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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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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安成坠楼那天,秋雨下得又急又冷。急诊楼的玻璃幕墙上爬满水痕,像无数道哭花的脸,把她坠落的身影拉成一道模糊的折线,重重砸在楼下的花坛沿上。
护士长发现他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面包——
而离她几步远的长椅下,整整齐齐码着三个牛皮纸档案袋,最上面贴着标签:“张敏剖宫产手术记录及子宫切除指征说明”
“李娟新生儿溶血症诊疗经过及转归分析”。
消息像被扔进水塘的石子,在医院炸开层层涟漪。
文安成的丈夫林辉是下午接到电话的。听见电话那头行政科主任含混的声音:
“林老师,你……你来趟医院吧,老文他……”
他赶到时,警戒线已经拉起。
秋雨打湿了他的头发,贴在脸上冰凉一片。
看见长椅下的档案袋,他忽然想起前晚文安成坐在书桌前的样子——
台灯照着他鬓角的白发,手指划过电脑屏幕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评论,“庸医”“刽子手”“谋财害命”的字眼像针一样扎在页面上。
她叹了口气,转头对他说:“林辉,你信我吗?张敏当时大出血,不切子宫就是两条命;
李娟的孩子是RH阴性血,溶血症是产检时就反复提醒过的风险……”
林辉当时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常年握手术刀,指腹有层薄茧,却在微微发抖:“我信。可别人……”
“别人看不到手术同意书上的签字,看不到抢救时的监护仪数据,只愿意信自己想信的。”
她把打印出来的病例按顺序整理好,放进档案袋,“我得准备好,万一……”
万一什么,她没说。现在林辉看着那些档案袋,雨水混着眼泪砸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网上的风暴比秋雨来得更猛。
张敏的丈夫王强在本地论坛发了长文,配着妻子空荡荡的病房照片,说文安成“为了快,故意切除子宫,让她永远当不了女人”。
李娟的婆婆则在短视频平台哭骂,说孙子生下来就进保温箱,“肯定是医生接生的时候下手太重,伤了根本”。
两条帖子下面,很快涌来密密麻麻的评论。有人骂文安成草菅人命,有人扒出他的家庭住址和儿子的学校,甚至有人P了他的遗照,配文“罪有应得”。
后来才知道,这些评论里,有三分之一是王强和李娟家人凑钱请的水军,剩下的,是被情绪裹挟的陌生人。
市卫健委的调查组很快进驻医院。调取监控时,画面里能看到文安成最后几小时的样子:
他在办公室翻病例,手机每隔几分钟就震一次,屏幕亮起来,映出他越来越苍白的脸。
下午两点十七分,他拿着档案袋走出办公室,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看了很久,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他的肩膀慢慢垮了下去。
林辉在殡仪馆整理文安成的遗物时,发现她的白大褂口袋里,揣着一张泛黄的纸条。
是二十年前他刚当医生时,一个产妇家属写的:“文医生,谢谢你,母女平安。”字迹歪歪扭扭,却被细心地塑封起来。
林辉坐在文安成的书桌前,一页页整理他的工作日志。
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落在“2023年8月1日张敏,孕38周,胎盘前置,术前谈话重点:大出血风险”的字迹上。
林辉指尖划过“2023年8月1日李娟新生儿,溶血症确诊,已联系血库”的记录,声音很轻:
“听说王强把帖子删了,李娟一家搬去外地了。”
他顿了顿,拿起一个档案袋,“调查组的结论出来了,医疗程序没问题。可这些,文安成看不到了。”
窗外的雨停了,楼下的花坛里,被砸坏的几株月季抽出了新芽。林辉把那张泛黄的纸条放在档案袋上,忽然说:“你说,那些敲键盘的人,知道他们骂死的是个救过很多人的医生吗?”
医院走廊里的锦旗,小护士说“文医生总把值班室的被子让给陪床的家属”,那些是假的吗?
想起档案袋里整整齐齐的手术同意书,上面有患者和家属的签字,红得刺眼。
林辉离开时,电梯里碰到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正跟人打电话:“就是那个文医生接生的,技术特别好……什么?他没了?怎么会……”
女人的声音突然哽咽,怀里的婴儿懵懂地眨着眼睛。
电梯门打开,阳光涌进来,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林辉忽然想起文安成坠楼前,放在长椅上的档案袋——
那些被仔细整理过的纸张,像她最后没能说出口的辩解,在秋雨中慢慢洇开,最终和泥土混在一起,长出没人看见的青苔。
文安成坠楼后的第七天,法律援助中心的电话打到了吴葭的律所。
电话里说,死者的先生林辉想找位律师,不为索赔,只为把那些摊在长椅上的档案袋,变成能被人看清的东西。
秋雨还没停,吴葭踩着积水走进文家老楼。防盗门虚掩着,门把手上挂着的平安结磨得发亮。
林辉开门时,眼眶红肿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手里攥着个牛皮纸档案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正是文安成坠楼时放在长椅下的那批。
“吴律师。”林辉侧身让她进门,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喉结动了动才把哽咽压下去,
侧身时,袖口滑下来,露出腕上一道浅淡的勒痕,像是常年戴手表留下的印子。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文安成的遗像,黑框里的女人穿着白大褂,眉眼温和,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
相框边放着个搪瓷杯,杯身印着“优秀医师”四个字,边缘磕掉了块瓷,杯底沉着半杯没喝完的茶,已经凉透了。
林辉把档案袋里的东西一一铺开,指尖划过张敏的剖宫产手术记录时,突然顿住,指腹在“同意子宫切除术”那行签字上反复摩挲:
“你看这里,王强签的字。当时他拍着胸脯说‘文医生,全听你的’,转脸就在网上说我妻子是故意毁了他妻子。”
吴葭注意到手术记录的边缘有几处褶皱,像是被反复翻看时捏出来的。
抬头时,看见林辉正望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文安成抱着少年时期的儿子,笑得眼角堆起细纹。
“他出事前三天,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林辉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窗外的雨丝,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茶几边缘的木纹,
“手机屏幕亮着,全是骂他的话。我抢过他的手机想摔了,她却攥着我的手说‘林辉,他们不懂,可我得让他们懂’。”
这时书房传来翻东西的响动,林辉的儿子林浩走出来,手里拿着个铁盒。
少年的眼窝深陷,眼下有片青黑,把铁盒往茶几上一放,咔嗒一声打开,动作里带着股压抑的执拗:“吴律师,你看看这些。”
铁盒里全是文安成的工作证、荣誉证书,还有一沓泛黄的便签。
最上面那张用红笔写着:“文医生,我家妞妞今天会叫妈妈了,谢谢您保住我们母女。”字迹歪歪扭扭,末尾画了个笑脸。
林浩的指尖划过便签,声音发紧:“这些都是她攒的。上次张敏家来闹,他就把这些摊在桌上看,说‘浩浩你看,总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
吴葭拿起张敏的术前谈话记录,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胎盘前置的风险,大出血的概率,子宫切除的必要性,每一条后面都有家属签字和按印。
墨迹有些地方晕开了,像是签字时手在抖。
她忽然想起接到案子时,助理发来的网络截图——王强在帖子里说,“医生根本没说清楚,直接把字往我面前一推”。
“水军的聊天记录,我们找到了一些。”吴葭从公文包里拿出打印件,上面是王强和水军头目的转账记录,还有“要让他身败名裂”的字眼。
林辉拿起打印件,指腹在“身败名裂”四个字上反复蹭着,忽然抬头看向吴葭,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铺开:
“吴律师,我就想让他们知道,我妈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她半夜爬起来去抢救产妇……
话音未落,林浩突然转身走进厨房,传来玻璃杯落地的脆响。
林辉慌忙起身,吴葭看见少年背对着门,肩膀抖得厉害,
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面包——和文安成坠楼时攥在手里的那块,一模一样。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玻璃,像无数只手在轻轻叩门。
吴葭把档案袋里的材料按时间顺序理好,忽然注意到文安成写在手术方案末尾的一行小字:“医者仁心,只求问心无愧。”
字迹有力,却在最后一笔处微微发颤,像是落笔时,手轻轻抖了一下。
雨停的那天,文安成的追悼会来了很多人。
有她接生过的孩子抱着鲜花,有家属红着眼圈说“文医生当年救了我们娘俩”,还有医院走廊里那面锦旗,被林辉仔细摘下来,铺在灵前——
“妙手仁心,德艺双馨”八个金字,在阴雨天里透着温润的光。
王强和李娟的家人终究没来。
网上的帖子删得干干净净,那些被雇佣的水军账号早已注销,像从未存在过。
可文安成留在手术同意书上的签字、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病历本里密密麻麻的批注,还在档案袋里静静躺着,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吴葭整理材料时,发现一张被文安成折成方块的B超单。
背面是她写的小字:“小宝贝加油,下周就能见面啦。”
字迹温柔,像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说话。旁边是产妇家属的回信:“文医生,谢谢您每天来看我们,您比亲人还亲。”
林浩在整理母亲遗物时,翻出个旧手机。
开机时,屏幕亮起,弹出几十条未读消息,都是陌生号码发来的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跟风骂您”“看了报道才知道真相,文医生对不起”。
少年把手机贴在胸口,肩膀耸动,眼泪砸在屏幕上,晕开一片水雾。
出殡那天,天放晴了。
送葬的队伍里,有个穿校服的女孩举着块牌子,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文医生,我们懂你。”
风拂过牌子,字里行间像是有声音在轻轻回应。
吴葭站在路口,看着灵车缓缓驶远。
她想起文安成写在工作日志最后的话:“如果连医生都要害怕救人,那生病的人该怎么办?”
这句话后面,没有答案,只有一个小小的笑脸符号,像她每次接生后,在病历本上画下的那样。
十日后,市卫健委发布公告,文安成的医疗行为完全符合规范。公告末尾特别提到:“网络不是法外之地,对医务人员的恶意诋毁、诽谤,将依法追究责任。”
那天下午,吴葭路过医院,看见妇产科的年轻医生正在给产妇做检查。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们身上,医生轻声说“别紧张,有我在”,像极了文安成曾经的语气。
走廊里,新的锦旗正在往上挂,红绸子在风里轻轻飘着。
原来善良从不会真的被遗忘。
那些正直的、不被理解的坚持,那些在误解中依然选择挺身而出的勇气,
会像种子一样落在土里,总有一天,会在某个地方,长出新的希望。
谨以此,献给所有在风雨里坚守善良的人。你们走过的路,每一步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