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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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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悬山挂号预约了第二天的配型。
医生注意到他精神面貌不太好,特意提醒了一句注意好好休息,如果真的达到移植标准,也得身体健康水平合格才行。
盛悬山胡乱点了点头,回到家后继续干瞪着眼望天花板。
麻雀依旧锲而不舍地骚扰他,他只当是一只超大苍蝇。
公司那边一早就被他临时放了假,盛悬山自觉目前他不适合处理工作。
适合做什么他暂时还想不清楚,现在看来似乎只有发呆?
之前的他情绪低落时最逃避的就是大脑空下来,因为糟糕的事情会立刻将他侵占,因此他那时都会选择拼命工作消解愁苦。
如今却不同了,他发呆时脑中空无一物。仿佛置身一片完全虚无的空间。里面没有物质,没有时间,没有生命,只有永恒的宁静。
他失去□□和灵魂的形状,化作不会发光的点,在其中悬空,等待着无尽的永恒走到尽头。
整整三天三夜,盛悬山分秒没睡的同时粒米未进。
他应该疲倦,应该饥饿。□□却丝毫没有这些知觉。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大脑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
他四点就从家里出发,步行三个小时来到医院。医生看他神态实在憔悴,本想推迟时间让他修养几天。
无奈盛悬山实在坚持,一再重申自己完全没有问题。
医生烦不胜烦,硬着头皮给他做了检查。
抽血时,盛悬山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消失,医生看那架势都怕他随时晕倒在地。
所幸直到全套检查结束,盛悬山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不适症状。
医生扶了下眼镜,手上拿着报告单。
“可惜,并不适配。”
盛悬山脸上还冒着虚汗,闻言眉头轻轻拧紧。
“怎么会?”
医生招呼他坐着休息,宽慰道:“也是正常的,虽然说近亲适配度一般较高,但总有例外。”
盛悬山垂下眼,无焦距地盯着刚刚抽血针扎出的一点青色。
医生把报告单塞进他手里,没再多留,给他时间自己消化。
刚抽完血那会盛悬山其实有些眼前发黑,但他认为并不碍事,因此什么也没说。
坐着休息了一会,眼前发黑的情况好了些,他的瞳孔渐渐聚焦,落到手上的报告上。
上面大部分是些他看不懂的名词。稍微能理解的只有前面几项最基础的。
盛悬山随意扫过,感到些许轻微的在意。
有东西隐藏在那些平实严肃的文字之中,如同指甲缝里的毛毛刺,稍不留神就错过,又切实存在,扎得你痛觉明显。
盛悬山揉了揉太阳穴,凝神一遍遍重新看过,终于将那根毛毛刺挑出。
“血型——AB型血。”
盛艺的体检报告早在昨天他就看过,她是O型血。
而李安曾经作为沈业的私人医生,对沈业的身体情况了如指掌,就曾向他透露过:沈业是A型血。
很基础的医理知识。
A型血和O型血的结合只可能是A型血,不可能是B型和AB型。
是检查结果错了?
谁都知道这概率无限趋近于0。
盛悬山忽然感到头疼欲裂,他拧眉捂住昏沉的脑袋。
恍如一滴墨渍坠入水中,有不可思议的想法在脑海中泛滥蔓延。
手上不自觉用力,在薄薄的纸张留下月牙痕迹。
不能再等待片刻,他扶着墙站起身,不顾眼前昏乱,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盛艺的病房。
里面的女人不似昨日躺靠,此刻板板正正坐着。
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她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来了?”
盛悬山医院来得早,做完检查到现在,太阳也才堪堪升起而已。盛艺病房窗户朝向很好,阳光毫不吝啬地充盈整个房内。
盛悬山站在门口,正面向窗口,外头初日直直地晃他的眼。
盛艺扭头看她,晨光为她全身勾勒出一层薄薄的金边,唯独整张脸掩藏进背光的阴影之中。
她眉眼温柔,其中却无半点温度,她说。
“做完配型了?”
盛悬山攥紧了手上的报告单,眼前有一阵阵的黑点,嗓子眼堵着数不清的话,不知先说哪一句,也不知能说哪一句。
哪一句似乎都太荒唐,像个笑话。
他喉结滚了又滚,逼迫自己直视灼目的太阳,直至双目刺痛,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是O型血,我是AB型,而沈业是A型。”
他开口,嗓音压抑,并无停顿。
“从生物学意义上来说,这不可能。”
盛艺笑容不变,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从什么意义上才有可能?”
盛悬山不明白她的目的,种种情绪挤压他的神经,他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不管不顾地用力抛出自己的疑问。
“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盛艺看着他的脸。
那张脸像一幅画,叫好几种不同的情绪填满了色彩。
真是精彩啊。
盛艺想着,她应该笑的,盛悬山这样子太可笑了。
但是她笑不出来,脸上的肌肉背叛了她,任她如何努力都无法调动。体内还有不知所起的怒火隐隐烧起,她僵硬地冷下脸。
“我哪里知道你是谁的孩子,我早说过了,你是杂种。”
盛悬山让她理直气壮的模样劈得沉默。
盛艺又盯了他一会,这回终于如愿以偿地笑出来,笑声刻意的尖锐,讽刺意味十足。
“大雪天你被亲生父母丢在垃圾桶里,我不过是随手捡了个垃圾回去而已。”
“你问我你是谁的孩子?不如问问那个垃圾桶,它可能还记得你父母的模样。”
盛悬山僵硬地转动眼珠,找不到一个落目点。
强盛阳光直射下,他的瞳孔呈现近乎透明的琥珀色,大脑却沉入无法照亮的不尽黑暗。
假的……?
他浑身都控制不住地细细震颤,脸上表情刹那归为空白,一脸茫然地摸索自己的身体。
胸口在起伏,心脏在跳动。
这是一具鲜活的□□,可是它并没有来处。
他不是盛艺的孩子,更和沈业没有半点关系。
他只是一个被亲生父母抛弃了的孤儿。
身世是假的,血脉是假的,仇恨是假的。
他这26年来的全部人生都是假的。
莫大的空无将他吞没,他像一瞬间失了重,无法再信任任何东西。
脚下的土地随时可能会背叛他,这栋楼也或许在下一秒就整个崩塌,让他掉落废墟,被层层掩埋,再不见天日。
他身上的血全冷了。被无视许久的胃部知觉在此时忽然回归,腹腔阵阵激荡,酸水倒流进食管。盛悬山蜷缩着跪下身子激烈地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干呕,又因为胃部没有一点食物,什么都呕不出来,只有生理眼泪不要命地往下落。
气管和嗓子都像被火烧,呼吸也成了一种折磨,盛悬山捂着胸口跪在地上,浑身上下疼痛至极,再说不出一句话。
盛艺垂目盯视他佝偻的身影,脸上笑意转瞬消失。
“很难过?”
她的话像刚从冰块里切出来,冻得盛悬山一阵阵发颤。
盛艺还不满意,掀开被子下床,缓步走到盛悬山跟前。
盛悬山眼前一片模糊,大把眼泪堵塞视线,他盯着地面,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挡住了身前的光。
盛艺在他面前蹲下,枯瘦的手钳住盛悬山的肩膀:“你难过什么?”
她眼中毫无光亮,近乎机械,透着无情。
盛悬山无法回答他,他疼得将自己蜷成个虾米。连盛艺的声音也忽远忽近的,像泡在水里,听不大真切。
盛艺得不到回复,开始大力摇晃他的身体。
“我问你难过什么?!”
她动作越来越急,最后一把将盛悬山推到墙上。盛悬山被推得头仰起来,狠狠磕上墙壁,发出重重的声响。一声痛呼溢出鼻间,盛悬山无力地顺着墙面跌坐在地上。
盛艺继续走进,盛悬山艰难地抬起头。盛艺的脸在他眼中只是大块的色块,怎么也看不清晰。
盛艺忽然微笑起来,伸出两只手轻轻捧起盛悬山汗涔涔的脸。盛艺用袖子帮他慢慢擦干净,她温柔道:“悬山……你难过什么,难道因为你不是我亲生的就不要我了吗?”
她眼睛弯弯,却让人莫名不寒而栗。
“姐姐在你一岁就把你捡回家了,你知道吗,那时候你还没姐姐胳膊长。”
她比划着,又揉上盛悬山的发:“你看,现在你都这么高了,这么多年都是姐姐亲手照顾的你。”
她俯下脑袋,将耳朵贴在盛悬山的胸口上倾听他的心跳声,她陶醉地闭上眼。
“你知道吗,姐姐的亲生孩子就是得心脏病死的。”
她伸手按上心口那块皮肉,力道越来越大,指甲陷入,淋漓鲜血溢出。
“也是在那一天姐姐捡到了你,你就是姐姐的孩子,你就是啊,盛悬山,你就是姐姐的孩子。”
由于近亲交合,盛艺和沈业的孩子出生就带有严重畸形。
盛艺刚发现怀孕那段时间是可以打掉的,可是她实在太害怕了,以至于患上了严重的斯德哥尔摩。在自欺欺人下她为自己洗脑,告诉自己和弟弟发生关系是因为她真心爱着弟弟,如此淡化被□□带来的心理创伤。
这般行径无异于饮鸩止渴。
站不住脚的自我欺骗很快被沈业亲手打碎,他抛下了怀孕九个多月的姐姐,毫无留恋地跟当地一家颇有实力的商家千金结了婚。
几重打击下盛艺几乎精神失常,同时情绪起伏过大引发早产,一个先天畸形的孩子在一个平安夜降生。她甚至没去医院,就在一个破旧的出租屋独自生下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出生后不过4个小时,就因为心脏的发育不全去世。
上一秒还竭力哭喊的孩子,下一秒就噤了声。盛艺毫无医学常识,只能用最质朴的方式检查孩子的情况。
她把耳朵小心翼翼地贴到孩子幼小的胸膛上,倾听心跳。
没有任何声音。
盛艺不愿相信,抱着孩子听了不知多少小时,直到襁褓包裹下的余温都散尽,怀内彻底沦为一片冰凉。
她终于确认,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了。
甚至来不及悼念,也流不出眼泪。她大脑空空,不知自己活着意义为何。
抱着孩子的尸体,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流浪。
盛悬山就在此时出现。
那时还在落雪,屋外何其寒冷。
幼小的盛悬山躺在垃圾桶里,身上仅仅包了一层单薄的绒被。
就这般巧合,那时正值凌晨三四点,整条街上只有盛艺一个行人。
年幼的婴孩感受到寒冷,在垃圾桶里拼命哭嚎求救。盛艺被吸引,走到垃圾桶边。
他是那么鲜活,那么有生命力。
她闭着眼睛贴近孩子小小的胸膛,腔内心跳声蓬勃有力,扑通扑通刺激着她的脑神经,和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同频。
“你就是姐姐的孩子……”
盛悬山靠坐墙壁旁,下巴微扬。
方才磕的那一下,让他神智清明不少。刚刚盛艺的自言自语他全部收入耳中,但并没有试图理解其中任何一个字。
火辣的灼烧感在缓慢退去,泪水止息,视线越渐清晰。
他狭长的眸微眯,轻睨一眼趴在他身上的盛艺。没多犹豫,手上使劲将她狠狠推开。
盛艺没料到他动作,结结实实在地上跌了一跤,错愕地抬头看他。
盛悬山已经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袖子。表情不复先前任何一种,茫然、苦痛诸如此类统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从不曾向盛艺展露的漫不经心。
二十六年来,他第一次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控制自己的女人。
盛艺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盛悬山模仿盛艺的步调,缓慢走到她面前蹲下。
可惜他身量过高,即使蹲下身也无法同盛艺平视。
盛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眼睛锁定他。
“你想干嘛?”
盛悬山目光深沉,其中不含什么情绪,只是单纯地打量,却让盛艺遍体生寒。
良久,他终于舍得开口:“以后每个月我都会给你卡上打钱,你的病你自己处理,我们以后都不用见面了。”
他并没说什么狠话,甚至语气可以说是温和。却让盛艺感到无与伦比的恐慌和怒火。
“你什么意思,你要丢下我,就因为我生病了,你就要丢下我!”
她失去理智地想去拽盛悬山的衣领,被轻巧地躲过。
盛悬山自认给足了耐心。没多废话一句,抬脚转身出门,没再看盛艺一眼。
盛艺呆呆地坐在地上,片刻后才挣扎着站起身要追过去,她口中大声叫嚷着。
“贱人,贱人!果然,你和你爸留着一样的血!你们……你们都丢下我,去死,去死,都去死!!”
她泪眼婆娑,声嘶力竭地咒骂。
盛悬山的背影则未被影响半分,他随手按下护士铃。很快有数名护工冲进去按住了那个精神崩溃的女人。
盛悬山没有回头,他知道盛艺早已疯了。在无数时刻,她自己都分不清盛悬山和她死去的亲生孩子。
盛悬山只是一个容器,用来乘放她畸形的爱,控制欲和仇恨。
她爱自己的孩子,甚至由于斯德哥尔摩,她还爱着沈业。同时她又恨他们入骨,她的人生被他们一齐毁去。
这种爱恨交织因为亲生骨肉的死,全部嫁接于盛悬山之身。
他被迫承受莫须有的罪名和伤害,承担与他无关的罪孽与仇恨。
他在其中迷失,自卑又自恨。时常觉得自己不配苟活于世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真心爱自己的人,也因为这些害得那人重伤。
这个谎言实在是毁了他一辈子。
盛悬山走出医院大门,阳光温度很适宜,他眯着眼睛在门口感受了会。
有些东西流失了,但又有新的东西填补进来。
他和沈寄明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他是正常的Alpha,沈寄明是正常的Omega,他们二人的结合本该是最自然,最没有阻碍的结合。
却为着莫须有的矛盾兜兜转转,争吵不休,最后沈寄明舍去半条命也要将那个孩子打掉。
这般狼籍。
眼前白光过曝,脑中闪回的一幕幕都是沈寄明虚弱苍白的脸。
盛悬山低下头。
他想把沈寄明找回来,但是心底不安,不知道沈寄明还会不会要他。
矛盾与误会是假的,伤害却是实打实的。
孩子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盛悬山凝眸注视自己摊开的掌心。
那根人们常认为象征生命的掌纹很长很顺。
沈寄明很喜欢摸他的手,某个亲密相依的清晨,曾半开玩笑地帮他看手相。
翻来覆去地摸摸看看,沈寄明像极了一个半吊子,玩了好半晌才笑眯眯地冲他说。
“盛悬山你这辈子必将长长寿寿,健康无虞。”
手倏地握成拳。
他想,当时自己怎么就不能真的自私一点呢?
如果那时顺从本心将沈寄明强留在家里,就不会造就如今不可挽回的局面。
他似乎从来没做过正确的抉择,每一步都在犯错,然后回回沦陷后悔的漩涡。
盛悬山眸色渐深,他抬起右手,轻轻吻了一下那根长长的生命线。
这一次,不论结果如何。
他都绝对不会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