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抓包 ...
-
喝酒只是个由头,其实就谢今朝来说,这几年也没多大执念了,估计上了年纪,他现在更喜欢抱瓶酒坐一群熟人面前,说说话就好。
当然,等正儿八经进去了,他才发现萌生这些清汤寡水思想的自己有点装。
有点装的谢今朝握着骰盅,略微暗淡的灯光下,他看着坐对面的陆圆缺。
“来?”
陆圆缺看了他一眼,手上一滑,凌空把面前骰子用惯性逼入骰盅。
“来。”
“哐当”声音来回碰撞盅壁,太久没上手,谢今朝忽而有种恍若经年的错觉。
手上动作倏地顿下,他抬起头,颇为自信地端着礼貌的风度:“你先。”
一旁的成蹊笑了一声:“我跟周致先去趟洗手间,回来一起?”
“嗯。”谢今朝应了一声,继续看着陆圆缺。
陆圆缺懒得跟他废话,骰盅一开,他喊道。
“四个二。”
成蹊又笑了,拉了拉周致的胳膊:“走了,刚想起门口进来好像看到有卖橘子的,去买俩进来一起吃?”
周致应了一声:“刚你怎么不说。”
“下午不是吃了好几个,刚有点不想吃。”
“现在又想了?”
“放着呗,他们万一要吃呢。”
“行吧……”
“……”
成蹊和周致回来的时候,正碰上谢今朝被罚酒。
“他输了?”成蹊看了一眼陆圆缺,“你?”
“那不是,”陆圆缺指了指谢今朝对面的宋长明,“他。”
哟。
成蹊有些意外,好像宋长明跟她想的有些不一样。
旁边的谢今朝叹了口气,应了规矩满上杯。
只到三分之二,宋长明伸手抬住瓶颈。
“可以了。”
背景音乐震天响,谢今朝手上松了劲,还是斟了满杯。
“没事。”
嘈杂和喧闹晕染开,宋长明另斟了大半杯,轻轻一磕他的杯沿。
清脆一声响,杯里原本就要溢出的酒荡起一个旖旎的弧度,滑了些进他的杯子。
昏暗中谢今朝抬起眼,意味不明地和宋长明对视了一眼。
太暗了,看不清他的眼神。
“你偷我酒?”
他声音多了点调侃,掩盖了其他容易被觉察到的情绪。
反而宋长明大方地点头承认:“是啊。”
谢今朝哑然,原本准备好的揶揄忽觉在此刻有点开不了口。
“来,”成蹊坐直了把自己面前的骰盅拖到面前,“开?”
“来。”
几人都应了一声,于是谢今朝只把杯子里剩下的大半杯酒喝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坐了下来。
大概有小四十分钟吧,中途成蹊陪周致又去了趟洗手间,只是这回人还没落座,声音先传了出来。
“猜我们刚看到谁了?”
谢今朝一挑眉,靠上椅背好整以暇道:“你现在落井下石的样子,我只能想到你学生。”
成蹊有些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不满谢今朝这么快就把答案泄露出去。
“你怎么知道?”
谢今朝耸耸肩:“要是同学朋友,你哪能这么兴奋——说吧,我们班的?”
“不会我班的吧?”陆圆缺坐直了身体,声音也高了一个度。
“我们看到年级第一了喔。”
宋长明眯了眯眼睛:“付一?”
成蹊伸出食指摆了摆:“七八个呢,只看清了付一和叶䜣程。”
谢今朝一挑眉:“这么大阵仗。”
宋长明又问:“喝酒了?”
成蹊点头:“桌上有些空瓶了,不知道底下还有没。”
宋长明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谢今朝转过头看向陆圆缺:“这家店允许未成年进?”
陆圆缺一时没说话。
宋长明叹了口气:“我去问问。”
谢今朝也起身,回头嘱咐成蹊看着他们。
成蹊点头:“倒是没喝多少,一直在玩游戏。”
“会跟你说么?”穿过震耳欲聋的过道,谢今朝拔高了点声音。
宋长明轻轻点了点头:“我认识老板,放心吧,店是安全的。”
朋友?
老板是个年轻人,看着斯斯文文,说话也客气。
“谢今朝,朋友。”宋长明简单介绍了一下。
“你好,谭林江。”青年人笑了下,斯文伸出右手。
谢今朝轻轻握了下,笑着放开。
“我学生今晚进来了,看看他们点了多少酒。”
谭林江看了一眼宋长明:“确定?”
“嗯,”宋长明点头,“刚我看过了。”
谭林江俯身按住吧台电脑鼠标,看了一眼后抬头:“十六?”
宋长明颔首:“均岁十六。”
谭林江点了下头,嘱咐了旁边人两句话:“稍等。”
端来两杯温水,店老板暂时离开。
谢今朝端着玻璃杯,偏了偏头:“要管么?”
宋长明手指摩挲着玻璃杯边沿:“先看看。”
片刻,谭林江回来。
“你们有个小孩儿哥哥是这的员工,被带进来的。”
深知不合规,谭林江揉了揉太阳穴:“店是安全的,但这次确实逾矩了。”
半晌,班主任叹了口气。
“麻烦了,以后多注意点,别被有心人做文章了——帮我看着点,别出事。”
“这个你放心,这次确实疏忽了。”
一声轻响——理论这么点声音在吵闹的店里是听不见的,宋长明对谢今朝说:“走吧。”
谢今朝抿了抿嘴,对谭林江一颔首,跟宋长明一起往回走。
人来人往的拥挤和吵嚷中,谢今朝问了句。
“要管?”
宋长明不置可否,只伸手“借过”,开出一条路,他微微侧身。
“先回吧。”
见人回来,陆圆缺凑过去:“怎样?”
宋长明摇摇头,兀自倒了杯酒抬手喝了一口,不知在盘算什么。
谢今朝想,班主任大概有顾虑。
于是他伸手拍拍宋长明的肩:“我去说吧。”
宋长明摇头:“我去。”
谢今朝不能出头。
他刚来。
成蹊划着手机,皱了皱眉:“还发朋友圈,老师都忘屏蔽了。”
谢今朝闻言抬头,从口袋摸出手机。
齐思铭个憨包。
图片里,昏暗灯光下,主体是一只横放的骰盅,豹子,纯豹。
背景是几个反了点光的玻璃酒瓶。
谢今朝一挑眉。
今晚纯豹的爆率有点高啊,谭林江这家店有点讲究啊。
但确实值得单发一条朋友圈。
“这不就有由头了。”
宋长明视线转过来,默认一般看到谢今朝退出朋友圈,然后切到付一的聊天框。
不谢:在干嘛?
几秒后。
齐思铭:在家。
又不死心地。
齐思铭:怎么了,谢老师?
谢今朝冷笑一声,按下语音键。
“把你们那群人都叫过来,跟你几个恩师碰一个。”
下一秒,斜前方传来酒瓶碰地的声音,想来是心虚。
“装大哥拼酒时候怎么不心虚一下。”谢今朝又冷笑一声。
几人笑出声。
模糊的吵闹声。
嘈杂的背景音震天响,很快那边方向有人开始起身张望。
谢今朝和宋长明起身对上付一的视线,谢今朝冲他点点头。
宋长明轻轻一挑眉,冲迎面蔫蔫走来的几人一笑。
“看吧,自己就过来了。”
谢今朝笑了一下,大约先前喝高兴了,兴头一起,冲着那帮鹌鹑们吹了声口哨。
声音不大,但那帮惊弓之鸟听得真切。
集体又瑟缩了下。
大事不妙。
场合一变,众人敛了神色,憋住笑端起面上的一本正经。
宋长明基本功过硬,看了圈低头的众人,率先开口:“说说吧。”
语气听不出情绪,为首齐思铭压了压付一想往前的胳膊,先他一步开口。
“我今天生日嘛……就想……大家一起聚聚……吃个饭过个生日……吃个蛋糕什么的……”大约觉得这个说辞没太大的说服力,他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拐拐旁边的付一。
“对——”
“啊对对对,真是他过生……”
“是是,我们都可以做证……”
宋长明笑了一下,本就没打算弄出多大动静,这会隔壁已经人把视线投了过来。
他拍拍离自己最近的付一肩膀。
“喝了多少?”
叶䜣程扯扯付一的袖子,先一步开口:“就小半箱……”
宋长明点点头:“喝够没?”
众人惊疑不定地左右打量,一时不知道这个坑要怎么跳。
“好了,”宋长明摆摆手,“差不多回了,好好准备期末考,开学再算账。”
众人仍在左右眉目地来回传情,两拨人大眼瞪小眼。
就这么……算了?
叶䜣程碰碰齐思铭的手背,两人暗自交换了个眼神,似乎做好了某种准备。
在这之前,谢今朝叹了口气:“愣着干嘛,快回去了。”
得了明确指令,几人瞬间长舒一口气,立刻想原地作鸟兽散。
宋长明嘱咐:“到家了给我发信息,必须。”
众人当即海誓山盟地打好包票,宋长明往后一靠,倚着靠背。
谢今朝叹了口气:“这都能遇到。”
小地方真是小。
“嗯。”宋长明喝了口酒:“安全毕竟第一位。”
其实喝酒无可厚非,只是遇到还是要说两句,总不能真出了校门就成陌生人,毕竟这群小孩只有十六七岁。
插曲一过,几人继续玩游戏聊天,这会的背景音终于不再震天响,切了很多流行曲。
成蹊剥着先前和周致出去买回来的耙耙柑,切到喜欢的歌时,她会眯着眼睛小声跟唱两句,声音不大,旁边的周致也只能听个大概。
一首歌毕后会有几秒的空白。
旋律起,钢琴音节重重落下,前奏久违得让人头皮发麻。
成蹊剥橘子的手一顿。
音符掷地有声地跳跃,每一个都砸向记忆最深处,凿壁偷光般从撕裂的口子倾泄而出。
“怎么了?”周致拾起掉在成蹊衣服上的橘皮,声音很轻。
成蹊摇摇头,坐直身体:“坐久了,麻。”
腕表发出久而未闻的震动,红色的字样昭白了她刻意粉饰的云淡风轻。
但幸好表在左手手腕,唯一一个坐她旁边的周致在她右手边,她的秘密被藏得很好。
成蹊把剥好的耙耙柑塞了一半给周致,剥下的橘皮被她扯了张抽纸裹到中间。
但她忘了要把那团垃圾放到桌面,她塞了瓣橘肉进嘴里。
耙耙柑味甘,但她吃到了最深处的果酸。
彼时前奏旋律已过,刚好第一句歌词被唱起。
心事像血痂一样被揭开,心脏传来陌生的钝痛。
“曾经,意外,他和她相爱。”
“在不会犹豫的时代。”
“……”
“像躺在阳光下的海。”
深夜的广场,大约可以用人迹罕至形容。
好吧,绕过立在广场中央的雕像,后面有两个大叔。
一个在直播,还有一个在打光。
再仔细点看,花坛边还坐了两个人。
大叔略显蹩脚的直播话术时隐时现,夜风透凉。
“车来还要一会,”陈圆树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成蹊点点头,都忘了问歌名。
“曾经,意外,他和她相爱。”
“在不会犹豫的时代。”
“……”
“像躺在阳光下的海。”
空旷的街道传来呼啸的汽笛,十八岁的成蹊摇了摇头:“改一句可以吗?”
唱歌的人收了声音,歪歪头靠在她肩上。
“想改什么?”
成蹊拉长尾音“嗯”了一声,想了想,接下陈圆树后面还没来得及唱的歌词。
“想躺在阳光下去爱。”
陈圆树的声音低低的,她找好调子,重复了一遍。
“想躺在阳光下去爱。”
冬天夜里温度很低,花坛边座椅上的人却浑然不觉冷风灌得脸颊生疼。
陈圆树靠在成蹊肩上。
她想了想,压了压声音改了下一句:“像流星涂抹的色彩。”
成蹊揪起一小缕吹落颈前的头发,举起对着头顶黄色的路灯:“那是什么颜色?”
陈圆树拉了拉她另一只手,两只没什么温度的手靠在一起要很久才会回温。
她说:“彩色的。”
两个人各改了句歌词,后面每一句陈圆树都和着成蹊的声音,一高一低,一唱一和,心被风吹得一点点发凉。
在那个柔软的夜晚,这首歌实在算不上温和。
“在不会犹豫的时代。”
成蹊轻声唱了一句,周遭各种声音的笼罩下,这句歌声小得可怜。
歌声从贴了层层封条的旧盒子里一丝丝溢出,很快飘散,昏黄交替的灯光敏锐地捕捉到外泄的情绪,一段老套的、年久失修的心事。
歌的高潮,周致转头又看了眼成蹊。
她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想。
好多年没听到过这首歌了。
《男孩》。
男孩。
周致余光又看了成蹊一眼。
后者正盯着面前的酒杯看得入神。
旋律逐渐升高,情绪似乎到达了一个高度,但太高了,高到连歌词都没有了。
高到连一句完整的诉说都显得意犹未尽,词不达意。
头顶灯光反复亲密交迭,玻璃酒杯不断变化底色,看不清酒色,一切朦胧,像一副欲说还休的画。
其实。
其实成蹊也觉得自己矫情。
回家的出租车上她觉得闷热,抬手开了点窗。
车里放着早年大热的粤语歌,音乐和窗外一闪而过的灯光一样摇摇晃晃。
红灯亮起时车慢慢停下,师傅颇为投入地跟着一唱一和,总是跑调。
但成蹊觉得他也许比自己真诚得多。
感情的你唱我和,总比一方自以为是的沉默来得通俗易懂。
如今的成蹊,道理和亏吃得比十八岁的成蹊多了几大箩筐,她也知道。
说好听点自己这样叫念念不忘,说难听点,就是矫揉造作,无病苦呻吟。
还是走的路太少,日子过得太舒坦,才有心情为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烦心。
生命迎来送往,爱不过其中一个单元。
“师傅,麻烦在前面水果店那个门停吧,我买点东西。”
她关上窗,对前方师傅说道。
师傅把音乐声音调小,乐呵呵地应下:“好,小姑娘晚上喝酒啦?”
成蹊反应了一下,笑出声,把落到前面的卷发拨到耳后。
“还小姑娘,快三十了。”
司机笑得爽朗,方向盘一转进了小街道。
“这人啊,活着就是会有烦恼的,生活还是要看通,看透。”
“嗯,”成蹊笑着应了声,“忙着打工呢,哪来时间伤感。”
车速缓缓放低,师傅轻点刹车。
“小姑娘,人要通透,但不是年纪到了,有些事有些心情就不能做不能有的,”他说,“人嘛,不该因为年岁就去做每一件条条框框既定的事,你说对不对。”
大抵人人都有一段三言两语轻易解释不清的过去,所以总爱在安慰他人时借机替过去的自己一吐为快。
因而成蹊推开车门,颇为感慨地点了点头:“是啊师傅,谢谢你了,路上注意安全哈。”
车门关上,很快扬长而去。
确实也晚了,路上没有人,原本爱在这片摆摊的小贩也都散去,水果店卷帘门半阖。
小区亮着小灯,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她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