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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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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终有尽头,而未在抵达终点时,方恺就要回头,“抱歉,我还有个局,我们得往回走了。”
秋夜里带着微凉感散步,很舒服,听到他说要回头,季舒内心闪过一丝遗憾,随即就应下了,“好的。你这一晚得喝两场啊。”
说到这,季舒想起了什么,光线虽差,但她已摸索着从包的隔层中掏出了药片,递给了他,“要不要吃颗药?”
她摊开的手掌心上,是两粒装在铝箔纸内的药丸,在细长手指的衬托下,倒是显得小巧,方恺不由得笑了,“第二场不用喝酒,谢谢。”
季舒尴尬地要收回时,就见他伸手来拿她手心上的药片。他的指甲剪得很短,干干净净的,指腹触碰到掌心时,是一阵痒意。而药片被拿起,铝箔边缘划过手心,她瞬时痒得立刻将手收回。
方恺见她这迅速的动作有些异常,“怎么了?”
他看着自己,季舒有些不好意思,“被划了下,挺痒的。”
方恺反应过来,忍住了笑,“Sorry。”
“没事儿,我觉得这个药片挺有用的。”
“好,不过今晚是德扑局,留着下次用。”
季舒下意识皱了眉,“德扑?”
“对。”
“那是不是会玩得挺大?”
“还行。”
他口中的还行,于常人而言,就是难以承受的数字了,季舒不该问的,可她看着他,又实在难以将他与赌博联系起来。
察觉到她的沉默,方恺问了句,“怎么了?”
季舒笑了下缓解气氛,“德扑真这么好玩吗?”
“还行吧,只是种社交手段,但效率挺低的。”见她有兴趣,方恺倒是多讲了句,“以前读大学聚会的时候,大家会一起玩。同学之间玩得不大,只当是消遣,不过还真有人出老千的。”
“那有人会上瘾吗?想着天天玩。”
“有,那时候有同学玩着玩着,就跑去线下赌场了,还想当职业选手。”
“那你呢?为什么没有上瘾?”
“挺没意思的啊,刺激是有限的。”
“是工作更刺激吗?”
“你这话听起来像是在骂人。”方恺笑了,“好吧,我承认工作更刺激点。”
有很多种方式能让肾上腺素飙升,甘受项目上的煎熬,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在没有信号的森林中徒步一周,探索身体的极限。
这些自我折磨,他全都尝试过,甚至有无比依赖的时候。曾经有过好几年,只有这种程度的刺激,才会让他有活着的真实感。
方恺不想多谈自己,“怎么,你对这个很感兴趣?”
“没有。只是......身边有朋友突然对德扑感兴趣,兴趣还持续得很久,我有点不理解。”
“但只要没有gambling的成分在,就还好。”方恺看着她,她这样骨子里冷漠而不易亲近的人,会如此关心朋友,这样的朋友一定不多,她看起来很珍惜,“哪里不理解?”
“没什么,是我很俗气。我不会花这么多时间在一件没有多少效益的事情上,就为了图快乐。”季舒自嘲地笑了下,“我挺无聊的,没什么爱好。保不准中年危机也很快就要找上我了。”
“可能她图的不仅是开心,是某种精神需求被满足了。还有,中年危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还很年轻。”
季舒正在琢磨是什么精神需求,没料到他这后半句,听到时忍不住笑了,“谢谢你的恭维,我听了很开心。”
“我犯不着对你恭维吧?”
她也是个肤浅的女人,就这么轻易地被取悦了,季舒噙着笑意看向他,“你只比我大一岁吧?”
方恺挑眉,“所以你是在说我要遭遇中年危机了吗?”
被他捡了语病,季舒忙否认,“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说我恭维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季舒没再自我辩解,“好吧,原来你夸我,是为了夸你自己。”
她倒是聪明,立刻攻击回了他,方恺没执着于这个话题,反而是问了她,“你怎么知道我只比你大一岁的?”
季舒沉吟了一阵,“大家对你都很好奇,你的个人信息,不是个秘密吧?”
“是吗?”
这个理由像是说服了自己,季舒坚定了眼神,“不是吗?”
“我还以为你看了我简历,才这么清楚。”
脑袋懵了下,他不会是随口一说,浏览一定是会留下记录的,季舒在装作听不懂,和坦然承认间纠结着,内心懊恼不已,她何时做过这种蠢事,还被人抓了个现行。
方恺扫了心虚到沉默的她一眼,还是没放过她,“怎么了?”
他都暗示到这儿了,季舒只能认了,对上了他的目光,“您能别为难我了吗?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非得我跟你坦白从宽,承认我偷看了你的简历吗?”
她“认错”的时候,还能先对他倒打一耙,可她的语气再没了距离感,甚至带了一丝撒娇。但方恺也很清楚,这不是,她不是会在工作场景中对人撒娇的性格。
而本来赢了的他,都像是有种胜之不武的感觉,方恺没理她的指责,“看了就看了,没什么的。”
他这宽宏大量的样子,倒是挺道貌岸然的,可季舒多聪明啊,“其实看完你简历,就感叹人与人之间差距太大了。你显然就是那种聪明又努力的人,做什么事都能成,优秀到让人觉得可望不可及。”
“你这才是恭维,水平还很一般。”
他很难被取悦,不过季舒没理会他的后一句,“好吧,我只是实话实说。平常优秀的人呢,我看了顶多欣赏嫉妒下。对你,是差距大到连攀比心都没有。能在你手下工作,我很荣幸。”
方恺自认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对于夸奖,只需说声谢谢。然而她刚才的恭维,莫名让他有一丝不舒服的感觉。
“谢谢。”
季舒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态度转变,从方才的亲近而无架子,变得冷淡。她回想了下,刚刚自己并没有说错话。可能这种喜怒无常,是他那个阶层的常态。如果他有心情,可以陪你开几句玩笑,如果你不注意越过界限,他就会不动声色地提醒你。
季舒不知他的雷点在哪儿,但自己也不纠结。保不准就是人又要去应酬了,老板也是人,上班前也会心情不好。
走上岸边,安宁短暂,车来车往的喧闹重现。
季舒笑着同他道别,“我都很久没散步了,走着还挺舒服。祝你今晚在德扑局上有好运气。”
“谢谢。”方恺看着笑盈盈的她,心无芥蒂的样子,显得自己狭隘,他笑了下,“我也很荣幸,有你来帮我。”
“应该的。”
“路上小心。”
“好的,您也是。”
方恺看着她上了出租车后,才打电话给了司机。独自等待时,才意识到天真的凉了,寒风吹过,头脑更为清醒,刚才那一点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也随着被风带走,不必去细究缘由。
周末有事,季舒提早下班去接了儿子,送他去打球。
一路上他都有些沉默,季舒知道,他这先是数学课上偷偷看书,被老师抓个现行,还通知了家长,后是一项是强项的数学考砸了。
他估计怕她问呢,但季舒就是没问。分心也体现在了打球上,前十分钟,他都心不在焉,接不住球,直到被教练喊去站在球网前说了几句,他的状态才回来。
站在后面旁观的季舒,觉得网球像是浓缩版的生活,不论有何种烦心事,都必须迅速抛下,否则不够专注就会失败。
持续一个多小时的跑动后,何浩哲拿着球拍都已经累得说不出话,而看到他妈手中的麦当劳纸袋时,惊喜地跑向了她,“你什么时候买的?”
“叫的外卖,出去吃吧。”
室外的空地上放了几张简易的桌椅,照明灯十分敞亮,季舒看他左手拿着牛肉汉堡,右手还握着炸鸡腿,一个都不舍得放下。他的胃口,也已经大到一个汉堡都不够的地步,至少两个打底。而她,一个麦香鱼,几块麦乐鸡就够了。
吃完何浩哲打了个饱嗝,看着一向淡定的他妈,他先忍不住招了,“你怎么不问我数学考试的事?”
季舒内心笑了,却是不动声色,“可能是题目不合你胃口,要是下次的题跟麦当劳一样合你胃口,你应该不会考砸吧。”
何浩哲想了想,还是做了保证,“不管下次合不合胃口,我都会考好的。”
“没事的,不用这么逼自己。我觉得现在学校挺变态的,都不让人看书,被发现了还得请家长。你下次能不能藏好点?”
听不出她到底是正话还是反话,何浩哲倒是被她逗笑了,“那节课太无聊了,而且我都会了,就忍不住偷偷看了点书。”
“你这是生在了好时代,如果是我小时候,就是一顿打。”
“怎么可能?”何浩哲咬着汉堡,满脸的不信,“外婆没你凶。”
何浩哲说完才意识到什么,连忙找补着,“你也不凶,就是外婆脾气更好些。”
季舒从不觉得自己凶,被他这么形容,她也就笑笑,的确,他最怕她。
“我小时候,要是考试考砸了,会被你外婆要求跪在搓衣板上的。”
何浩哲皱了眉,“为什么?就因为考砸了一次吗?”
“是的。”
“但只是一次啊,不还有下一次吗?”
“她怕这一次考砸了,不给我教训,我是不会好好学习的,下一次依旧会考砸。”
跪搓衣板,已经是算轻的惩罚。她有被扇过巴掌,被拿着竹条抽过小腿肚,以及被当着众人的面斥责。她也傻过,考砸时自己偷哭着想去跳楼。
看着他的一脸惊恐,怕他吓着,季舒笑了,“放心,我不会这么对你。这也没什么,如果她不对我要求严格,我也考不上好的大学。”
“外婆太可怕了。”何浩哲将自己代入设想了下,“那你讨厌她吗?如果是我,我肯定要离家出走了。”
所以我说,你这是生在了好时代,这点小事也至于离家出走?
季舒没回答他,只是努力回想着,她已经忘了是否讨厌她妈,倒是想起同村的一个姐姐。季舒很喜欢和那个姐姐玩,觉得她好漂亮,也好时尚,会看杂志打扮自己,还会大胆地同男生谈恋爱,她的世界,是五彩缤纷的。
在当时看来,那个姐姐就是叛逆少女,也被家人打过,最后是离家出走了。走的那一年后的春节,有人说看见她回来了,可她的父母,并没有见到她。
她妈当时只说了句,这是打晚了,要是早点就能管住她,哪还会发生这样丢人的事。她妈,从小学时用暴力手段给她立规矩,到中学,掐死她任何分心的可能。她收到过男生的情书,不幸被她妈发现后,撕碎了骂她一顿不说,还立即将她带去了理发店,剪了个男生头,不允许她花时间打扮自己。
现在看来,都不知是性格和家庭教育,哪一个的作用对人的影响更大些,她那时压根就没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
“不会,我怕挨饿受冻,怕洗不了澡,更怕被人贩子给拐卖到山里去。”
“那你能怎么办?就忍着吗?”
“那我就好好学习,考进大学,就可以离开了啊。”
何浩哲笑了,“所以你在大学里,就遇到爸爸了。”
季舒愣了下,好像是的。她不想解释,她考上大学就是为了遇见他爸,“所以结论是,我已经对你很温柔了,不然今天晚饭,你应该吃竹笋炒肉了。”
何浩哲闷头喝着可乐,避开了她的眼神。
季舒嘴上说是打一顿,但自他上小学后,顾及孩子有自尊心了,她就没动过手。
好像还是他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季舒打过他,那一次,就把他给打怕了。
那时还是她妈在照顾他,不知他是被谁影响了,对外婆的态度很差。她工作很忙,发现过一次,想着孩子这么小,就跟他好好讲,让他不允许对外婆不礼貌。
但是后来有一天,他们一家都去他奶奶家吃饭,这孩子又对他外婆发脾气了,还说外婆笨死了,就是个乡下人。
季舒听了后,当即就把他从他外婆身上抱起来,开始打他,跟他说,你要是再敢这么说一次,我就不要你了。孩子嚎啕大哭,其他人全都上来拦她,但她依旧没停下,说我教孩子,你们不允许插手。
孩子当晚就发了烧,还在哭着喊妈妈不要我了。何烨都骂她心狠,那么小的孩子,屁股疼到板凳都没法坐。
不知现代教育理论演变成什么模样,她的简单粗暴或许会被教育专家所诟病,但那一顿打,就是管用的,孩子再也不敢对外婆不礼貌了。
考试考砸了,在她这不是个事,对他的敲打点到即止,季舒转移了话题,逗了他两句,他又兴致勃勃地跟她分享在学校里观察到的老师间的八卦了。
一顿便餐解决完,季舒带他去买了几身秋冬的衣物,他挺好打发,她也不会给他买太贵的,优衣库和几个运动品牌,就能解决他的穿衣了。
何烨有一次开她玩笑,说你一件外套大几千,怎么不给你儿子买点贵的。她当时就不太愉快,她赚的钱怎么花是她的事,但只笑着回他,给你儿子献殷勤的机会我留给你。
买完后,季舒就开车送他回他爷爷奶奶家。院子里月季还开着,颜色各异,长得还不错。一开门,爷爷就拿过孙子手中的书包和网球包,问着要不要吃点宵夜,还是直接去洗澡。
季舒打完招呼后想直接离开的,然而婆婆发了话,说外边挺冷的,喝杯茶暖暖身子再走吧。她只得点了头,笑着进门了。
这个家,是老式的装修,也满是孩子的痕迹。玻璃柜中是拼好的乐高,客厅里添了张小桌,板面能够倾斜,是专门用来拼图的。茶几上放着Switch,还有本英语字典。
二老能悉心照料孩子起居,两人文化水准不低,都是大学生,将孩子让他们带着,是放心的。而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缺点,但如同管理,是让适合的人做适合的事,并非寻求完美的人。
沙发也是老式的红木沙发,上边放着素净的坐垫,季舒坐下时倒是觉得这种沙发应该对脊椎挺友好,但她没有往后靠着,是直着腰以显态度恭敬,甚至是站起身接过婆婆端给她的水。
殷琴华坐下后看着她,她一身的职业装,化了淡妆,挑出的眼线显出其一丝媚意,“最近工作忙不忙?”
就算不忙,她也会说忙。更何况,她这是真忙,季舒点了头,“挺忙的,出差也频繁。”
“再忙也得顾着点家庭。”殷琴华没有多铺垫,“浩哲这也大点了,你们要不要考虑再生一个?钱不是问题,生下来,我们来带。”
见她不说话,殷琴华继续说,“浩哲你也没亲自带过,我们也把他养得挺好的。交给我们,你放心,不会耽误你的工作。”
季舒不知她是被谁影响了,突然有了这个念头,但也不外乎是她平时所接触的亲朋好友们,“我现在的工作状态,没有办法停下来去生孩子。前段时间去体检了,我有点多囊,正在吃药。”
“那你是该好好休息了,一份需要经常应酬的工作,也不是长久之计。等你四十多岁,还能熬得住吗?”殷琴华笑了下,“当然,我不干涉你的工作,只是关心你的身体。不能为了钱,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也没多少时间跟孩子相处。人是需要平衡的,一旦失衡,后果会很严重。”
“您说的对,这不是长久之计。”季舒点头赞同了她,“我的想法是,身上还背着房贷,这两年还能拼,就得再坚持下。不过被您提醒了,在工作上,我是得想办法转型,让自己轻松些,能多照顾家庭。我还算年轻,况且现在医学昌明,再过两三年生孩子,也完全来得及。”
她这是话说的比谁都漂亮,但不保证执行。从当初的胆小甚微,到现在的圆滑世故,她的这份工作,让她完全变了个人。话口至此,若是再催促,倒是显得自己咄咄逼人,殷琴华嗯了声,“当务之急,是你先调理好自己的身体。至于房贷压力,只要你开口,我们都会帮忙。”
“好,谢谢妈。”
“行了,你明天还有工作,不耽误你时间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好。”
孩子还在洗澡,季舒没有等他出来说声再见,就离开了这间让她觉得有些窒息的屋子。
回去的路上,季舒想起了她妈,对她的冷遇也该结束。在等绿灯的间隙里,她打了电话过去,她妈很快就接通了。
季舒问候完日常后,又道歉说自己上次因为工作压力大,情绪失控了,给她妈一个台阶下。
她妈倒是哭了,抱怨着她的狠心,再为自己解释说,看着她舅舅家生活困难,自己有余力,就想帮衬些,一时犯了糊涂,已经被她爸给教育过了。
季舒安慰着她说没关系的,亲戚间是该相互帮衬,可是咱家也没阔绰到那个地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从人性层面说,妈,你不该对人太好,不然对方不会珍惜的,只会当做理所当然。
不知她妈听懂了几分,她们又闲聊了会儿,她妈聊到某个表亲家孩子没出息,话口一转,紧接着来夸她,你是我们的骄傲,这些表亲看到我,眼神中都是对我的羡慕。
季舒听得内心十分烦躁,忍下了质问她妈的冲动,能不能不要把她当作炫耀和攀比的工具,可不可以关心她一下?
她糊弄了几句后,借口开车,挂掉了电话,车内终于又回到安宁。
所谓母女谈心,她并没有真实的参与感,她是演员,也是导演,能站在上帝视角观看着自己的表演。
她好像变得越发漠然,对于这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没了多少感情,由责任和义务驱使着她去解决问题,想让大家的生活变得更好。
是她变得薄凉,还是她在渴望不切实际的东西。
她播放了音乐,黑暗之中,任由那略沙哑的歌声环绕在车厢内,陪伴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