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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评估报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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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知年几乎是拖着宋屿安穿过寂静的宿舍走廊。每一步都踏在自己失控的心跳上,那擂鼓般的声响在空旷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震得他耳膜发麻。宋屿安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肩上,灼伤的皮肤隔着薄薄的病号服传递着异常的热度,混合着碘伏和药膏的清苦气味,还有他惯有的、带着侵略性的柑橘调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贺知年紧紧裹缠。
他从未允许任何人踏入他的宿舍,尤其是宋屿安——这个他试图用公式解析、却最终将自己解析得支离破碎的“最大变量”。这扇门后,是他用绝对秩序构筑的最后堡垒,是他剥离了学生会主席身份、剥离了所有观察者伪装后,唯一的、赤裸的“贺知年”。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门开了,一股冷冽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和书籍油墨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与身后宋屿安身上的气息形成刺骨的对比。
贺知年几乎是粗暴地将宋屿安“卸”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动作带着一种急于摆脱的仓惶。他迅速退开几步,拉开一个自认为安全的距离,后背抵着冰冷的门板,仿佛那是他最后的防线。
“药在抽屉里,自己拿。”他的声音依旧绷得很紧,眼神却不敢直视宋屿安,只盯着墙角书架上排列得如同士兵般整齐的书籍,“涂完立刻走。”
宋屿安靠在椅背上,脸色因疼痛和失血显得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暗夜里锁定了猎物的兽瞳。他没有去碰抽屉,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属于贺知年的绝对领域。
* **极致的秩序:** 床单没有一丝褶皱,桌面光洁如镜,文具按使用频率和长短精确排列,书架上的书按学科、作者、出版年份三重分类,连书脊都严格对齐在一条无形的直线上。空气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气味,冷清得像一间无菌实验室。
* **冰冷的禁欲感:** 没有海报,没有装饰,没有零食,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温度和随性。唯一的“色彩”是窗台上几盆绿萝,叶片肥厚油亮,但也被修剪得规整划一,透着一种被严格管理的生机。
“啧,”宋屿安轻哼一声,指尖划过冰凉的桌面,“贺主席的私人领地,还真是……符合人设。”他的目光扫过贺知年紧抿的唇和微微起伏的胸口,嘴角勾起一抹虚弱却依旧挑衅的弧度,“安全距离保持得不错。怎么?怕我这个‘不可控因子’污染了你的绝对领域?”
贺知年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冷静:“你需要处理伤口,而不是进行无意义的观察和评论。”
“观察?”宋屿安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低低笑了起来,牵动了伤口,眉头蹙起,但眼神里的光却更盛了,“说到观察……贺知年,在你这个连灰尘落点都要计算好的‘绝对领域’里……”他忽然身体前倾,尽管动作因疼痛而缓慢,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目光精准地钉在贺知年脸上,“……那张被我收藏的、你揉烂的评估报告纸,你猜,我把它藏在哪里了?”
贺知年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张纸!承载着他第一次彻底失控证据的、被汗水浸透揉烂的纸!它被宋屿安拿走了!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混合着滚油浇在他心头,瞬间引爆了巨大的羞耻和……一种被彻底拿捏的恐慌。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还给我!”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失态的急切。
宋屿安欣赏着他瞬间紧绷的反应,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还?”他慢条斯理地摇头,声音带着蛊惑,“那可不行,贺主席。那是我的‘战利品’,证明你贺知年也会失控、会心跳过速、会像个普通人一样……手足无措。”他故意停顿,看着贺知年下颌线绷紧的弧度,“尤其是,当我问你那个问题的时候——”
他模仿着医务室里那致命的触碰,指尖隔空轻轻点向贺知年的胸口方向,眼神灼热:“——为什么你的心跳,会像要炸开一样?”
咚!咚!咚!
那该死的心跳声再次在贺知年耳边轰鸣!比在医务室时更响、更乱!宋屿安的话语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精准地钩住了他拼命想要掩埋的混乱与羞耻,将其血淋淋地拖拽到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他自己精心维护的、冰冷的秩序空间里!
“闭嘴!”贺知年几乎是失控地低吼,猛地向前一步,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宋屿安!别挑战我的底线!” 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荡然无存,镜片后的眼睛里翻涌着风暴——是愤怒,是恐慌,更是对自身失控的极度厌恶。
“底线?”宋屿安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尽管身体虚弱,气势却分毫不减,“贺知年,你的底线是什么?是这张纸?”他不知从哪里(也许是病号服的口袋深处)摸出了那张被仔细抚平、却依旧皱褶遍布、字迹模糊的纸,在贺知年眼前晃了晃,如同挥舞着一面胜利的旗帜。“还是……”他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危险的诱惑,“……你藏在抽屉最深处,锁起来的那个硬壳笔记本?那本记录了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事无巨细的‘观察报告’?”
轰隆——!
贺知年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笔记本!宋屿安不仅知道那张纸,他还知道笔记本的存在!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看到了多少?他……他一直在玩弄自己?像猫捉老鼠一样,看着自己徒劳地用理性构筑防线,再被他一一击破?
巨大的被愚弄感和暴露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羞耻、愤怒、恐慌……所有激烈的情绪拧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你……”贺知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色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猛地伸手,不是去抢那张纸,而是直接抓向宋屿安握着纸张的手腕!动作迅猛而粗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绝望。
宋屿安似乎没料到他会直接动手,被他抓了个正着!手腕传来剧痛,但他反而笑了,笑得畅快淋漓,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他非但没有挣脱,反而顺势将那张纸往贺知年手里塞!
“想要?给你啊!” 他声音拔高,带着挑衅的亢奋,“连同你那些见不得光的‘研究数据’,都还给你!贺知年,你看看你自己!” 他另一只未受伤的手猛地指向贺知年剧烈起伏的胸口,指向他煞白的脸和失焦的眼神,“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像个输不起的疯子!这就是你‘最优解’的结局吗?被一堆你自己写下的破数据逼疯?!”
“我不是疯子!”贺知年嘶吼出声,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他攥着那张纸,仿佛要将它连同宋屿安的手腕一起捏碎!混乱的思绪在脑中横冲直撞,一个疯狂的念头破土而出——毁掉!毁掉眼前这个人!毁掉这个让他失控、让他崩溃、让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变成笑话的源头!毁掉这双看透了他所有不堪的眼睛!
他猛地将宋屿安从椅子上拽起来,力道之大几乎将虚弱的对方提起!宋屿安闷哼一声,锁骨处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瞬间发黑,但他咬着牙,死死盯着贺知年那双燃烧着混乱火焰的眼睛,嘴角依旧倔强地扯着那抹嘲讽的弧度。
贺知年将他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书架上!沉重的书籍哗啦啦砸落下来,有几本厚重的辞典边缘磕在宋屿安的肩膀和手臂上,带来新的钝痛。灰尘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交缠。贺知年一手死死按着宋屿安的肩膀(正好压在他未愈的灼伤边缘),另一只手还攥着那张该死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胸膛剧烈起伏,□□,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宋屿安从未见过的、近乎毁灭性的风暴——那是理性彻底崩塌后的疯狂废墟。
“宋屿安……”贺知年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混乱的痛苦和压抑到极致的暴戾,“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按在宋屿安伤处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仿佛要将那灼伤的印记、连同这个扰乱他整个世界的人,一起碾碎。
剧烈的疼痛让宋屿安眼前阵阵发黑,额角渗出冷汗,但他硬是没吭一声。他看着贺知年濒临崩溃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混乱的废墟,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尖锐的刺痛感甚至盖过了伤口的疼痛。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不是摧毁贺知年,而是撕开他那层冰冷的伪装,看到真实的他,哪怕这真实是混乱的、痛苦的、甚至……是暴戾的。
“得到什么?”宋屿安忍着剧痛,迎着他混乱的目光,声音因为疼痛而发颤,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像钉子般楔入贺知年混乱的脑海:
“我要你承认。”
“承认你那些该死的公式和评估全是狗屁!”
“承认你看着我打球、记录我旧伤、甚至偷偷给我备药,根本不是因为什么‘风险评估’!”
“承认你失控的心跳、你揉烂的纸、你抽屉里的药膏、还有医务室里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锁骨处的剧痛让他声音发颤,眼神却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不易察觉的祈求:
“承认你他妈就是喜欢我!贺知年!像个普通人一样!喜欢我!”
最后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贺知年混乱的脑海废墟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书籍散落在地的尘埃在灯光下缓缓飘浮,只有两人粗重交缠的喘息声,只有贺知年按在宋屿安伤处、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
贺知年眼中的疯狂风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赤红褪去,只剩下空茫的、巨大的震荡。宋屿安的话语,像一把最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混乱、羞耻、愤怒、恐慌的核心——那个被他用无数公式和“最优解”层层包裹、拼命否认的、赤裸裸的真相。
喜欢……宋屿安?
这个认知,如同宇宙大爆炸的奇点,在他一片废墟的意识里轰然炸开,释放出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能量洪流。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宋屿安苍白的脸,看着他因疼痛而紧蹙的眉头,看着他倔强抿着的、带着伤口的唇,看着他眼中那毫不退缩的、炽热到几乎要将他焚毁的光芒……
按在伤处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力道。
那张被他攥得不成样子的评估报告纸,从他无力的指尖悄然滑落,再次飘向冰冷的地面。
这一次,他没有去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