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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血色(二十一) ...

  •   Chapter 60

      奎子鉴坐在阳台地板上。

      黢黑的夜,瓢泼的雨,一切都融入死气沉沉的混沌,落入奎子鉴深不可测的眼中。雨水打在窗户上,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音,窗外的景色模糊,满目尽是朦胧的灰色。

      他很想他们。

      拉环脱手飞出,仰头又灌下一听,口鼻间尽是浓烈的酒香。胃在灼烧,他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眼前浮现世道种种,他便看这世道种种,善恶也好黑白也罢,都在这世道。

      看着看着,眼中湿润,满心憎恶。

      夺走他们的,可不正是这不平的世道!

      奎子鉴甩腕,身侧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阳台边,早落了一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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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势渐大的雨,将伞内伞外,隔成两个世界。

      骆然安静地伫立在奎子鉴公寓楼下,象牙般素净的皮肤沾着斜斜落进来的雨珠,仿若圣洁不可侵犯的神明。

      然而,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从来不是什么神明,他只是一个连身边人也没能守住的小警探,一个大千世界里微不足道的普通人。

      屋里屋外都没亮灯,奎子鉴置身于一片带着湿意的夜色,没发觉楼下看着这个方向的骆然。

      当然,骆然也看不清坐在那里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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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哐当。

      喝了大半的易拉罐摔在地上,残余液体汩汩流出,奎子鉴捂住腰腹,一手撑在地上,眉头疼得拧在了一起。

      但他知道自己还没醉,头脑还很清醒。

      记得CTI的第二学年,在林朔荫的生日party上,他跟冯湘比完酒,就遇见了被众人推上台的程文钦。那次是他们初识。

      当时他也是这样,喝到半醉就撑不住了,还是程文钦硬把他拉下台休息的。

      说实话,那时候他就恨不能喝个尽兴。在毒/窝里应酬,身边没有值得信任的人,确实是不该放松警惕;但当真正离开了满是猜忌的环境,仍不能举杯痛饮,则是件很可悲的事情。

      程文钦一直没怎么变,该放松的时候玩得开,该正经的时候靠得住,平时大剌剌的相处起来却很舒服,关键时刻总能叫人看见细致入微的一面。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瑕疵很多却叫人挑不出毛病的家伙,已经永远不会再勾住他的肩膀,唤他一声“子鉴”,然后没完没了自说自话了。

      如果那个时候他第一时间发现问题,第一时间认出罗彧;如果他少一点犹豫寡断,多一些自信果决;如果他能及时制止甲板上的行动,早一点揭穿罗彧的阴谋……那么,程文钦就不会死。

      那么,程文钦可以在惊险的行动后照常回到他和程释的家,照常,在他坎坷却充满希冀的人生里,享受那好不容易才求来的一切。

      换作平时,奎子鉴一定会想到,如果他早一些阻止,其实也无关变故横生,更无关阿冥自爆。但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迟钝得可笑、愚蠢得可笑,只觉得程文钦的死太让人难于接受了。

      他甚至没能见程文钦最后一面。

      然而,又有谁的死是容易释怀的?

      吕涵,付昀廷,于辰远,还是于夜歌?

      太疼了,奎子鉴想,太疼了。

      吕涵只身赴敌,遭到背叛,死在了王宇刀下;付昀廷孤身犯险,形势陡转,带着重伤被撞下断桥;于夜歌受他牵连,被拖进了豺狼环伺万劫不复的深渊;于辰远被仇恨左右,用生命讨回妹妹的血债……

      他每一次,每一次都迟了一步。

      奎子鉴伸手抓了两下,终于又握住一瓶酒,然后毫不犹豫启瓶。

      随着又一股酒精入喉,他脑袋里面短暂地放空了一下。接着……画面跳转到了海滨酒吧,在酒吧后面的楼梯上,骆然裹着海风,被他强势地吻住了嘴唇。

      如果说,这糟透了的现实还给他留有一丝念想,那一定是骆然。

      于辰远遗书里的话犹在耳边。他说,喜欢就勇敢去追,别再错过了。他还让他牢牢抓住他,千万不要放手。

      可是……画面被李芥兰略显愤怒的面容接上了,她说,你答应过我,不会再找骆然,不会打扰他的生活。她说,奎子鉴,我请求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李芥兰责备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进他的心脏。两个人的话在脑海里激烈对冲,搅得奎子鉴眼前发黑。于辰远忽然自虚空中闯入眼帘,一把抄起他的衣领,大声质问他,喂,奎子鉴,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他妈倒是说啊!

      奎子鉴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我不想背弃诺言。可是,命运为我扣上了最精彩的一环,又叫我如何视若无睹。

      一个人究竟要没用成什么样子,才可以护不住家人,抓不住兄弟,也留不住心爱的人。

      就着蜷缩的姿势,外套口袋里一个质感坚硬的东西贴着他的大腿。奎子鉴感受到它,怔了怔,接着他顾不上生理不适又往嘴里猛灌一轮,最后把酒瓶往地上一扣,缓缓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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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然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他无知无觉站在楼下,仿佛生命都凝固在了冰冷的雨水中。

      直到,他发现奎子鉴出来了。

      男人也不打伞,只是兀自朝前走,顶着倾盆大雨,任雨水将浑身淋得透湿。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骆然咽下一口唾沫,不远不近地跟在了他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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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奎子鉴一路走进烈士陵园。

      雨水把一切都冲刷了,一块块铁血浇筑的墓碑静静立在黑暗中,分明是那样神圣,这时候却只剩模糊与阴森。

      奎子鉴跛着脚,走得有些艰难。尽管在付昀廷和程文钦牺牲后一直没抽出时间来看过,他这时候却很快就找到了那紧挨着的两块碑。

      石碑崭新而平滑,水珠几乎留不住,顺着似有若无的纹理滚落下来,在地上深深浅浅的坑洼里溅起黑色的水花。

      照片上的付昀廷笑容宽厚,而程文钦俨然还是刚入警时的模样,眉眼青涩而坚毅。静静的雨夜里,两个人注视着一个人的眼睛。奎子鉴恍惚觉得他们好像就在眼前,中间隔着的不过是一段石阶,而非天人距离。

      雨声嘈杂,奎子鉴的内心反而渐渐平静下来。衣服湿漉漉贴在每一寸肌肤上,酒精淌过全身,外界雨水带来的寒冷与体内血液循环加速而产生的热交织在一起,他竟也不觉得难受。

      他抬手轻轻拂去两块碑顶薄薄的水膜,像是在认真抚平那制服肩上的褶皱。

      “走好。”

      奎子鉴喃喃说。

      片刻后,他转过身,向墓山深处走去。他径直穿过一排排墓碑或是一条条空地,最后走进山后的树林中,来到一条形似田垄的小土坡上。

      树木遮蔽下的雨终究没有外面来得猛烈。奎子鉴站在土坡边缘,耳边传来被隔绝的雨音,莫名有些兴趣缺缺。

      他兀自站了半晌,终于把手伸进口袋,然后缓缓拿出一块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来。

      手枪是任务后一直没来得及上交收回的,这时已然被雨水洗得乌黑锃亮。奎子鉴低头,看了看手中忠诚的老伙计,觉得十分称心。

      接着,他抬起手臂,将枪口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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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瞬间,骆然的大脑一片空白。

      之后的时间里无论他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当时的具体心境了。

      他只知道,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理智甚至是意识都化作碎片,混着雨水被搅拌成了一堆浆糊。

      他只知道,手中刚买的伞被他狠狠甩向一旁,然后他拔腿扑了上去,不顾一切去拧奎子鉴握枪的那只手。

      他只记得,冰冷的指搭着冰冷的扳机,被冰冷的手在炙热的气息中扣住。

      然后,在本应是枪响的瞬间里,两个人以不那么舒适的姿势抱作一团,从土坡上滚了下去,最后摔进一滩深深的水洼,浑身湿了个彻底。

      ——“你疯了!!!”

      骆然一只手勉强抬在身侧,扣着那支子弹尚未出膛、却险些走火的手枪。

      他趴在他身上吼道,胸口不住起伏,声音在抖,浑身都在抖,是冷的、气的,也是吓的。

      他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事情。

      他更不敢想,如果他没有跟过来,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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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奎子鉴大脑一片混沌。

      就是一瞬间的事。他本来还站在土坡上面,现在却整个人都躺在了坡底的一滩水里。他好像原本是要为这一切做个了结……不过,又好像出了什么差错,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依旧还在这里。

      然而,他平生的差错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唯独有一个人,他最不能给予定义。

      所以他下意识觉得是他。

      ……

      雨势丝毫不见减弱。

      骆然心有余悸,颤抖着爬起身来,一刻也不敢耽搁。他飞快地退膛关了保险,然后把枪直接塞进自己湿乎乎贴在大腿上的口袋里。

      “我……”奎子鉴也想起身,无奈酒精在这时候终于掌控主权,先前褪去的痛苦变本加厉全回来了。他只觉眼前阵阵眩晕,天旋地转。

      最初的惊骇过后,骆然看着他这副样子,方才支配大脑的愤怒一下子烟消云散。像是要揭开了伤口表层的痂,血肉才得以窥见——骆然不忍再骂,心脏像绞紧了,又像在滴血。

      他一抹满脸雨水,弯腰扶奎子鉴起身。

      “骆然……”奎子鉴头痛欲裂、意识不清,沙哑的声线叫骆然听了胸口生疼,“对不起……我……”

      他躬着腰,一手撑在膝盖上,重心不稳。骆然注意到他大腿上的伤口已经撕裂了,血水被泡成很淡的颜色,晕开一大片。

      两人面对面,隔着一层雨帘。

      奎子鉴想挣开他搀住自己的手,骆然只犹豫一下,就倾身上前,抱住那个摇摇欲坠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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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奎子鉴僵住了。

      怎么会……

      他意识恍惚,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可是,他从来不敢做这样的梦。

      梦里的现实,是一个同样疲累的人,还在竭力用仅存的温柔挽留他每一寸破碎。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很疲累,却很温柔,而他很狼狈。

      奎子鉴稍稍偏头,对上骆然被雨打湿的眼睫。

      骆然感受到他的目光,也偏了偏头。

      白瓷般的皮肤上,一对清澈的双眸覆着焦灼又不忍的神色,雨珠从黑长的睫毛顶端滴落,显得整张面庞脆弱又坚韧。

      奎子鉴看着看着,有些入迷。

      真的……很漂亮,很喜欢。

      相视无言,温热的气息吞吐其间,暖意直直钻进了胸膛。

      他们之间的距离,原来这么近。

      原来他的阿然……

      离他这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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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奎子鉴何尝不想回馈他的拥抱。

      只是骆然不知道,他曾经在病房外,被李芥兰拉住了胳膊,无论如何不让进去。身为母亲的女人很痛苦,但痛苦之处与他大相径庭,同时也差之千里。

      他清楚记得她语气中的恳求——

      “我知道你想见见他,但是,还是请你不要再来了。你就当是为了小然吧,我不想让他再想起之前的事情了。”

      他明白的,他明白她的苦衷,他明白她的愿景,他都明白的,所以他答应了。他也想让病房里的少年忘掉,让病房外的自己也忘掉,忘掉那两年里的一切,忘掉曾出现在生命中的彼此。

      毕竟,有些东西太痛苦了,还是忘掉来的痛快。

      他真的很想。

      可是他也真的做不到。

      一年前的报到,曾经的青年再次闯入他的生活,他没有一天不想拉住他,唤他一声“阿然”。然而他没有开口,是因为他一直在告诉自己——你做得到。

      他做得到,所以直到那时,他心心念念的阿然主动来到了他面前,问起他之前的事,他仍像个懦夫一样,连曾经相识都不敢承认。

      他做得到,一次又一次去狠狠遏制那个不坚定的、总是在动摇的念想,一次又一次用现实将自己麻痹,与最想靠近的人拉开天堑距离。

      他做得到,这次也要是一样。他不应该再任自己沉沦下去,他要避免说出不该说的话,或者做出不该做的事。

      ——可是他又忽然做不到了。

      阿然抱住了他,却要他推开,他怎么可能做到。

      要是时光可以停止流逝,拭净那些千疮百孔的过往,永远停留在此刻,那该有多好。

      静默的相拥中,暴雨也成了哑剧里的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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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受到怀中人渐渐趋于平静,骆然才松开他,嘴角牵出一个鼓励意味的笑来。

      奎子鉴看着骆然,眼前已然模糊一片。

      我承认,我承认我觊觎你,总想僭越曾经许下的诺言。然而,总是在想,也总是在犹豫,总是在害怕,在退缩,总是无法真正勇敢。

      所以,这一次……

      水汽氤氲,奎子鉴欺身上前,在骆然唇上印下一个湿吻。

      这是一个珍重的吻,远远不及滨海酒吧那次来得热烈,却纯粹得令人心碎。吻里没有琐碎的杂念,没有冗余的缘由,只有潜藏在心底的渴慕外化,和单纯的一点点索取。

      缱绻的情愫如一颗火种,埋进了亟待温存的、冰雪覆盖的心。

      骆然没有拒绝。

      他甚至没有动,完完整整地接下了奎子鉴所有难以忍受的痛苦。

      受到他的感染,奎子鉴情绪终于平复下去,昏昏沉沉还想要抱他,最后只是把下巴卡在了他的肩头。

      骆然稳稳支撑起怀中人因知觉消逝而变得越来越沉重的身体。

      “奎队,没事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轻声道。

      “走,我们回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血色(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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