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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台风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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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砸在眼皮上的力度突然变了。尚雾睁开眼睛,发现台风眼已经过去,真正的风暴正从海面咆哮而来。防水布早被狂风撕成碎片,雨水直接灌进他的鼻腔和口腔,带着柴油泄漏的刺鼻味道。
“陈屿的手臂依然环着他,但力道明显松了。尚雾转头,看见陈屿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嘴角却挂着笑。他的白衬衫被雨水浸透,贴在胸口显出‘Eclipse’纹身的轮廓,那些字母如今被尚雾咳出的血染成了暗红色。
“‘还...记得...’陈屿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轻得像海雾,‘物理课讲的...多普勒效应吗...’”
尚雾把耳朵贴在他嘴唇上才听清。记得,当然记得。那年他们坐在实验室最后一排,陈屿用音叉在他耳边演示频率变化,呼吸喷在耳廓上的温度比任何物理现象都更让他心跳加速。
“‘现在...’陈屿的手无力地指向风暴,‘我们的...频率...终于...’”
尚雾突然明白了。风声正在变化,从低频的轰鸣变成尖利呼啸,就像当年那个音叉,从远处逼近又远离。而他们的心跳,两个破损的生命节拍器,正在风暴中达成最后的同步。
剧痛从肺部炸开,尚雾咳出的不再是血沫,而是大块大块的组织碎片。他看见陈屿的瞳孔猛地收缩——即使濒临死亡,那人仍在为他疼痛。多么可笑,他们一个被肺部的火焰灼烧,一个被肝部的寒冰冻结,却在这暴雨中找到了温度平衡点。
陈屿突然挣扎着坐起来,动作大得不像个垂死之人。他扯开衬衫,露出腹部那道狰狞的手术疤痕和周围密集的针脚。在尚雾震惊的目光中,他把手指插进疤痕边缘尚未完全愈合的缝隙。
“‘你他妈...干什么!’尚雾想阻止,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屿的指尖染血,在墙上那个等式后面画了个向上的箭头。血指印在雨水冲刷下迅速晕开,但那个符号清晰可见——“S&C = 1998 - 2028 ↑”
“‘看...’陈屿喘着气倒回尚雾身边,‘我们的爱情...没有终点...’”
尚雾的眼泪混着雨水流进嘴角。他想起高三那年陈屿在数学考卷上画的同样符号,被老师当众训斥“哪有什么无限大的爱情”。现在他们用血肉证明了,有些东西确实能超越时间与死亡的界限。
风暴达到巅峰。一块断裂的钢筋从穹顶砸下,擦过尚雾的小腿,他却感觉不到疼痛。陈屿的手突然攥紧他的,力道大得不可思议。尚雾转头,看见陈屿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声音。
他凑近,直到陈屿的呼吸直接灌进他耳道:“...跳跳糖...”
尚雾用颤抖的手摸向陈屿的口袋。彩色包装袋已经被血浸透,但里面还有最后几粒糖。他把糖倒进陈屿嘴里,又倒进自己嘴里。糖粒在舌面炸开的刺痛像十七岁那年一样鲜明,只是现在他们尝不出甜味了。
陈屿的嘴唇贴上来,跳跳糖在他们交缠的舌尖上噼啪作响,像微型烟花。尚雾尝到陈屿牙龈出血的锈味,尝到他喉间涌上的胆汁苦味,尝到十四年来所有想说而未说的言语。
当分开时,陈屿的瞳孔已经放大,但嘴角还挂着那抹尚雾熟悉的、带着虎牙的笑。他用最后的力气把尚雾的手按在自己右颈那个淡得几乎消失的“S”形疤痕上。
尚雾突然明白了。他摸索着找到那块生锈的铁片,在陈屿的注视下,在自己左胸同一位置刻下“C”。血立刻涌出来,但疼痛奇异地令人清醒。陈屿满足地叹息,手指拂过那个新鲜伤口,在尚雾锁骨上留下一道血痕。
远处传来建筑物倒塌的轰鸣,但尚雾的注意力全在陈屿正在微弱下去的心跳上。他数着那些间隔越来越长的搏动,像数当年灯塔螺旋楼梯的台阶。三百零二级,他们曾经在那里相拥,校服扣子嵌进皮肉,留下永恒的月牙形疤痕。
陈屿的嘴唇最后一次擦过他耳垂:“...极光...”
尚雾想起那个未完成的约定。毕业前他们计划存钱去北方看极光,却因为陈屿父亲的阻挠未能成行。现在他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描绘那片绿色光幕——它应该像陈屿在淋浴间给他涂的红药水,像器材室地板上明暗相间的阳光条纹,像陈屿瞳孔在兴奋时放大的深色圆环。
陈屿的心跳停了。尚雾把自己的手腕贴在那人尚未冷却的颈动脉上,数着秒等待奇迹。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只有雨声回答他。奇怪的是他并不悲伤,只是觉得困倦,像终于完成一场漫长的考试。
他蜷缩在陈屿身边,把脸贴在那人不再起伏的胸口。Eclipse纹身下的心脏沉默如海,但他依然能听见回声——十七岁那年陈屿在灯塔里说的话,当时被汽笛声盖过,现在清晰可闻:“等我们三十岁,就买艘小船,永远漂在海上。”
尚雾的呼吸越来越浅。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一束月光穿透云层,照在墙上那个血色等式上。铁锈与鲜血在雨水冲刷下形成奇特的紫红色溪流,顺着墙缝流到他们交握的手上,像月老迟来的红线。
远处,台风掀起十米高的巨浪扑向海岸线。但灯塔废墟里,两个三十岁的少年终于获得了永恒的宁静。尚雾的最后一口气息混着血沫,在陈屿冰凉的皮肤上凝成细小水珠,像那年夏天他们分享的跳跳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S&C = 1998 - 2028 ↑
这个等式将比任何墓碑都更长久地存在于世界上。”
“台风过境的第三天,阳光终于刺破了云层。
搜救队的皮靴踩过灯塔废墟的碎石,金属探测器发出断续的蜂鸣。一个年轻队员踢开半掩在泥水里的防水布,忽然顿住——
布下有两具相拥的躯体。
年长的队长蹲下身,手指轻轻拨开覆盖在他们脸上的湿发。两人的面容平静,嘴角甚至带着隐约的笑意,仿佛只是沉睡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梦境里。
“是情侣吗?”年轻队员低声问。
队长没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是死前仍固执地扣紧彼此。更引人注目的是墙上的刻痕,被雨水冲刷后依然清晰:
S&C = 1998 - 2028 ↑
铁锈和血迹混合成暗红色的印记,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又像某种隐秘的誓言。
停尸房里,法医从陈屿的西装内袋摸出一个防水密封袋。
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穿着校服的少年站在灯塔顶层,背后是翻滚的海浪。照片边缘写着一行小字:「尚雾与陈屿,1998年夏,台风前」。
而尚雾的口袋里,藏着一枚生锈的圆规尖,用褪色的红线缠着,像是护身符般贴身携带了许多年。
法医叹了口气,将两样物品放进同一个证物袋。
陈屿的公寓被整理时,房东在床底找到一个铁盒。
盒子里是十四封信,每一封都写着尚雾的名字,却从未寄出。最上面那封的邮戳是2014年,墨尔本的地址被反复涂改多次,最终又被划掉,像是写信人始终没有勇气投递。
信纸已经泛潮,但字迹仍可辨认:
「尚雾:
今天在达令港看见一个背影很像你的人,我追了三条街,才发现认错了。
……
如果有一天你回来,灯塔还在的话,我们再去那里看一次海吧。
—— 陈屿」
而尚雾的遗物里,有一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草稿箱里存着几十条未发送的短信,最后一条停留在同学会前夜:
「明天见。这次,我不会再躲了。」
他们的骨灰被撒向灯塔旧址外的海域。
那天没有风浪,海面平静得像一块深蓝色的绸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按照流程念完悼词,却忽然听见一阵奇特的声响——
远处的海浪拍打着礁石,节奏像极了心跳。
而更远的地方,一艘货轮拉响汽笛,悠长的鸣声划破天际,像极了少年时代被淹没的告白。
灯塔废墟最终被推平,改建成婚纱摄影基地。
偶尔有情侣来拍照,摄影师会指着某面墙说:“这儿有个奇怪的刻痕,像是谁的名字缩写。”但没人知道它的来历,也没人会在意。
只有涨潮时,海水会漫过那片墙基,铁锈和血迹早已被冲刷干净,但刻痕的凹槽仍在,像是被时光凝固的印记。
而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深夜里,曾有流浪汉路过废墟,听见风声里夹杂着模糊的笑声——像两个少年在暴雨中奔跑,像跳跳糖在舌尖炸开,像十七岁那年的汽笛终于抵达。”
“雨下得像世界末日。
尚雾仰面躺在防水布上,雨水从灯塔残破的穹顶漏下来,在他锁骨凹陷处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陈屿的婚戒沉在水底,银色的光圈随着他们的呼吸微微晃动。
“疼吗?”尚雾用手指轻触陈屿腹部的疤痕。手术缝合线早已拆除,但新长出的嫩肉在阴雨天会泛出诡异的粉红色,像海底某种发光生物。
陈屿把尚雾的手指按在伤疤上:“比当年你在我脖子上刻字轻多了。”他的虎牙依然尖利,笑起来时右眼下方那道旧伤疤会皱成月牙形——高二篮球赛被对方球员指甲划伤的,结痂时尚雾每天午休都偷偷给他涂红药水。
防水布下的碎石硌得后背生疼。尚雾侧过身,从背包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香烟,滤嘴已经被雨水浸软了。陈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丝在雨水中迅速晕开。
“别抽了。”他夺过烟盒扔进黑暗里,“你肺里那些结节...”
“比你肝上的肿瘤好看点?”尚雾故意用膝盖顶了顶陈屿的右腹,听见对方倒抽冷气的声音。他们像两只互相撕咬的流浪猫,用疼痛确认彼此的存在。
台风前风卷着海水咸腥的气味扑进来。陈屿解开湿透的衬衫纽扣,苍白的胸口上有一处褪色的纹身——覆盖在旧伤疤上的英文花体字“Eclipse”。尚雾记得毕业那年夏天,陈屿偷偷跑去纹身店,回来时锁骨下方还渗着血珠。
“日蚀。”当时陈屿这样解释,“就像你挡在我的太阳前面。”
此刻尚雾用舌尖描摹那些凸起的墨迹,尝到微苦的纹身颜料和陈屿皮肤上残留的消毒水味。陈屿的手插入他发间,指节卡在他颅骨凹陷处,仿佛要确认这具消瘦躯体里还住着当年那个在器材室扒他裤子的少年。
“你转学后...”陈屿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我去过你家七次。”
尚雾的牙齿陷进陈屿肩膀。他知道。每次都在街角杂货店的玻璃窗后看着陈屿按门铃,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在黄昏里越拉越长。母亲攥着他手腕的力度透过十年时光仍在作痛:“你想害死他吗?他爸爸是警察!”
一道闪电劈开云层,刹那间的白光里,尚雾看见陈屿右颈上淡得几乎消失的“S”形疤痕。原来激光没能完全祛除它,就像时间也没能抹去他们掌纹里彼此留下的铁锈。
“我爸用警棍打我时...”陈屿突然说,“我喊的是你的名字。”
雨声骤然变大。尚雾想起高三那年冬天,陈屿连续请假两周后回到学校,右臂打着石膏。那天放学后他们在淋浴间□□,石膏蹭到尚雾后背,留下雪白的粉末。热水器坏了,冷水从花洒喷出来,他们在寒冷中接吻,牙齿磕碰的声音像某种摩尔斯电码。
防水布下的积水已经漫到耳际。陈屿翻身压上来时,尚雾摸到他脊椎骨节凸起的形状,像一串被潮水冲上岸的贝壳。成年男性的身体确实比少年时代更加坚硬,却也更加脆弱。陈屿进入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碰碎什么,婚戒却在不经意间在尚雾锁骨上压出一道红痕。
“疼就叫出来。”陈屿咬住他耳垂,“反正台风比我们声音大。”
远处海面传来货轮鸣笛,与十七岁那天一模一样的长短频率。尚雾在剧痛与快感的间隙想起废弃灯塔的螺旋楼梯,陈屿曾背着他数到三百零二级台阶,最后三级他们滚作一团,尚雾的校服扣子嵌进陈屿膝盖,留下个月牙形的疤。
雨势稍缓时,他们像搁浅的鱼般并排躺着。陈屿从湿透的西装内袋摸出跳跳糖,包装袋上的卡通鲸鱼已经被泡得模糊。糖粒倒在尚雾掌心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像那年夏天他们在顶楼听见的,晒干的蟑螂卵鞘被踩爆的声音。
“医生说...”陈屿把糖粒倒进尚雾嘴里,“我还有三个月。”
跳跳糖在舌面上炸开的刺痛让尚雾眯起眼:“我比你少两周。”他故意说得像在比较高考分数,喉咙里却涌上铁锈味。咳出的血沫溅在陈屿胸口,在“Eclipse”的“p”字母上凝成暗红色露珠。
陈屿突然发狠般吻上来,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尚雾尝到他唾液里苦涩的药味——止痛片、靶向药、抗抑郁剂,这些维持生命的化学物质此刻在他们交缠的舌尖上跳舞。防水布下的积水被搅动,泛起铁锈色的涟漪。
“记得我们第一次...”陈屿喘息着松开他,“你在更衣室抖得像台风里的芭蕉叶。”
尚雾用膝盖顶他:“你他妈也好不到哪去。”那时陈屿的校裤褪到膝弯就卡住了,他们手忙脚乱撞倒一整排储物柜,隔壁羽毛球社的女生们以为闹老鼠。此刻陈屿的定制西裤同样狼狈地缠在脚踝,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皮革像某种深海生物的残骸。
风突然转向,暴雨斜着灌进来。尚雾抓起防水布想遮挡,却连人带布被陈屿裹进怀里。三十岁男人的胸膛不再像少年时代那样单薄,心跳声却同样震耳欲聋。尚雾数着那些杂乱无章的律动,想起生物课上老师说人类心脏一生跳动约二十五亿次。
“还剩多少下?”他问。
陈屿的嘴唇贴在他湿漉漉的发顶:“够陪你到台风结束。”
远处海堤传来警报声,巡逻车的红蓝顶灯刺破雨幕。尚雾摸到那块生锈的铁片,在残墙上划下第二道“S”。陈屿握住他的手腕添上“C”,铁锈渗进指甲缝里的刺痛让他想起圆规尖刺入皮肤的瞬间。十七岁的陈屿咬着他耳朵说:“这样我就是你的所有物了。”
现在那些字母正在渗水,像两道流血的伤口。尚雾转身舔掉陈屿睫毛上的雨滴,咸涩的味道让他想起那年台风天,他们躲在灯塔里分食的袋装泡面。陈屿把最后一口汤喂给他时,货轮的汽笛声盖过了那句“我喜欢你”。
“现在说还来得及吗?”陈屿突然问。
尚雾把跳跳糖的空包装袋塞进他嘴里:“晚了十四年。”
但陈屿执拗地看着他,眼白上的血丝像地图上的河流。于是尚雾凑近他右耳——那里有当年被他咬出的缺口——轻声说了三个字。陈屿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随即大笑起来,笑声被新一□□雨打得支离破碎。
“操,我当年在灯塔想说的也是这句。”
他们像少年时代那样头碰头蜷缩在一起。尚雾的肺癌和陈屿的肝癌在雨声中达成微妙的和解,两种绝症在他们相贴的皮肤间进行着无声的交流。防水布外的世界正在崩塌,海堤警戒线被风吹断,婚纱摄影基地的广告牌砸进海里,而他们只是安静地数着彼此的呼吸。
“睡会儿吧。”陈屿把尚雾咳血的手帕塞到自己枕下,“台风登陆还早。”
尚雾在昏沉中想起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想起CT机运转时冰冷的电子音,想起医生对着光片说“已经转移”时镜片上的反光。此刻陈屿的心跳贴着他后背,比任何医学仪器都真实。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陈屿在摸他的肋骨。那些凸起的骨头像钢琴键,陈屿的手指在上面弹奏着无声的安魂曲。雨声渐远,尚雾梦见十七岁的自己站在器材室门口,手里攥着被退回的情书,而陈屿在走廊尽头转身,校服领口下隐约露出新鲜的淤青。
“别走...”他在梦里说。
陈屿的嘴唇贴在他太阳穴上:“这次真的不走了。”
防水布外的暴雨变成了某种白噪音。尚雾在意识涣散的边缘想起,当年那个没听完的句子,或许和陈屿此刻环抱着他的手臂一样,只是个未完成的简单承诺。
灯塔废墟外,台风眼正在经过,海面短暂地平静下来。月光透过云隙照在墙上那两个洇水的字母上,铁锈顺着墙缝流下,像一道迟到了十四年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