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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安很爱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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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荒唐半生烬,幸识桃面窃醉怀,半生欢。”
这几日下了几场雨来,今日的雨刚歇。
“哎——天真凉了哎——”
我正扫着地上那乱七八糟的叶子呢,不过扫落叶这活儿干起来简直没完没了,一整个上午了,我觉得红牌坊安静得像是只有我一个人干活儿。
“小跛子又在嚷嚷什么呢,”是院里面负责洒扫的婆子抱着盆衣裳从后院出来了,还用盆沿抵了抵我的背,“是又在想搂里的姑娘?是秋浓大姑娘,还是冬雪大姑娘呢?”
李婆后面跟着出来,拿着帕子捂着嘴偷笑。
我听见这不要脸的老婆子的话,只觉得又气又恼,怕是涨红了脸:“二位取笑我作甚!我才未想这!这,我只道立秋天凉了罢。”
两人一个回头,一个对视,两厢又笑了起来,李婆把盆子抱在腰侧,一边吆喝着王婆子赶紧走,一边拿手指头还戳了戳我的肩头,“小跛子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
我只顾着红耳朵没说话。
她们笑了几声便从小门相随着走了。
我捏着扫帚,抬头望了望楼上几扇紧闭的窗户——楼里面的姑娘们都是住在这楼里的,那是上等姑娘们住的地方,可都是红牌坊的头牌们,对于我这样的,哪里容易见得到。
我越过去看西南角的那一栋楼,那是老板歇的地方,最顶上的那间,是红牌坊的小姐住的。
周遭的树影幢幢,风打过来,仿佛带着阁楼上的金铃铛的响。
我举着扫帚,在等那扇窗被里面的人推开。
方才她们说的不对,我可从未肖想过楼里面那些一夜需掷千金万两的娘子们,可我更为大逆不道,偷摸着在小姐的窗下扬脑袋。
今夜的枫叶又红了几度,今日的雨歇了,今日的枝丫上停了好几只雀儿,若小姐推开窗,便都看见了。
又等了几刻,地上的水坑都被我用扫帚给抹匀了,可一听见上头的窗有轻响的动静,转身就躲梁柱后头,哪里敢探头去看,我又闻得金铃声响。
半晌,我约莫着小姐或是走了,于是小心地瞧上一眼,上头的窗开了半扇,果然不见的人。
我唤平安,是师傅捡我到红牌坊的,容妈妈,也就是红牌坊的老板娘,并不很喜欢我,我不晓得原因,师傅留我是说我长得白净,他本想收我做徒弟,不成想我是个跛子,但既然进了红牌坊里——容妈妈留我做苦力。
如此一来,有十二年载。
听说外头有不少男人想进红牌坊里做男工,只为见得坊里上等姑娘的天容——这其实很难,我在坊里做了十二年的工也不曾见过姑娘们几面。
我是下等工,最多的只和末等间的姑娘们打过照面,见得多的,其实还是做膳食的胖厨子,管杖衣裳的李婆王婆,还有和我一块儿,刷恭桶的几个满脸胡须的汉子。
“哎!你瞧不惯刷恭桶还是我的胡子!”
李刀,也就是我的师傅猛拍了我的背,毛笔上蘸的墨洒了一桌子,这一掌真不留情,“咳咳,师傅,咱们实话实说。”
我咳了几声,望着师傅让他继续写,顺带地掏出条帕子把桌上的墨揩干净,师傅看不惯这些,又拿袖子抹了几下,桌上呈着张纸,大小不一的列着师傅的狗爬字。
我不识字,倘若我识得,总该比师傅写的好看。
外面“当当”地起了敲钟的声儿,师傅把手里的笔干净利落地撂在桌上,人已经起了身,一跛一拐地往外走:“明日再写,明日再写,我得去替你说的胖厨子——试试今儿烧的红烧肉香不香!”
师傅几年前从台上排演不慎从台上跌了下来,于是红牌坊里有了两个跛子,师傅是大跛子,我是小跛子。
姑娘们要用午膳,我是不得入厅内的,这段时间,我一般会上后院的池里看看锦鲤。
今日下过雨,我拿着扫帚去了后池那儿,那里有几棵桂花树,这几日开了花,讨人喜欢。
“扑通。”
几粒石子儿被扔进了池里,吓!哪个贼胆子这么大得不要命了,这几条御赐下来的宝贝东西能拿着石子儿砸吗?红的白的黄鱼的,那样漂亮的鱼全都惊起来了,拍着水花,我头回见这死水一样的池子这样有生气。
不过,我却看不下鱼,这时候,我满眼都是池边那桂花树上坐着的人了。
小姐。
我真该扇自己,将这样的小姐想做了贼。
不过,小姐怎的不同其他姑娘用膳去,小姐什么时候来的后院,是一下楼就呆这儿了,还是上厨房后来的?我若是一直在这儿,不听师傅让我念“我是平安”是不是便能看见了?
我来不及恼,眼里全是小姐了。
小姐,我唤她小姐,这和大姑娘们是不同的,小姐姓首名善,是容妈妈的亲女,不是贱籍,是民籍的小姐。
“幸得识君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
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一句诗,是我九岁那年听得小姐同容妈妈在后院里吟的,不懂这是个什么意思,但君若桃花,路如暖春我大抵是知道的。
春天日头最好,开的花儿也多,桃花我见过,院里就有种桃花,盛季时,姑娘们都爱来这儿待着,摘上一朵两朵的插进头发里,胖厨子拿去做桃花酥,桃花羹也好吃——状比人的一句诗,我擅自拿来比作小姐。
就当是私底下的一句念想,别的人都不知道,小姐,小姐也不会知道的。
时值秋浓,我又听见了铃铛声在响。
中秋的时候要到了,坊中的廊下处处挂着了白纸灯笼,风一刮就四叉八仰地晃荡。
我挂好最后一盏灯笼后,又赶着要去耳房里取红烛,今儿夜里就得点上灯了,客人们等着热闹,秋浓大姑娘今儿夜里的牌子。
后池边上的桂花树还开着,老远的就闻着味儿了,我过路时还撞见了容妈妈,她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站在那桂花树下,神色看不太清楚,树上隐约的有人在上面。
主人家的事情,我可不敢看多了,本来想着转身找个什么地方躲上一躲,偷会儿闲,但谁知道又撞见容妈妈返回了道上离开了去,面上勉强地挂着笑意,全然不像是今夜里要过节的喜庆样子。
我不想惹麻烦,偷摸走了几步,石子儿扔了过来,拦了我的路。
我当时心下一紧,可下一刻听见铃铛声,又惶惶期期地回过头去。
“小跛子。等会儿。”
树上的人叫住了我。
我只看见了红衣垂落,晃悠在桂花树影之下,只敢稍一抬头望上去,铃铛晃了眼,我惊得不再多看,只懦懦地喊了声儿几不可闻的小姐。
真没出息呵!我暗自埋怨自个儿怂蛋一个。
是小姐,十二年载,春来冬去,这是小姐第一回喊住我。
小姐,小姐竟然知道我······?
我老想抬眼,胆怯地又看上去,秋风过,树叶婆娑遮住了小姐的半张脸,可小姐并没有看我,她手腕上红绳系着铃铛,被拿着,不让它作响。
“擦黑之前,我想吃东街巷那片走卖的糖葫芦,你去替我买一串来。”
小姐好像在看远处,我说那檐下满吊的白灯笼有什么好看的,没点上红烛的时候,就像是在给人过丧。
我自然是应着了,可天大的好事儿了。
我是从未接过小姐的差事的,但心里头早有了一杆秤,小姐的这一头已经砸下底儿了,自然是紧着小姐的,之后再上耳房去。
这样想着,我忙着转身,忙着从繁碌中分出一点儿的闲,忙着想东街那一块儿卖糖葫芦的长白须子老王。
没注意到树上的小姐闭住眼,也没注意到地上的满地的桂花落。
秋浓死了,在我买回了这一串儿的糖葫芦之后。
红烛还没点上,坊里面就正正好地挂着白灯笼。这等子晦气事儿呢,容妈妈在房中呜呜咽咽地哭,我是走路都不敢大声了,怕惹着主家们。
我不难过,我又不认识她。
听说不是病死的,但我也假装同大家一块儿伤心过了,这会儿又好的跟没事人一样,我稍作遗憾了下,转头找小姐。
买好了糖葫芦,不见得小姐,也未曾闻得铃铛响。
我又这样没头没尾的找了许久,我同小姐十几年不曾有过交集,哪里猜得到人去哪儿了。
后池不见,桂花树上不见,高阁上的窗有开,也不见,日头还没落呢,这人是上哪儿去了?糖葫芦的糖衣要化的。
小姐不在坊中,我在给红牌坊翻了个底朝天儿后,终于总结道。
最后问了一圈人,好像说是去了坊外的云水关,那是这个朝的护城河,连接着皇宫和城门,靠近城门的那一端,实在是荒旧得厉害,人迹罕至也罢,在这日头将落不落的间当,像是乱葬岗的地方。
真能瞎跑啊,上哪儿不好,上人家野坟家里玩来了,我拿着糖葫芦如此想着。
看到了小姐,为了送这一串糖葫芦,我和小姐有了我梦求的第二回的纠缠。
橘色的落日晖色打进了河中,河水清碧,见得有肥鱼戏水,泥巴被人挖走了一大块,干净的水上冲走了最后的一丝猩红。
我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不管我事儿。我只想把糖葫芦递给小姐,小姐说了,想要在今儿的日落前就要吃的,可不能晚了。
小姐铃铛泡水里面没有响,她那莹白如玉的手指还沾着泥巴和水渍,几滴落了下来,湿了衣衫,那双没有挂着金铃铛的手接过了我递过去的糖葫芦,红山楂裹着冰糖,小姐脱了鞋,坐在河边,红衣束着她。
“小跛子,今日是中秋。”
是中秋,月亮跟个银盘的挂在上头呢,亮的人眼睛要瞎,但是这天太黑,我站在远处,只看得见闪着光的糖衣,我说:“中秋素来是要吃月饼的,小姐。”
只肖回头望一眼,就是灯火耀明的京城,这个糜烂精致的金窟窿里,死人成了稀松平常的事情,更别说鱼龙混杂的红牌坊里了。
我觉得小姐好像在难过,比红牌坊那群拿着帕子一起假哭的姑娘们要悲切多了。
我看不明白,注意到待在小姐旁边的还有一把刀,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
可能是我眼神太过孟浪了,惊动了小姐,她把刀拢了拢,对我说:“它叫明灯。”
谁?这儿还有其他人么,我一头雾水地看半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姐说的是这把刀啊。吓!小姐这样的人随身带把刀就够奇怪了,竟然还有名字呵!
“是小姐起的么?”刀的名字比我平安的名字还要像人。
小姐摇了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搭话失败了,不过今夜对于我来讲,还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至少小姐吃完了我买的那串糖葫芦。
一个活人死了,红牌坊里面的生意还是照旧。白灯笼撤下来,灯又点了上去,我还是红牌坊的小杂役,跛着脚四处的忙活,转眼间,就入了冬。
听说红牌坊新来了一个唱戏的,长得貌若潘安,男生女相,一口好嗓子往那台上一站,红绫舞起,夜夜笙欢,台下的碎银子扔上去的要淹了红牌坊。
那中秋一夜的小姐,像是我梦中的一场痴缠,醒来就不见得一丁点儿踪迹,只是我还是依旧每日的听得见金铃铛响,从高阁楼响到前厅,又从前厅响到了后池的桂花树。
我偷摸着去看了眼那个新来的戏子,托师傅的福,我自惭形秽,人家光鲜亮丽着,我一刷恭桶的跛子。
近来听了些荒诞恐怖的传言,她们说我跟前院儿戏子八分像,我当即笑出声来,午饭多啃了一个饼。
树上已经不开桂花了,入冬的树都没什么活气儿,秃的秃,败的败,那棵老桂花树的枝干都被剥的溜光。
我近来也不怎么去后池了,不去看锦鲤,师傅说我这个木头墩子入了冬怎的也一并的焉头巴脑的。
我说他净瞎扯,猫在戏园子跟着师傅学戏,师傅还是疼我,给我找了套戏服换上过了把瘾,我一挥袖子,几个刷恭桶的兄弟,胖厨子,师傅还有嘴碎婆子,我这十几年不变的观众都说好,说是跟那个新来的戏子一样。
我可劲儿乐了,只是道人家往台上一站,就是流水的银子,我往上一跛脚,就是流水的臭鸡蛋。
日子冷下去,心热腾腾的,我有时候装作过一下后池,看两眼小姐。
自中秋那一日后,我倒未曾与小姐生出什么多的联系,我甚至不晓得小姐是怎的认识我。
小姐这几个月总是往后池跑,不是大逆不道地逗鱼,就是晃着不发声的铃铛坐在树上发呆。
天气冷了下来,白布一撤,我知道表面上几乎所有人都忘了前一个月死了个头牌姑娘。
听闻秋浓大姑娘偏爱盛秋,九月的时候,那时候的桂花开得正正好,往日我总会替姑娘们才上一大篮子给胖厨子和容妈妈送去,再被他们拿去加工给姑娘们做玩意儿。
今年少了秋浓大姑娘的份,多的全被做成饼子进了他们这些人的肚子。
而小姐已经在这秃了的桂花树上,坐了半个冬天了。
小姐似乎也爱往戏园子那边跑了,看不见小姐的日子,她都是在那边的。
我觉得自个儿胆子还是大了些,想着再去招惹小姐一回。
于是立冬的那天,趁着桂花树没人的时候,学着外头的人的样子,给桂花树挂了一张红丝绳,不是什么好料子,我偷的我师傅捡来的破布褂衫,拿来裁了上头的红布,求着师傅写了几个字,天愈发的冷了,桂花树上再坐着人,等雪下来的时候,就会成冰条子。
我趁小姐要来的时候挂的,小姐撞见我,我也分了一条给她。
“小姐,立冬了,借着桂花树仙朝冬天的神仙祈福愿么?”
小姐接过了我的布条,还煞有介事地问我,给去世的亲近的人能祈福么?
我想到了秋浓,可这里又不是什么佛庙,连什么桂花树大仙都是我胡邹的,虽是胡乱应和了小姐,我也没想到小姐就这么信了。
于是后池桂花大仙的苍白枝丫间就挂了两条突兀的红绳,我每每瞧见,都有些害臊,觉得自己污了小姐清白,这时我又会想,小姐怎么是这么一个白纸一样的姑娘呢。
但自那日之后,我不再听见后池传来阵阵的金铃铛响了。
小姐似乎又是像是往常的十几年一样,不见踪影了。
然后就是将近年关的时候了,果不其然的又是一场接一场的大雪。
树枝挂着白,屋顶上也是,地面上全是他们这些人踩的鞋窝,来来回回都是好大几个洞。
戏园子最近也不怎么开张了,我见多了那个戏子,每次远远的,他周遭都围了好些的姑娘,那一夜万金的姑娘们凑一块的不要钱的莺莺笑笑。
看一回,我暗自叹一回。
我有时候看到小姐也在那里面。
我扫了块干净的平地出来,想着大雪天,准备打些野味香一香嘴,说不准能香到小姐。
我做着如此的春秋大梦。
谷子方一撒下去,鸟雀没招来,反倒是招了别的什么人来。
“欸我说你,怎么还待在这里的,你不知道,前堂来了什么人么?”师傅跛着脚过来了,一巴掌呼上我脑袋,“可别净天天儿的跟这些子破鸟玩了。”
“去吧,小姐在前堂呢。”师傅拍了拍我的背,我稀里糊涂的,这小姐来了,我这……师傅虽说是眼睛厉害的早看出来我的小心思,但做人哪能不要脸。
“就说,中秋的时候,就是你——给小姐买了糖葫芦的?”被师傅揽着肩膀低头小声的讲,又被他撞上肩膀听他促狭:“你小子走大运!快去前堂吧,天上掉馅儿饼砸你头上了!”
我忙在衣裳后头擦了擦满是谷子屑的手,还没来得及给自己整装一下子就被师傅连拖带拽的送去了前堂,老远的,我又听见了久违的金铃响。
我又看到小姐了,远远站在那儿,小姐这时候也看过来了:“你真漂亮,要是不跛脚,也该是头牌。”
我哪禁得住小姐这么夸,脸又通红,然后就看浆布的李婆给我扔了个布包来,捂着脸笑,她和旁边的小丫鬟手里捏着的花花手绢跟蝴蝶一样的上下舞着。
我望着手里的布包,不明所以,外面正下着大雪,大风刮的要吃人,我虚幻地看到容妈妈过来,说了什么,甚至看不清容妈妈嘴里在动什么,当时心下想的就是,师傅又说错了,这哪是天上砸馅饼儿,是砸金子,可砸死他了。
小姐要出一趟远门,随行带个小厮,左选右选地挑上他了,因为他给买了糖葫芦。
我当时就想啊,这事儿,这好事儿,怎么能轮上我呢,像梦似的。
总之,我活了十九年,又一次稀里糊涂的出发了,背上我和小姐两个人的行囊,外面风雪正大,我看见小姐在他前面一点,大雪糊住了眼睛,踉跄跟着,努力睁眼,我不知道要去哪儿,也看不到前面的路。
金铃铛一直在响,我知道小姐就在前面的不远处。
窗户破了一个洞,雪穿进来落在了破屋里头的火盆里面,我风风火火抱了干柴进来,进来忙又用后脚跟把门带上了,放下了柴火才看到了小姐。
小姐又抱着明灯坐在火盆旁不知道想什么,手里捏着个香囊的物什,我找到烧好的水来先把自己的手洗干净了,才拿着干净热腾腾的帕子蹲过去,小心翼翼地擦着小姐脸侧的血迹。
是这样的,这些天来,小姐还是在某一些时候一个人不见一会儿,晚上又带着些狼狈回来,我是从来不去打听,只安分干自己的。
“小跛子,这里有点冷。”小姐任我擦着她的脸,突然打了个惊颤,吐出一口白气。
她手里面的香囊攥得更加紧了,我抬头看了眼破庙,是冷,又去添了些柴火来,我出去找东西把破庙里的破洞都补上,叮叮当当弄了大半宿,连窗户上的那个破洞都拿自己棉衣的棉絮掏出来堵上了。
“小姐,还冷么,”我盯着火盆,“我去找棉被来么?”
小姐手指摸着香囊,上面金线绣着字,我晃眼间看见,似乎是个秋字。
“小姐想秋浓姑娘了?”我这么些日子胆子大了不少,同小姐说话也越发没了顾忌。
小姐没回我,漂亮的脸呆愣着看我。
“他们说这不对,我不该思念秋浓姐姐。”小姐很久之后,一字一句念出来似地道。
我不知道小姐嘴里的他们是谁,我只觉得这是哪儿来的王八误人的:“您想念就念,不想念就不念,总归是您自个儿的想法,谁也不能拦着,哪有该不该的。”
小姐跟第一回听我说的这种话似的,猫儿眼亮晶晶地盯着我,没有笑的,就是勾人心头。
“今天街上似乎没什么人,今儿个什么日子了?”是小姐在问。
“今儿除夕了,早上还有人家燃红鞭炮呢。”我回道。
他们走了很远了,从京城的红牌坊到了这远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城镇,只听说再走几天,就能到邻国那边了。
他们今下不是太平的国年,外边在打仗,离着老远都觉着能闻到一股子的烧艾草的味道。
我抱了棉被,坐在破屋外面,小姐睡里面,手里拿着的是小姐的那个缝了秋的破烂荷包。
荷包烧焦了几处,我看不清楚上面金线绣的字了。
小姐给我说,那夜中秋,是明灯刺红了秋浓姑娘。
她去了护城河的地方,洗干净了刀上的血,河水冰冷,僵冻了半城人,半城米,半城属于京城罗裙繁华笑意下的泡影。
从小在红牌坊,带着小姐一起长大的秋浓姑娘是邻国送来的舞姬。
小姐抱住了我,很单纯的抱,她把香囊扔进了火盆里,说起了那个戏园子来的戏子,是个多么灵动的人。
我首先声明,我第一次觉得冬夜是这么灼烫的,小姐同我说了心里话,我也发觉小姐好像和正常人也不太一样。
坐在门外头,黑灯瞎火半夜眯着要睡着时,我隐约的听见了破庙里的动静,惊起时头碰掉了窗户上用棉絮堵住的破洞,我一眼撞进了屋内的场景。
里头有人!
头一次看见这样绚烂浓烈的人,明明里面就是一方破庙,火烧了四盆,旺得屋子里都是橘红的,那人穿了一身金线织的红锦服,像火烧一样,手指上抬着一杆金色的像是金子做的烟枪,燃起的烟草雾蒙蒙地罩着人的脸。
我一眼认出了这个人,是那个戏园子最近生意大好的戏子。
他怎的会找到这儿来?他大半夜进来找小姐做什么?我满脑子想不清了,抬脚就拿着棍子要进去。
下一刻,我却见这个戏子低头,好像是笑着的,小姐站在他对面,看不出来是什么神情,不过小姐似乎永远是那么一张神情,她抱着明灯,也就是她那把形影不离的刀。
火烧的极旺,我站在窗前都能感受到烫意,除夕的雪一直下着不停。
然后戏子低头,他亲吻了刀尖。
我一棍子敲了那戏子的脑袋,什么登徒子,都滚都滚。
离着边境越来越近了,这些年是战败年头,路两边死了很多人,对望着面面相觑,他们从这之中穿过去,我思考了一路,小姐要去哪儿,为什么又要带上他。
自从那夜我敲了戏子脑袋后,小姐对我笑脸更多了些。
那日我和小姐两个人把敲晕的戏子扔到了下着大雪的门外边儿,小姐那天特别高兴,从拖着人到雪里到给人身上扔雪球,脸上都带着笑的。
我从未见过小姐这个样子,但我也不多问,我就陪着,举着火把看着小姐闹腾。
“平安,”小姐看过来,橙红的光晕斑驳在小姐脸上,“铃铛没响,我不能杀他。”
这句话似乎刺破了我们之间的有的什么薄膜,我是听见了“次啦”一声的,我无惊无喜地冲小姐笑了笑:“那小姐等下回铃铛响。”
小姐被我这态度取悦到,过来又抱着我,小姐总是不懂男女之防,有什么都当下表达了。
不过我从不觉得怎么,小姐不懂便不懂,我就是个伺候小姐的,小姐是我的天,小姐想做什么就是什么,
次日天一亮我们就出城,家家门户紧闭,这战争年头谁的命都朝不保夕。
“你说这仗要打多久?”小姐咬着饼,坐在马上晃悠着脚,“有什么好打的。”
我低头扶着小姐坐稳了:“不敢妄议国事。”
雪停了很多天了,路上的雪没有人扫,堆起很高一摞,还有人走过的泥土的动作黏附在上面,还有一些火烧过痕迹的烂木头。
再往前走,就是荒城了,过了荒城,就是邻国的领土了,我这些天总是心中不安宁的,小姐离开的日子越来越少了,也不再是带着血痕和伤口回来了,但我从来不问。
这条去打仗地方的路,倒是听来的各种传言,有说敌国出了个惊世天才的将军,恍若恶煞出世,要屠了最边上的那座小城。
跟了小姐那么久日子,我不是真傻子,看着小姐身上添的疤痕,又看着那条越来越人迹罕至的路。
“那将军真有那么厉害?”
“谁知道,”小姐笑,她拍了拍明灯,“它最厉害。”
踌躇间,我把马牵进了最近的一方驿站里头,主人家早就跑得没影了,就剩个空房子。
我跪在小姐的脚下,恳求她:“小姐,咱们回去吧。”
小姐的笑容淡了下去,像是城外的雪。
“平安,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她对我说,“你要走就走吧,我不会走的。”
小姐上街去一家荒了很久的布庄找到了几匹还能用的布,是红布上缀着金色碎点的,晃在冬日的暖阳下金光闪闪的,城里还有布娘,她不要我穿着那身破了许多洞的破棉衣了,给我裁了一件新的。
我想我的视线一定是柔和的,我任由小姐的意思,我总是不忍心去违逆我的小姐。
新衣裳很漂亮,像极了那个除夕夜里,昙花一现的那个名动京城的戏子。
走到了残阳落日的傍晚,我始终跛着脚走的不快,慢悠悠地踏雪而上,马尾巴晃动作响,小姐吊着腿坐在马背上,脚后跟敲着行囊,金铃铛悦耳得很,她呼了口白气问:“你学过戏么?”
我知道自己是有个好皮相的,自己这十几年从未想过,却又在除夕夜撞破那窗户洞里的火光后,无数回的想,要是他不跛脚就好了。
要是他不跛脚就好了,那他也从小同师傅学戏,他从来做事认真,人虽是不聪明,但好在老实听话,师傅教的他定是学本事,那他也上戏园子,或许也是很不错的。
可惜他是个跛子,可惜他是个跛子!
“简单学过几句。”我心里头又藏了半截儿的话,师傅说我唱的极好的,若是登台去,红牌坊又是夜不停宴,盏盏杯酒花叶都是堆递到他跟前的,这是他们曾经爷俩儿在无数个看不清脸的黑夜里,师傅喝烂醉同他一块儿假设的幻想。
可惜他是个跛子。
离那烽火城越来越近了。
小姐手里摸着自己的刀,看着雪地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脸,然后刀尖向下,突然说了句:“你要唱几句给我听么。”
可能是我没藏住的惊愕太明显,小姐又加了一句说:“我听你师傅讲的,你想给我唱几句。”
“那是几句艳曲,唱给情人的。”我又懦懦道,脸已经通红了,红到了脖子处,我不敢去看小姐。
于情于理,这词也不能当着小姐的面唱的,怕是冲撞轻慢了小姐的。
小姐这个人仿佛从来不知道含蓄和迂回这两个词语。
我喉头发苦,自然心情还是激动的,可我转念一想,我想唱给这样的小姐听的,总归这冰天雪地里的两个人,我往后也只忠小姐一人。
张张嘴,却发现那些私下偷偷练了无数回的戏词,明明是烂熟于心的,看着这脚下铺的脏污的大雪,神情不含情意的小姐,一个字也发不出声来。
那个冬雪纷飞的大雪,火光中那个刀尖吻再一次浮现到了我的脑海里,想起了小姐的神情,也是如此地呆若稚子。
十四年,我五岁认得小姐,携裹着青涩时期的暗里欢喜,而后的几年间朝夕相处,我以为本是轻浮的爱意早已经不察地深重。
我也是从这一天发现,我有一厢情愿的爱,而小姐似乎是不懂世间所有情爱的。
将军死了,后面又有哪里的谋士死了,哪里的恶霸死了,总之我和小姐走到哪里,就有一方的死讯。
三年间,战争歇止,我和小姐走遍这世间好多河山,最近的一个月,我们兜兜转转回了趟京城。
这好像是什么都没变的,小姐依旧住在她那阁楼里头,流水的赏赐进了红牌坊,容妈妈笑得脸开花,我升了小姐的贴身小厮。
下着大雨,戏园子里咿咿呀呀,那一棍子没敲死的戏子又回来了这里。
檐下滴滴答答串着玉珠子,小姐不知道从哪儿偷来的酒,醉倒在这檐下,我习惯地找过去,低头等着小姐的吩咐。
“平安,这战争结束了,多好,”小姐朦胧的眼睛虚无地定在空中的某一个点上,“老皇帝好像快不行了。”
我没听懂小姐话里的意思,回答小姐的前一句:“那您可以歇歇了。”
小姐晃了一下脑袋,滚热的脸颊蹭在我的手心里,我感受到手心的一点湿润。
“小姐想吃糖葫芦吗?”我鬼使神差地问出口。
小姐抬起头来看我,我从怀里掏出特意去东街巷买来的,我记得小姐说过喜欢。
小姐顺着就咬了一口下去,她还是用着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看着我,片刻后,小姐吃完了一整串的糖葫芦,一个也没剩下。
她又顺着力道埋进了我的手心。
“雨好大,我不想走了,你抱抱我好吗?”小姐的声音从我手心里传出来。
当然好,我心中无不应着,我顺从地弯下身子,珍而珍重地抱着小姐起身,那瞬间,我听不见外面所有的声音,满心的全是怀里的小姐。
我僵直着身子,像是团着我一生中最炽热的火。
我小心避着雨,避着人,半夜静谧无声的走廊上,只有我和小姐两个人。
直到进了小姐的闺房,我小心地将人放在床上后,半睡半醒地小姐突然惊起,她睁眼,那双漆黑的眼睛沉沉地盯着我。
良久后,她突然说话:“平安,你待我最好。”
我不明白小姐说这话是做什么,心想着,我不为小姐好为谁好呢,我为小姐活着。
这么想着,我也这么和小姐说了。
“小姐,平安为您活着,”我跪在小姐的床前,额头抵着小姐的指尖,“您想做什么,平安都会陪着您的。”
三月初的日子,春花看得艳丽,小姐坐在了又一方院子的不知名的树上,抱着明灯,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的看向很远的地方。
戏子换了一身衣裳,还是金线勾的红裳,他站在树下面,伸手拾起小姐的串了红线铃铛的腕间,问:“为什么对着我铃铛是不响的?”
我已经知道了,铃铛响的时候,小姐就要离开,然后带着血腥又回来。
红线被勾在戏子苍白修长的指尖上,那人不俗的相貌,浑身的气派,清浅笑意桃花眉目添了一汪泉水的溺死人,在小姐前面仿佛都是全然消失的,他又问:“是在看京城的方向么?那里的皇城很快就要倾倒了。”
我说这王八胡说八道,真该把头给砍了。
不知道城墙上是打哪里来的绿柳清风,拐着弯儿地钻进来带来了一片粉嫩的桃花瓣,被戏子拾来停在浅粉色的唇上,他那样挺拔的身姿,这一次凑上前,隔着花瓣,这次蜻蜓点水地停在了小姐的侧脸上。
小姐皱眉躲开。
我拳头捏紧了想去揍他。
都说料峭春寒,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这场春日午后的幻梦,觉得这比除夕夜那晚的大雪夜还要寒风刺骨。
“明灯,你又要去哪里呢。”
一把刀还能去哪里呢,不还是跟着人走么,我恍惚地分心思想着,小姐这次终于被戏子惊动了,然后她垂头,任由手脚晃动,铃铛也不曾响动,我听见小姐问戏子:“什么是心悦。”
我想,我看着小姐您的时候呐。
那戏子不答反问:“想什么时候亡国?跟我走吧,明灯,我带你过最荣华富贵的生活。”
“我们国家的刀,可不会被怀疑,也不会像物件儿似地活着。”戏子看着外头表面的风平浪静,意有所指道。
“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可我们才是最像的人,是同一种人。”
我呸,跟得了疯病似的,我堪称恶毒地想到。
戏子伸手抚上了小姐的侧脸:“明灯,跟我走吧。”
我终于受不了了,想要上前去把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给撵走。
“错了,”是小姐在说话,我停了下来,“我不在乎那些,战争已经结束了。”
“百姓安乐,生死已成过往,停下吧。”
周遭突然吵闹了起来。
我身上穿着小姐今日早晨让我穿的那身戏服,闪着碎金点的红衣裳,站在地上还没有化干净的雪上,漂亮的不像话,我和戏子两两相望。
我觉得他是看死人的眼神看我的。
外面的人靠近了许多,我实际上腿发着抖,我这辈子活了十九年没见过的场面,后面是皇城里的人,小姐从树下跳下来,铃铛响了许久,停在了我面前。
身后还是乌泱泱的人,我方才看了一眼,就两眼一闭要晕过去,那是什么大场面呐!黄色的帘子好像在不远处飘了几下,然后就是数不清的刀尖,全对准了我的屁股!
我发觉自己同小姐出来就总是恍惚的,我听见了小姐唤了句春生,对着我的方向。
我是下意识抬起手来,可能自己也觉得自己大寿将至,苟延残喘的时候胆子竟然是一生最大的时候,指尖主动轻碰了下小姐的脸侧,晕开了一抹不该出现的湿润。
啊,小姐,怎么哭了呢。
我又是张了张嘴,如同那天小姐要我唱戏曲一样,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怕自己说了句什么不该说的,坏了小姐的事情。
我依旧是那样平常地看着小姐,我知道目光一定是包容的,又有一个桃花瓣落在了小姐的鬓侧,我替她摘了下来,很轻的嗯了一声。
还有什么不知道呢,我想,许是在裁布料的时候,就知道了,知道这个布料新得像刚做出来的好东西,红缀金是邻国那边的服饰,又或是在更早的时候,除夕夜,或者是其他什么。
我也是一双桃花眼,不走路的时候谁也看不出来我是个小跛子,我也是那样的高的,那样修长的指尖,好听的戏嗓,漂亮的皮囊,住在红牌坊整整十三年。
红牌坊里凡是待了长日子的,谁看了那个名满京城的戏子,总是不合时宜地想到那个在后头打杂刷恭桶的小跛子平安,然后叹一声,春漫漫,好可惜。
秋浓是怎样没的,戏子也该怎样的没。
都不是好东西,但现在刀尖对着,小姐说我是那个叫春生的戏子。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都小傻子小傻子的喊他,他又不是真的傻子。
只是想起了中秋那日,还是他挂的白灯笼,还没挂上红烛呢,正好阴差阳错地给秋浓姑娘办了丧,不过他是没逢上好日子,不年不节的,红牌坊怕是没灯笼留给他了。
“那日,中秋,谢谢你的糖葫芦。”
小姐抬头望着我,这么多年来,我头一回见小姐这么笑。
像个人一样的笑,温暖的,和煦的,不再冰冷木讷。
“我真的是因为那串糖葫芦记得你的,我从未尝过何等滋味,等你有空,你也尝尝……平安。”
小姐塞了一张纸给我。
“戏服你穿上很漂亮,坡脚也漂亮。”
“这算心悦么。”
铃铛声突然停了片刻后又响。
刀尖偏离,刺进了我一侧正在看戏的戏子身上,我似乎还在他脸上看到不可置信的表情。
门外的箭万箭齐发,全然被小姐挡了去,明灯落在了我脚下。
在那个像梦一样飘着桃花花瓣的春日,红牌坊的小姐死了,血染红了一整个冬天残留的积雪上,同那个邻国的那个叫春生的戏子。
我觉得我也仿佛死了一遭,那对着春生响了最后一次的金铃铛安静灼烫地回到了我的手里。
我想错了,是我想错了。
从此余生,平安再无小姐。
姜国大建百二十年,年年兴旺,往有百废具兴,后有万人空巷,任说书的想破脑袋也只能啃着笔头瞎编乱造些溢美之词称赞着那些拥美人溺美酒的酒肉皇帝们。
皇帝没有靠谱的,一代传一代来,仿佛享乐成了皇帝的本职工作,但这样的朝代却没有完蛋。
后来是听说,这都是刀的功劳。
红牌坊的活着的日头比街头那个最老最老,老到牙齿全都掉光了,满头稀疏白发撑着拐儿要饭的王婆子还要老。
容妈妈说,从那时候起,红牌坊每一代皇帝出生就会住进一个小姐,小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还是个穿尿片子的娃娃就送来了,襁褓旁边有个比她还长的刀。
那把刀,就叫作明灯。
我接到小姐的时候,他们给我说,这孩子叫作明灯,我说,那不是把刀的名字么,不,更不好的是,跟着前一个刚驾崩的老皇帝一块儿去世红牌坊的小姐,也唤明灯,刚埋后池的桂花树下头。
“所以您给改了名字?”我拿着毛笔,蘸了一脸的墨水,不过师傅前些日子跛脚摔跟头养在房里,看不见这糟蹋样子。
“倒也不是因为这个,主要是这名字不好。”容妈妈一巴掌拍上桌子,风风火火,墨水又溅起了老高,平安是一脸的墨水,“别瞎问,你写就是了。”
然后容妈妈继续,她说,她没什么文化,就为了讨客人欢心,她会念几个字。最后,给孩子选了首善两个字当名字。
我不想她是把刀,我想她先是一个人,但她又必须是把刀,我想那就把人的善放在她前头吧。
从此之后,明灯就是那把刀,首善才是小姐。
金铃铛响起的日子,就是小姐离开当明灯的日子,铃铛声不响了,小姐就又是小姐了。
这么一把好刀,瞒不了代代皇朝的其他人,总有聪明人当皇帝,总有人想要抢走这把卖命又好用的刀,所以秋浓来了红牌坊,秋浓死了后,春生又来。
春生不是戏子,他是邻国皇帝仿造失败的,有思想的刀,两把刀分不出胜负,同归于尽成了两个可怜人最好的归处。
皇帝想的好,要两把刀。
美梦做的好,但姐姐没办法带走妹妹,男人也迷不住一把刀的情爱。
“小姐始终是人的,小姐哀过秋浓的死,小姐也放过了我。”
“你少往脸上贴金,小姐是为了不叛国。”
“那小姐也是有情义的,她从来不是一把刀,只是你们以为她是。”
容妈妈气走了,我嬉皮笑脸的嘴脸终于停了下来,眉眼归于了冷淡,外面的桃花又开了,是三月的初。
那个红布头做的条子还挂在枝丫上,谁也没摘过,我在后面的日子学会了写字认字。我就说,自己学会了字总该比师傅的好看。
我又一次打开了上锁的盒子,里面放着写着潇洒字迹的字条。
那是小姐的字啊。
“那日你跪在我床头,我半夜起来想写点东西给你,我想我说你许是不听的,不过无妨,我写给你,你替我好好留着。”
“平安,春生这戏名儿好,容妈妈说戏子的名字也是轮回,你用了这个名字,也能成。”
“平安,你为你自个儿活吧。我这辈子先为皇帝活,后为百姓安康活,我无愧,亦无悔。”
我低头看着那一行行写着句句和小姐有关的字后,突然哽咽,在没人的初春大雪里,有清泪坠落,晕染字墨。
我没力气了,仰倒在地上,胳膊肘抬起遮住了眼睛,呼吸颤抖,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窗外的桃花灼灼,落进来的桃花瓣在身侧,被悲痛淹没,失声痛哭。
春风进来,又是比除夕雪更冷的天。
“小姐啊,我学了首诗。”
春风荒唐半生烬,幸识桃面窃醉怀,半生欢。
我看这乱世人间,清清透透,好干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