爹不给他钱花了，他还能凭借一身燕子似的上乘轻功去街头卖艺，不说大富大贵，养活眼前这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正遇上松六、松七奉命过来给剑庐弟子们送铭牌。约摸两指宽的木牌上，正面隶体书有“东曜剑庐”四个字，反面则刻着弟子的籍贯和姓名。
“两位祖师之所以选择在此开山立派，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松七没比新弟子们年长几岁，语气老成，腔调却又带着三分稚嫩，“东曜山下，阆仙谷内盛产矿石，你们须得佩戴剑庐特制的铭牌，才能进入阆仙矿谷。”
封未平挠了挠头：“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下山去了？”
松六道：“各位三个月未回过家，也没有书信往来，是该家去报个平安。不过……虽有七个月的时间，对于初学者来说，仍然十分紧迫，希望各自分配好时间，不要耽误了最终评定。”
一直不曾开口的齐傲然揖道：“松六师兄，我以为这样不妥。剑庐试炼本该以公平为本，贸然放弟子下山，只怕有人会倚仗家学渊源，以假乱真。”
松六摇了摇头：“不必担心舞弊犯规，师父专注铸剑一道三十余年，若还看不出一柄宝剑到底出自谁手，未免辜负盛名。”
松六、松七刚走，弟子们便叽叽喳喳炸开了锅。
身在东曜剑派，谁也不敢造次，可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一群十来岁的孩子，突然与家人分别几个月，不怪他们这般归心似箭。更有甚者，躲在角落里，悄悄抹起了眼泪。
“喂，你想回家吗？”萧闻歌撞了撞白游的胳膊。
白游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心里乱如一团麻絮。
他对父亲白兆之，没有强烈的恨，也没有依赖的爱，回望从前在白家的日子，只觉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泥坑，掉进去就出不来。
他不想回家，尤其不想让萧闻歌看到他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萧闻歌轻轻叹了口气：“怎么又是这个表情？跟个小姑娘似的，我都猜不出你在想什么。”
白游问道：“我不回家，你……要回家吗？”
萧闻歌咧着嘴笑：“既然你不回家，那么白师弟，我郑重地邀你跟我一起回凌虚派，你愿意吗？”
白游一怔：“师弟？我比你年长两岁，你该唤我师兄。”
萧闻歌戳了他一下：“我武功比你好，当你的师兄，实至名归！”
平心而论，除了会安镇和东曜山，白游从没去过别的地方，如若有这样的机会，他很想下山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的。入门时听松先生讲过凌虚派与中道二宗皆为武林正道，掌门萧正音的武功登峰造极，令他心驰神往已久。
“你记得《天下矿脉图吗》？阆仙谷中虽有矿脉，但其他试炼弟子都是去那采矿，毫无新意可言。我们凌虚派地处东南，再往南走，百里之外有一座冶山，矿脉图中说山中有奇矿，最宜用来铸剑，我们不妨去一探究竟。”萧闻歌一本正经说话时，眼里闪烁着灵动的光。
“好，我陪你去。”白游点了点头。
路途遥远又陌生的地方，不知为何，白游隐隐感到有些不妥，可他理解萧闻歌有多想在试炼弟子中脱颖而出，终归不忍心拒绝——两个人一起，互相照应，总比他一个人要好。
萧闻歌喜不自禁，猛地拍了下白游的肩膀：“好兄弟，够意思！我们明天就出发！”
次日清晨，两人打点好行装，离开剑庐往山门去。
“二位师弟是要回家？”叶非郁正巧当值，瞧见白游路过，拦下问了一句。
萧闻歌抱拳道：“在下萧闻歌，回一趟凌虚派，这位师弟陪我同行。”
“哟，你们若回十二镇，我也不会过问。凌虚派离这可远得很，万一有什么闪失……你们是否，该向孟师兄报备一声？”叶非郁声音好听，即便带着阻拦之意，也很难让人不把他的话听完。
“孟师兄？”萧闻歌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们试炼弟子的事，不是一直都归叶敬吾叶师兄掌管吗？
“二位师弟有所不知，孟旸师兄对你们也是颇为关心啊！”叶非郁的眼神不住地往白游身上瞟。
白游一直没找到机会感谢孟旸，此刻会了意，忙道：“多谢孟师兄！多谢叶师兄！我们定当勤勉努力，不负二位师兄的殷殷期待。”
萧闻歌满脸惊讶，白游曾经大字不识几个，如今都学会拽词了。
叶非郁粲然一笑，从衣领内掏出一枚随身佩戴的玉饰，晶莹润泽，玲珑剔透：“借个好东西给你们！拿着它去旻陶镇找叶家商行，跟着商队走一程，不然就你们这四条腿儿，猴年马月才能走到凌虚派。”
“多谢！”没等白游开口，萧闻歌果断接下玉佩，“还未请教师兄名姓。”
“旻陶，叶非郁。”
听到这么标准的“自报家门”，白游和萧闻歌相视一笑，果然都是从剑庐试炼里出来的东曜弟子。
作别叶非郁，两人迈着轻快的步子下山，萧闻歌又想到了新鲜的话题：“你说咱们东曜的掌门啊、掌派啊是怎么想的？你看看，叶非郁师兄，长得好看，声音好听，人还善良，怎么就让他去看大门呢？”
“看大门……不好吗？我刚来的时候也见过他，他好像还挺、挺自得其乐的。”白游完全没有意识到，在一个泱泱武学大派里，“看大门”是一个多么“边缘化”的岗位。
“风餐露宿，长久辛劳不说，也几乎没有去人前走动的机会。倘若有一天，别的什么厉害门派打上山来，首当其冲的可不就是这些‘守门弟子’么？”离开东曜后，萧闻歌再也不拿他打趣，只要是白游不太明白的地方，他都一一耐心解释。
白游歪着头想了一会：“那这位叶师兄还挺厉害的。”
萧闻歌不置可否：“我看啊，他就是孟师兄的小跟班！将来若孟师兄与叶师兄争夺掌门之位，他定会站在孟师兄那边。”
“是这样吗？”白游想起金思成那件事，“可两位师兄看起来，关系还不错啊。”
“几位掌门掌派身体康健，没到争的时候罢了。”萧闻歌悄悄问，“若他俩相争，你支持谁？”
白游摇摇头，他哪能想到那么远？
能通过试炼留在东曜，能等到商栩回来多见他几面，就已经是求都求不来的造化了。
试炼弟子中不少选择此时下山返家，山道上偶遇他们俩，有几位特意凑过来打了声招呼再走。因萧闻歌、白游的队伍在之前对阵阆仙弟子时表现优异，弟子们投过来的目光里，一半是钦佩，一半是敬慕。
白游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觉得自己沾了萧闻歌的光。
“萧闻歌。”背后有人叫住了他们。
二人止步回头，见到了神情严肃的齐傲然。
“你回桐里也走这条路吗？”萧闻歌笑问。
齐傲然指了指前面：“前面的岔道口，我往东。”
“我们往南，过了岔口便不能同行了。”萧闻歌舒了口气，他可不想一直跟这个小臭脸同路。
齐傲然看了一眼白游，又移开目光，盯住萧闻歌道：“你出身武学世家，又聪慧颖悟，是不是暗自嘲笑我，笑我当时不懂规矩，被叶师兄处罚？”
这……又是个什么招数？
萧闻歌一时没反应过来该如何回答最为妥当，于是装傻充愣挠头道：“嗨，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不提，我都已经忘了。”
齐傲然动了动嘴唇，显然是咬紧了后槽牙：“萧闻歌，我把你当作我最大的对手，你可别让我失望。”
说完，齐傲然又看了白游一眼，转身快步向东面走去。
白游望着齐傲然远去的背影：“试炼还没结束，他就把你当敌人了。”
“江湖武林纷争，只有强者才能生存，谁都不愿落于人后，也只有你……”萧闻歌话音一顿，没继续说。
白游探询地看着他，萧闻歌忽然伸出手，摸了摸白游的额发：“傻乎乎。”
这个动作让白游瞬间错愕，他二人的个头相差无几，萧闻歌几乎是踮起脚才能做到。
“我们快下山吧，别耽误了时辰。”白游拢了拢肩头的小包袱，整理好被他弄乱的头发，颇不自然地往前走，反正萧闻歌的脚力上佳，完全不必担心他能否跟上。
只因各存心事，终究一路无话。
未时初，白游和萧闻歌一同抵达旻陶镇。
旻陶镇在东曜山东南，毗邻南边的会安和东边的桐里。镇上店铺林立，商贸兴旺，人口众多，大有摩肩继踵、挥汗如雨之感。
萧闻歌想起叶非郁给他的玉饰，从怀中掏出仔细一看，半边金环，半边银环，正中镶嵌着一块质地上好的碧玉，透过光时，能看到碧玉之中藏着一片叶子的轮廓。
“骄雨叶？”白游疑道。
“你认识？”萧闻歌问道。
“没有真正见过，只在你带给我的书当中看过传闻。骄雨木多见于东曜山一带，喜温润潮湿，所以阆仙谷中比较多，山上少一些。骄雨叶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别的花草遇上风吹雨打，往往要蔫败，而它却是雨下得越大，就长得越繁茂。”
萧闻歌想，怪不得名为“骄雨”，是挺倔强的。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