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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参商(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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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3
奎子鉴不愿沉溺过往,但无论时光如何流转,那次变故烙下的伤疤依旧鲜红,屡屡在不经意间绽裂。
十一年前,阿奎二十一岁。
罗戬对阿奎的信任,以二人相识为始,以他单方面的死亡作终。那时候,阿奎进入集团的时间不长,却充分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他行事周全、忠心耿耿,很受罗戬赏识。罗戬不曾疑心阿奎的背景,但还是例行了暗中调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阿奎成为罗戬的亲信后行动变得相对自由,罗戬开始交给他一些更重要的任务,并允许他带一两个绝对信得过的人帮衬。阿然便是在这时得以参与进来,作为阿奎的左右手,在集团内部很快立稳了脚跟。
阿奎和阿然共同度过大约一年时间,感情好得不分彼此——当然,关于这一点,罗戬略有耳闻,只是并不在意。
变故,发生在一个于阿奎而言的关键时期。
阿奎当时正在负责罗戬十分重视的“鬼火计划”。彼时,罗戬几乎全身心扑在了培养罗彧和鬼火计划这两件事上,阿奎深知自己作为计划主要负责人所承担的责任,也明白完成该任务对推进execution的价值,因此他非常看重这项计划。
“鬼火”是一种新型毒/品,由罗戬麾下的化工工程师和研究员组成的制/毒团队研发,阿奎直接管理和监督该团队,并负责保密工作。
计划原名称“pioneer”,彰显了罗戬引领甚至是垄断毒/品市场的野心。而这种新型毒/品之所以得名,是由于在研发期得到新成果的某天,一名研究员恰好在研究室外不远处的坟地上看见了燃烧的磷火,觉得十分应景。后来大家一致同意毒/品就叫鬼火,计划名称也随之变更了,同时借此掩盖罗戬的真实目的。
鬼火计划的进展关乎execution,罗戬把这样重要的任务交予他,是对他信任最具象化的体现。
进则胜、退则败,阿奎坚信不疑。
计划的顺利推进不仅可以助他接触到钉死罗戬犯罪核心证据,甚至,他和阿然可以凭借鬼火计划直达最终捉拿罗戬的目标。
届时,executioners将挥起无形的斩首刀,为罗戬行刑,为无数因其离散破碎的家庭讨回一个迟来的公道。
每一步也许都维系成败,容不得差池。
正是考虑至此,当罗戬将鬼火粗制品在棠州转运的监督任务安排给他时,他并没有告知警方。
——也正是因此,当他正在废弃地下车库入口处督促伙计搬箱时,停车场内骤然响起的火拼声,令他的大脑在刹那间宕机了。
阿奎怎么想得到,这趟货被转交到他手上之前,负责人不小心露了尾巴。一批棠州警探顺着蛛丝马迹追查,找到了这个废弃车库。警探们此行前来探虚实,正好与他们撞上了,发现人手不够才紧急呼叫支援,却为时已晚。
毒/贩乃亡命之辈,岂会轻易放过他们。
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那一刻,阿奎几近崩溃。他冲进停车场,在堆积如山的木箱间狂奔——罗戬对鬼火极为重视,护卫配备的人手火力远非寻常,区区一小批警探与他们对峙,无疑是以卵击石!
封闭的空间内,密集的子弹泄愤般呼啸着,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他没有告知警探此次动向,为的是来日谋略,而非当下的无意义牺牲。
他说不清当时冲进停车场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指望在那样的情况下赎罪,救几个警探出去吗?简直是痴心妄想。
在奔跑中,阿奎几乎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和浓烈刺鼻的弹药味令他作呕。终于,一个斜倒下来的木箱突然横亘闯入他的视野,他躲避不及,被绊倒在地。
——也就在那时,车道拐角的另一边,枪响乍起。自后,周遭交火声便都褪去了,整个车库溺入密不透风的静寂。
阿奎一阵没来由的心悸,他自顾不暇,快速爬起来,踉踉跄跄奔过去。
那个瞬间,于阿奎而言,是一次死亡。
因为地上有一个警探。
警探瘫倒在地、奄奄一息,他正好面朝着他的方向,鲜血从胸口的弹孔里汩汩流出,在地上积成暗红色一片。阿奎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警探,然而,警探眉眼间有着说不上来的熟悉,令他感到一阵战栗。
还不等他为熟悉关联到归处,警探居然已经认出他来。
“……阿奎?”
四下无人,警探的声音不大,在阿奎耳中却清晰极了,清晰到震耳欲聋。
阿奎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尽管那个想法一经出现就被他用力排斥,但一件事情一旦成为真相,不论被如何否认,永远都具有它不可磨灭的说服力。
真相是一个事实,警探是阿然的父亲骆初行先生,这个事实。
“真的……是你吗?”骆初行说话已经很艰难了,面上却还是流过一道讶异与欣喜,“阿奎……太好了……”
阿奎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骆初行费力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我……没事,你快走吧,别……别让人看见了……”
骆父笑起来很温和,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给人一种无微不至的、踏实的安全感,温柔而坚韧,就像阿然一样。
鲜血也从他口中淌了出来,将他的生命抽离。阿奎眼睁睁看着,骆初行用生命最后所剩无几的一点时间,为他点燃一束火光,留下温存和希望。
毒/贩的咆哮声正在逼近,他若还不快走,一切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泪水决堤,迷住阿奎的双眼。在骆初行的微笑模糊不清之际,阿奎咬牙嚼碎悲痛,转过身去,迈开双腿,决然跑开。
他的脚步踏在水泥地面,每一步都像是从心脏上硬生生地碾过。
“帮……我……照顾好……小然……”
遥遥地,他听见他说完最后一句话。
……
后来,附近待命的罗戬手下闻声赶到,阿奎指挥一众人紧急将大部分粗制品转移,剩下的则赶在警方支援到达前一把火烧了。
胜利脱险后,阿奎向罗戬汇报事情经过,前负责人因疏漏按规矩被处理掉了,而阿奎则得青眼被一再重用。
阿奎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他佯装无事发生,微笑着接下罗戬的赞誉,谦虚面对其他人的褒奖,以及无所谓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嫉妒……他麻木地将真实情绪收纳在心底,直到终于处理完所有事情,直到面对阿然。
真正面对阿然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的伪装早已溃不成军。
那压抑的、如风暴般的自责,顷刻将他吞噬殆尽。
阿然最初得知阿奎顺利完成了任务,还想要送上祝贺。谁知道,阿奎一见到他,就面色惨白地抓住他的胳膊,带他走进一条深深的巷道,捂住脸蹲在地上,向他讲述了整个故事。
阿奎说,都怪他。如果他能提前告知警方,警探就可能不会误判局势;如果他早一点意识到问题,也许可以提醒骆初行他们不要贸然行动……
父亲的死讯,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闯入阿然耳朵。阿然怔怔听着阿奎说话,眉眼间有什么东西悄然消逝,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寸一寸割裂,再一点一点掏空,只剩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处。
阿奎可以想象到阿然的心情。
他们曾经并肩躺在星空下,阿然告诉过他自己多么仰望父亲。在阿然心中,身为警探的骆初行高大伟岸,像一座屹立不倒的山——他就是正义的化身,在世间护佑众生平安;同时,身为父亲的骆初行体贴又细腻,像一条包罗万象的河——他用无声的包容承载着一切,用温暖的臂弯筑起抵御风雨的港湾。
如今这座山轰然崩塌,这条河流骤然干涸,只留下阿然站在龟裂的河床上,望着满目疮痍的峰峦,不知该往何处去。
这样强大、这样温柔的人,他怎么可能会死?
阿然不敢相信阿奎的话,双目赤红,嘴唇颤抖。
那个原本比阳光还耀眼的青年已经不复存在。阿奎没有抬头,却深深感知到了这一点,他捂住脸的指缝间渐渐濡湿。
在信仰倒下的那一刻,青年终于也撑不住了。阿奎不知道,牺牲的骆初行,和绝望的阿然,哪一个更让他崩溃。
……
骆初行的死给阿然留下极深的创伤,两个人之间也渐渐产生隔阂。责怪与否暂时不论,痛苦却是确确实实双向存在的。
无奈,阿奎因为愧疚不再主动靠近阿然,阿然出于茫然不知如何面对阿奎,两个人一段时间里都鲜有交流。
不久,罗戬为培养罗彧,把阿然提了去,而阿奎身为罗戬的亲信,平素与罗彧几乎断绝来往,这直接促成了二人分离。阿然自那以后与罗彧相识,同阿奎失去了交集。
阿然的第一联络人牺牲,同时和阿奎分散,这使他几乎与警方断开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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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子鉴停下叙述后,骆然良久无言。
一切完全在奎子鉴意料之中。他搓了一把脸,从床边站起身:“我今晚去沙发上睡。”
骆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奎子鉴脚步一顿,扭头去看。骆然眼中有晶莹水光,却无一滴泪从眼眶落下。他说:“奎队,你给我点时间。”
奎子鉴看着他,那双与从前相似的泪眼中所蕴含的坚韧,实在是太惹人注目,也太令人着迷了。
“好。”他点点头,将手轻轻抽出来,然后迈步离开房间。
骆然失神地目送他消失在房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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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房间内,灯火迷蒙,唯墙角一处神龛烛光摇曳。
罗彧无言地坐着,直到徐启秋从神龛前膜拜完,坐到他对面,他才端起面前桌上的一小只酒杯。
徐启秋拿起桌上另一只,向罗彧示意了一下。
两人仰头,将杯中酒对饮而尽。
放下酒杯,徐启秋调整姿势面对罗彧坐好:“想当年,我跟着你爸混的那会儿,你还是个半大小子。不想啊,转眼间,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罗彧没有回应,阴影将他的面部表情衬得晦暗不明。
“你爸对我有恩,恩人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你我二人不必见外。”
闻言,罗彧发出一声轻笑:“徐叔,我没事来看看您不行?”
“哈哈,别说,你这小子跟你爸还真是一个样!”徐启秋往大腿一拍,爽朗大笑,只是眼里无甚笑意,“罗大少爷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就行行好放过我徐某,别卖关子了。”
罗彧沉默半晌,终于稍稍直起身子。
“阿陌。”
罗彧只是呼唤了一声,声音不大,门却已然被推开,门外光亮转瞬侵入这逼仄的空间,却仅仅照亮门口一小块区域,于房间内的阴暗中消弭不见。
阿陌捧着一只箱子,信步而入,他走到罗闻身旁,将箱子放在桌上。
“罗哥。”
罗彧挥挥手,阿陌便撤出房间,关上房门。转瞬,黑暗将那短暂的光亮归于错觉。
罗彧靠回座位,翘起二郎腿,并没有要动的意思。徐启秋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罗彧晃了晃腿:“您打开瞧瞧不就是了。”
徐启秋心有疑惑,倾身打开搭扣,箱板应声落下。
一只大龟赫然立在里面,其丑陋面相在昏暗烛光中若隐若现,显出诡异的凶气。
“这是……”
“箱底有手电,”罗彧依旧没动,“您可以仔细看看。”
徐启秋依言找到手电,灯亮瞬间,古玩龟壳上的花纹悚然而现,如同根根盘曲缠绕的触须,欲要逃避这光线,延伸入周遭黑暗。
“这……这不是……”
罗彧放下二郎腿,为徐启秋和自己重新斟满酒:“徐叔,你可知,罗戬给我留下这个花纹,是什么用意?”
徐启秋不语。
“徐叔?”
徐启秋摇摇头:“我不确定。不过,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一张‘藏宝图’。”
罗彧没有料到这样一个答案,顿了一下才开口:“藏宝?”
“是。”徐启秋点点头,“但具体是什么东西、指向哪里、又或是指向谁,我也不知道。”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开口,各有各自的心事。过了许久,徐启秋才缓缓又说:“这样吧,东西先留在我这里,我再查查。”
罗彧知道他这是不打算多说什么了,脸上瞬息阴沉下来。
徐启秋并不能看清他的面色,只是续上话音:“不过,东西肯定不会白拿你的,我可以给你指条路。”
“说。”
“这件事我算略有耳闻,方才看到古玩上的花纹才想起来,至于真假对错,只能由罗大少爷你自行定夺。”徐启秋探身向前,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当年,集团里有个年轻人,可能小你四五岁,长得又俊又清秀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叫……”
罗彧感觉眉心一跳。
“对,叫阿然。你还有印象吧?
“这个阿然,之前是罗戬的人,罗戬的手下或多或少都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这一点你肯定比我清楚。我也不知道阿然是哪一点特别,总之……据说罗戬令他画了一幅图,图上只有诡异的线条,令人不解。”徐启秋回忆道,“不过,这些都是传闻,最多称得上酒后谈资,没几个人信。”
罗彧默然。半晌,他似是在心里掂量什么,然后拿起桌上酒杯,将杯中酒一口闷下肚。
“时侯不早了。徐叔,酒您留着慢慢喝,改日我罗某再来拜访。”说罢,罗彧站起身,向徐启秋微微鞠躬,接着迈开腿向门口走去。
徐启秋没有言语,眼睛追随着罗彧远去的背影。
罗彧的手扶上门把,像是可以感知到身后的视线。他停下离开的脚步:“怎么了?”
徐启秋摇摇头:“没什么,人到这个年纪,老喜欢想一些之前的事。就刚才……你的背影,和你爸还真像。”
罗彧闻言嗤笑:“罗戬是罗戬,我是我。那个老东西和我已经一点关系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