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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离魂乱(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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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钰迅速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以防自己不慎漏出任何声音。他头上源源不断渗出恐惧的冷汗,沿着鬓角流下来,噼里啪啦地又滴落在地上。他生怕即便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动静也会惊到宫墙内的父皇。他竭尽所能静静地后退了好几步,直至撞到了在他身后“望风”的王宸。
过度的恐惧使刘钰连惊叫都忘了,只是被王宸扶着,慌张地离开。
原来这便是阴养私兵、谋反作乱的下场吗?少年刘钰心头大震,他并非惊恐后怕于二叔的结局,而是忍不住会去想:
若二叔谋反成功了呢?
那么,成王败寇,被放在釜中活活烤死的会是父皇、自己,还有弟弟们吗?
那一天刘钰回到了自己的金琅宫,烧掉了从前爱看的所有艳词婉诗,也似烧掉了过去青涩的、喜爱风花雪月的自己。他开始认真地挑灯研读《帝鉴》,直至翌日破晓。
杨济早就对他爱看婉诗一事颇有微词,几次上奏父皇说大殿下如此性情仁柔,哪堪皇储九旒之重?!还需多加督勉、不可懈怠!
杨济不仅是自己的先生,也是父皇的先生,因此用词无须遮掩——杨济以为他不会知道这件事,殊不料刘钰小小年纪就懂得窥探父皇对自己态度的风吹草动。刘钰早已让王宸找宫人每日都偷偷拓下呈送至父皇那里有关他的所有奏本。杨济参他的这一本,自然也没有遗漏,被他仔细阅读。
许多年后刘钰也会去回忆,也许他对杨济的恨意便从那时候开始。
正是少年情窦初开、蒙化人事的年龄,杨济不许他接触女人,应是担忧他“仁柔”的性子会被有心之人献美献婢从而利用。
毕竟,买瘦马,献婢爬床,探听旁人府里的私事,吹枕边风这种招数都是杨济玩儿剩下的。
得知刘钰微服去南馆听戏,避人耳目地和小唱戏子卧月说春,游戏榻上,杨济怒不可遏,状告到父皇那儿去。
刘钰意兴阑珊被叫回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跪地问安,脸上蓦地火辣辣地痛。
父皇第一次扬手打了他。
父皇扬手打他的时候恰巧拿着一本奏疏,户部报了高昂的预算也许正让父皇心烦着。那本奏疏封皮不算太硬,但少年征战的父皇弓马娴熟手劲向来不小,打在少年刘钰的脸颊上终究太过狠重。
当即,刘钰唇角溢出一线殷红。
杨济识相地离开,知道皇帝训斥长子不愿被第三个人听到。
父皇俯视着他,等杨济走远了才沉声道:
“琼儿,你喜欢谁,就召到宫中来服侍。你是太子,明白吗?”
“偷偷摸摸的成何体统,当你自己是什么市井草民?”
刘钰对于父皇的话倍感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父皇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父皇很生气毋庸置疑,只是生气的缘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父皇也并非对杨济的每句话都那么认可?
“王宸。”父皇负手背对着他们,沉默了好大阵子后忽然出声,“你怎么伺候主子的?”
王宸扑通跪地,头紧紧贴着地面,吓得大气不敢喘,一种生死未卜的恐惧将他深深笼罩。
“太子今年虚岁十四了,也不小了。若有中意的人就去查查身家底细是否干净。合适的,就收到宫里来。”
“去,把昨夜的那个戏子召进来,专侍太子。”
王宸意外地微抬起头,偷偷看向跪在一侧的刘钰,一时没明白皇帝这是何意。
王宸吓糊涂了,哆哆嗦嗦道:“杨阁老那边……”
王宸一直在殿下待命,刚才杨济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到了,他不知道皇帝表面认同了杨济的说法,甚至当着杨济的面打了太子,可是杨济刚走,他就和杨济所谏完全不管不顾,甚至还让把戏子弄到宫里……
“嗯——?”皇帝背对着他们,但这一声疑惑的字音拉得很长,似一把由威严打就的冷剑,刺向王宸。
“你是朕的奴,还是杨济的奴?”
王宸听出了弦外之音,皇帝是在斥责他顾虑杨济的话无疑是胳膊肘往外拐,有背主之嫌。
“……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办!”
刘钰自被打过后脸上火烧般痛,也耳鸣得厉害,这时终于腾起一线清醒的意识去思考:父皇打他,究竟是为了他寻花问柳,还是他恰如杨济所说,行事‘仁柔’忌惮朝臣,忌惮父皇,没有东宫风范。父皇征战天下,应是对儿子“胆小惧事”的性格颇为不喜的。刘钰陷入深思。
他在父皇殿前跪足了两个时辰,膝盖都肿胀麻木了父皇才让他滚。他哪里滚得动,是被王宸和几个太监抬下去的。
这件事后,父皇开始更频繁地去衡妃那里看四弟弟青麟。
听说四弟弟对刀弓剑戟甚有兴趣。才五六岁就拿着小弓习射,宫人说父皇看了拊掌大笑:朕之龙子当如此!
父皇当天抱着四弟弟策马去了京营玩耍。得知这个消息刘钰心头一阵晦暗。
父皇从未如此亲昵待他。
隔三岔五,父皇出宫去点检营中将士都会带上四弟弟,他和二弟弟凤奴循礼去恭送,他看到了马背上的父皇抱着同乘的四弟弟青麟。青麟那么小,脸蛋儿透着稚气,但目光有神,似一羽精神抖擞的雏鹰。父皇龙颜大展红光满面,脸上满是父子同乘、天伦之乐带来的愉悦。
他和二弟弟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感到了深重的危机。他们两个如同宫中失宠的妃嫔,他们“人老珠黄”,目送着父皇带着最喜爱的、“凤仪万千”的“艳妾”四弟弟青麟出宫小游。
这一刻刘钰心中颇不是滋味,他开始明白东西六宫那些女人们的悲凉与哀伤。虽然他并不是女人,但这种悲凉是如此相通。他和她们一样,都仰望着皇城中唯一的太阳,希冀它能有那么一瞬将金光照拂在自己身上。哪怕它会将自己灼伤。
那晚父皇在宫中设宴,请了几位旧时有从龙之功的老将赴宴。几位皇子都没有收到御旨传召,除了……四弟弟青麟。
但据说宴中衡妃忽以“麟儿身体不适”为由将四弟弟带离了筵席,父皇很关切询问四弟弟的情况,还传召宫中当值的所有御医前往诊看,却都被衡妃婉言谢绝。
刘钰闷闷不乐在宫中酗酒,醉得不知身在何处时挥毫写道:
贱妾何所凭,贱妾何所依?长恨朱颜去,对镜泪漪漪;色衰终爱驰,思君倍戚戚。
太子在宫中作弃妇诗一事很快传出去,王宸来给他送醒酒汤时看到太子披发坍坐在地板上,左手金杯右手狼毫,一地纷纷扬扬的纸页都写满了那几句诗,白纸晃眼,黑墨刺目。王宸痛心疾首也不忘提醒:“主子,这……外面都传开了。”
然而少年太子乱发披拂下的眼睛精光闪动:
“传开了?”
“……传开了好啊。”
刘钰像是在回答他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王宸,多派点人散播这几句诗,最好……”
“最好闹得阖宫皆知,明白吗?”
王宸不明白,但还是照做——他确信刘钰其实没有醉。主子那双黑白分明的雪亮眼瞳中有他再熟悉不过的清醒。
这件事当然也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去。
翌日太子像无事发生一般,照例去阁中读书,面见太子府的诸臣、协理庶政,事事做得一丝不苟,滴水不漏。太子虽不似皇帝般有睥睨天下的豪情,但胜在心思细腻缜密,待人接物分寸极佳,因而与太子有接触的朝臣都对其赞不绝口。即便挑剔如杨济,对太子驭下的能力也表示认可。
因而常常有人忘记,如履薄冰的太子不过只是个半大的少年。
……
年华如逝水,东流不可回。
偶尔,刘钰会在晚上屏退所有人,点上一盏金鹤小灯,偷偷在小幄里读南唐的艳词。
他喜欢鹤鸟,是觉得白鹤灵动飘逸,振翅清唳间,可以飞向他永远无法触及的自由。因而东宫寝殿的灯都命人制成鹤形。
振翅欲飞的鹤,临水小憩的鹤,回颈梳羽的鹤……这样那样的鹤。
宫中御苑,蓄珍禽无数,有绿孔雀,华羽鸳鸯,绯胸鹦哥……刘钰时而驻足观赏。
这些都很美,可他都不喜欢。
直到有一日他听到了清波榭的望枫亭里传来了琴声。一曲凄婉的广陵散,前朝悲声,胜在琴音清越,想来奏琴之人心思清明指法玲珑,曲声娓娓如诉流淌……是谁在宫中弹?
他循声找过去的时候那琴者已经离去,只剩亭下的莘莘绿荷,与残余的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幽芳。水浅处那些荷叶倏然动了动,露出雪白的一痕颜色。刘钰定睛,惊喜发现居然是一羽白鹤藏匿其中!
刘钰小心地靠近,生怕惊飞了它。那鹤似乎是谁在饲养照看的,因而毫不惧人。刘璟小心地弯下身,东宫蟒衣的纻丝大袖沾湿了一大片他竟也浑然不觉。他撩起水,清波漾开温柔的涟漪。鹤靠近他。
这偌大皇城是不是有人和他一样,喜欢白鹤,在小心饲养?
刘钰笑了,压低的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惊喜:“王宸,你看——!”东宫好容貌,此一笑更犹如坚冰涣尔,在晴日的金色光影里有夺去万物华彩的力量。王宸怔住——当然,刘钰太过惊喜的声音还是带着激动的微颤,这样奇异的人声,终究惊飞了停驻亭下荷浦边的白鹤。
白鹤振翅逃窜地惊惶,洁白的羽急速闪动着,带起并不属于这季节的萧瑟冷风。
刘钰心头燃起的、纯粹的、喜悦的微焰,就这么被白翅被萧风及时扑扇至灭。
刘钰的看着白鹤离去的鸟影,目光中是无从掩饰的黯淡。他的衣袖被荷浦的冷水浸湿了竟不觉得凉——他刚刚回温的一颗心已经再度变得冰冷。
沉默。
东宫沉默之际,湖风吹得满浦荷叶都在颤抖,似在承受并不存在的一种威压与怒火。
再度开口时,刘钰的声音有一种不辨喜怒的寒凉:
“王宸,最近宫中新来了乐师么?”他幽声问。
王宸速速去查,然而清波榭草木深深,值守婢监不多没几个人见过那日奏琴乐师容貌。总之此人行踪难觅,最终只从一个拔出水草的小火者口中得知,奏琴者不是宫中乐师,而是个姓陈的公子,表字不详,名讳不知。
唯一的线索是……他杨济带进宫里的。
王宸觉得此事蹊跷,便报与主子。
刘钰听后五官凝滞在脸上,有片刻,王宸忽然听到一种瘆人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刘钰在笑。
笑杨济这老狐狸千算万算、算无遗策!也笑自己——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自认颖悟绝伦,可世上哪有固若金汤的心门?
他还是走入陷阱。
……
无论如何,刘钰开始异常努力地学谋问政更甚于从前十倍百倍。时而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努力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还是在努力避免自己以及弟弟们遭受釜刑的大厄。
他时时会回忆起函王煦惨绝人寰的结局,每当不安,他便用种种方法去对身边的人玩些恩威莫测的把戏,欣赏下人们、朝臣们或弟弟们脸上与他当年如出一辙的恐惧。如此数年,年轻的太子将这种手段运用得炉火纯青。
天下苍生都向他屈服,如今,就连最为棘手的杨济及其朋党也都被他铲除清算了。这于他而言原本该是一种莫大的快乐,但不知为何……风烟俱净,他又感到一丝无聊。他甚至连这种快乐都无人可以分享——陈敛走了。
被他御笔亲批,扔到了苦寒之地。
他恐惧陈敛的一颗玲珑心读懂了他的所思所想,琢磨透了他的喜怒哀乐。这于刘钰而言如坐针毡,他身为帝王却在朱颜与陪伴中沉湎,这不应该,也不能够——万一,如果万一,陈敛与旁人勾结,想要了他的命呢?岂非易如反掌?
他脑中时刻浮出的铜釜,与熊熊的金红火焰在折磨着他。
他爱重陈敛越多,越深,便越憎恶这样“仁柔”的自己。他该杀了陈敛来证明自己一颗俯瞰众生、坚如磐石的帝王之心。连十年的枕边人都可以决然地处死,更遑论其他?
……可是他做不到。
他本应心如金铠,却拥有了这样的软肋。
他在意陈敛愈多,那个釜刑的梦魇就越是对他穷追不舍。他知道自己病了,便是寻遍天下名医也无从医治——久病成医,最了解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百尺危楼之上,寒风呼啸地吹过来,灌入帝王宽大的袖管,玄底绣金的衣袍翻飞着,几乎遮蔽掉天光。帝京尽收于他的视野,山河在他的脚下。天地间阒静似万物无声。刘钰的目光与思绪一同渐渐从遥远的天云与山峰交接处拉回来,落在那一辆旧车上。几乎可以穿透木材,望见车中那个人的身姿。
他想,那个人透过窗外已经愈渐熟悉的梅景,一定也能明白——兜兜转转,他还是逃不出他的掌心。
他要将陈敛留在身边,又时刻提醒自己不能爱上陈敛……也不能让旁人觊觎陈敛,更不允许陈敛背叛。
……他们至死纠缠。
万物弥声的这个时刻,刘钰倏然听到一声鹰鸣。很刺耳,像一柄雪亮的刀子划过,割裂了他的天罗地网。
远处的城门楼上掠过黑色的鸟影,看方向是往京营中去了。
刘钰这才渐渐回忆起,这次雍王回京,带了远在雍地骁麒营的一万亲信将校,供皇帝点检将士。刘钰将唇角勾起轻蔑的微小弧度——这些将士不可携刀剑入城,在城门外就要解剑,以防兵变。虽然这些年里刘钰已经对弟弟放下些许戒心,但凡事总要留一手,有备无患。
天家兄弟,一向如此。
宁教我负天下人。
武将必须解剑方可入城的禁令他不仅没有取消,反而又增加了更严苛的一道:
诸武官入京,从“解剑令”。下至将校,上至藩王,不可有违。
即便是弟弟,也不可不提防。
刘钰转身下了奉仙楼,龙冠金履,袍袖翩然在凛冽的寒风中飘转而过。王宸小步追逐着他。
***
金台旌旗蔽日,很寒冷的天气,满座衣冠如火。朱衣紫绶,金貂玉笏,侍者如云。因是武将居多,金台宴饮此番没有用“曲水流觞”这样的雅局,而是摆了“分炙论功”的花样。硕大的炙羊生时健壮有力,如今也四肢被铁钩拉抻平展在烤架上,即将成为诸公腹中之物。炙羊列于金台正中央,论功大小,由各将领亲自执刀分肉。另设“覆目投壶”“角抵”等娱戏。
因近年来没什么战事,关外鞑靼部落内斗不断,两国打不起来,以戍守与休整为主。
朕弟久在边关与戍将为伍,操劳尤多。朕每闻边事奏报,邸报所言朕句句亲览,朕见苍生奔走于火宅,见老将策马过尸骸吗,怆然泪下。此天下昭平之际,朕欲为诸将加官晋爵,封妻荫子。或赐宅留京颐养天年,或予兵部高位,以慰忠魂英灵。
隔着芸芸人海,王宸在金台最高处宣旨,而陈敛就这样在刘璟身后,在诸官跪谢皇恩时,隔着百余级金阶,和那个九五至尊的男人遥遥对望了一眼。
雍王璟领衔接旨,他起身时和小别三百余日的大哥再度对峙。
分明是白日,可苍穹中竟是黑云紫幕,仿佛凝住了恶兽的獠牙与利爪,杀意被冻结在浓云之后,四处阴沉沉的,令人喘不过气。
“诸公远道入京,且入席酣饮,一慰风尘。不必拘谨。”皇帝道。
王宸高呼:
“笙乐——”
嵩呼万岁,百官跪仰。
……
此为宣景八年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帝京大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