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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过去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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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三月,林郑南第三次来到我的出租屋。
路上我们默契地没有提起上次的不欢而散,同时装作那段记忆并不存在。毕竟,我的“同性恋”指控直接把他逼走,谁都不想再发生一次那样的事故。
来到出租屋前,我打开门把他请进去。屋内的破烂摆件和上次别无二致,一样的无处下脚。他被迫站在一堆破烂中间,我叫他先等一会儿,出门捡了把椅子回来。
林郑南看着我从外面搬回来的藤编椅不解地问:“这是?”
“几天前路过村口看见的,当时我就想搬回来。”我找了块抹布,快速把椅子从上到下擦了一遍。“好了,和新的一样。”我说。
但其实当时我想的是,如果我能早点看到那把椅子就好了,这样林郑南来到时就还不会显得那么窘迫,或许还能多一个留住他的理由。
他看着那把藤编椅靠背上破损的洞,对我竖起大拇指:“勤俭持家,好!”说完坐在了那上面。
紧接着,他开始问我最近一段时间都干了什么,我如实招来,坦白自己靠卖衣服赚了一点小钱。我把压在床垫下面的一沓钞票拿出来给他看,像小孩子给家长展示最心爱的玩具。
林郑南看着我手里的钱,轻轻点了点头,没有接过去,而是叫我自己收好。
“但你这儿也不是很安全……”他环顾四周,发现我房间内唯一一扇窗户正对邻居家的厨房,玻璃的一角已经溅上了不少油点子。“好不容易存下一点钱,还是小心为好……”
我觉得他说的对,询问他该怎么办。小时候庞扬说我太容易相信别人,那时我不承认,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不然这样吧,”他想了想,突然一拍手:“你把钱存进银行,这样就不怕了。”
“银……行?”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脑海中接连闪过不好的回忆。“你的意思是……存进银行卡,对吧?”
“没错。”他笑着说,看起来很开心。“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上午我有课,下午我陪你去银行。”
“好。”我表面上说。
不好。我心里面说。
我对银行的感情……说不上好还是坏,但肯定是有阴影。我进去前也算是常常跟银行打交道,至于后来的事……不必再提。想到自己曾经也是经常拿着一打存折去银行打流水的人,现在却沦落到连办张银行卡的都小心翼翼,着实是可怜,可怜。
可林郑南并不知道我心里的这点小心思,只顾着明天要与我一同出门办事。“我们就去L大对面那家银行吧,一定要带好钱和身份证!”他嘱咐我,听起来很激动。
我答应他,心里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小计划。
第二天上午,趁着林郑南还在学校上课,我来到L大对面那家银行,告诉柜台后的营业员我要办一张银行卡。
零几年办银行卡的手续很繁琐,特别是对于我这种有前科的家伙;而当他们发现我曾经是经济犯,那么“待遇”又会提升一个档次。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接受他们的问询,他们问我为什么要办卡,是公共账户还是私人账户,与之前的犯罪记录有没有关联。我思路清晰,一一回答,脑子的灵活程度直让我怀疑自己要“返老还童”。
不过说实话,在这个过程中我完全没有生气或不耐烦的,而只有一种“幸好林郑南没有跟来”的庆幸。
原来我已经开始在乎他了。
最后的最后,他们实在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把那张银行卡交给了我。我看着手中绿色的银行卡,那一刻简直要掉下泪来。自从出狱以来,我担心了这么久,被折磨了这么久,终于在此刻再次得到了与其他人一样的东西。我甚至感觉,我手里其实不是一张卡,而是我重新做人的凭证。
我颤抖的将卡塞进ATM机,把自己辛苦攒的钱一张张铺平放进存钞口,几步操作后,面前的屏幕显示“存款成功”,银行卡被吐出来。我看着上面的时间,正好中午12点整。
该去等林郑南放学了。
我跑去L大校门口,第一眼就发现了那个站在来往人群中四处张望的身影。
他在等我,我们约好这时见面的。
我小跑到他面前,想给他一个惊喜。他却先一步发现了我,冲我挥了挥手。“东西都带齐了吗?”
我把刚办好的银行卡拿到他面前晃了晃。
他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我手里的是什么,惊讶地问道:“你自己办好了?”
我兴奋地点点头。
“怎么不等我一起?”他又说,看起来有点失落。
“因为我下午想跟你做点别的事。”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理由:“能带我逛一逛L大吗?”
“什么啊,我还以为你……”他尴尬地咳了两声,像是在清嗓子。“不管怎么说,恭喜你有了自己的银行卡。”
我们一起走进L大。
今年的春天来的很晚,不知道第几波反扑的寒□□得人头痛。L大主干道两边的梧桐树还没长出几片叶子,光秃秃的枝干在天空中随风轻轻摇晃。
我们去食堂简单吃了一顿。那时L大的食堂就像一个大型早餐店,铁质桌子和塑料圆板凳如复制粘贴一般铺满整个地面,头顶的灯管因为电压不稳而来回闪烁。我看着食堂阿姨颤抖的手,发现原来无论哪里的打饭师傅都有一样的毛病。
第一次进入大学校园自然对哪儿都感到稀奇,每到一个地方我都恨不得停下一探究竟。林郑南带我去看体育场,告诉我天气好时有很多人在这里跑步打球;路过一片草地时,他告诉我这是一片花圃,只是现在还没开花;来到一做小山丘前,他指着山丘上的几棵歪脖子树,对我说每到秋天上面的桔子都会被学生“洗劫一空”。
“学校不管吗?”我笑着问他。
“管不了。”他笑着回答我。
听起来大学生活比我想的有意思得多。
那天的风实在太大了,没一会儿我就被吹的头昏脑胀,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林郑南看我这个样子,决定放弃室外行程,转头把我带进了他们错综复杂的教学楼。
L大的教学楼结构复杂到林郑南在这里上了4年课,直到最后一年都还能够走错教室。我一开始不相信他说的话,直到真正来到那里才算明白他的苦衷。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内我都处于一种“这个地方是不是来过”的状态里,最后看见楼梯就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什么迷魂阵。
“看,我没骗你吧。”林郑南无奈地对我说。
我悻悻地点点头。
那天下午有不少教室正在上课,我们像两个鬼魂一般在L大教学楼内游走,连上四层后终于在走廊尽头找到了一间空着的教室。
“真有意思。”我看着可以上下滑动的黑板,上前推了推,原本上方那块黑板下降到我面前,上面写着“性状”、“周期”之类的词,还有一些公式。
“还好吧,其实上课也挺无聊的。”他挠着头,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我摇摇头,表示不清楚这个。在学校学习对我来说好像是一件很久远的事,我甚至已经忘了教室的样子。
“我没有什么学历的。”不知为何,我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林郑南呆滞了一秒,好像在思考应该怎样回答才不会打击到我。“那有什么关系。”他最后说:“现在工作机会一抓一大把。”
是吗?我背过身去挑挑眉。留给坐过牢的人的工作机会可不多。我在心里腹诽。
他看起来对我并没有什么意见,至少现在没有。我突然想起他说过他的父母都已经移民去了加拿大,于是问起他毕业后的打算。
“打算啊……我还不知道呢……”他说这话时吞吞吐吐的,看起来有点心虚。
也是在这时,我才知道,他原来还有一个哥哥,10年前就去了国外,目前已经拿到了绿卡,正准备把他们一家人都接过去。
“所以,你要……去找他们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啊,这个……”他不自觉的别开视线,不再看我。
原来他也是要离开的。
我低下头,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难过?失落?还是不舍?
可是我们还什么都没发生呢。
也是在那个月,我开始去L大旁边的大排档打工。大排档的营业时间是下午6点到凌晨2点,我因此过上了一段时间昼伏夜出的颠倒生活。我一般凌晨3点钟到家,把整个上午用来睡觉,下午醒来后潦潦草草地吃一顿饭,之后坐公交前往大排档,再次开启一个循环。
大排档老板是个很好的中年大叔,因为当时林郑南信誓旦旦的担保,他一直认为我是勤工俭学的L大学生,因此总是担心我睡不够,告诉我早些回去也没关系。
“晚上睡好觉才能白天认真听课嘛!”他一边说一边用扇烤炉的蒲扇扇我的头。
我尴尬地边笑边挠头,就是不说话。
我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林郑南了。
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躲着他,虽然在得知他毕业后要出国的事情后我确实有那么一点伤心,但绝对没有到主动避而不见的地步。
只是,他作为一个大学生,我作为一个社会闲散人员,他白天要上课,我白天要睡觉,日常见不到面也是情理之中。我们互不打扰,各自安好。这没什么不好的,反倒给了我时间思考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走向。
如果他总归是要离开的,那为什么要开始呢?
认清了这一点后我便没有那么纠结了。林郑南确实是帮了我不少忙的大好人,这一点上我永远得感谢他。只是,按照目前的我们人生的发展趋势,他大概率会在出国后逐渐混成某个行业的“人中龙凤”,而我只是个不断攒钱等着姐姐出狱的小老鼠;我们的交集只有这么一段,也只会有这么一段。
真令人难过。我不自觉地想。
不过想清楚后我的日子好过了很多。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第一个总结出这句话的人简直是天才。我不再盼望见到林郑南了,反正他与我又不会真的发生什么关系,现在不会有,以后更不会有。
可惜,事情发展与我的料想背道而驰。
那天晚上,在大排档烟熏火燎的后厨,我弯腰抓着一打啤酒,手忙脚乱地核对着客人的订单而。而就在此时,林郑南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站到我旁边,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不过那时我可没功夫与他闲聊。“千万别打断我。”我举手示意他等等,算错账可不是开玩笑的。他也不恼,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突然意识到不对,林郑南今天看起来太呆了,像个木头。我伸手去推他,手放在他胸口上轻轻用力。
他纹丝不动。
“林郑南?”
我尝试喊他,他却没有一点反应,像是根本没听到我说的话。他依然直挺挺地立在我面前,一动不动,愣愣地盯着我。
好了,他现在是真的吓到我了。我去推他的肩膀,在贴近他的那一刻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你喝酒了?”
直到这时,他终于有了反应——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抓得很紧,我的手指发出被挤压的钝痛。
我疼得呲牙咧嘴,想叫他放开我,没想到他却先一步开口对我说道:
“跟我在一起。”
他这么对我说,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