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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夏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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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茉莉一声大喝叫住李锦希和张仙儿:“今天都考完了,难道不走吗?”
“就是啊!傻的,考完了为什么要留在学校?当然是争分夺秒离开啊!”
林小爱饭也顾不上吃了,端起餐盘,率先冲去收盘区。
四人匆匆离开食堂,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奔跑起来,和一众跑向宿舍的同学们一起,乌泱泱的,短短的路程像是马拉松比赛。
“还、还好我们在一楼!”
刘茉莉倚着墙壁喘气,“我有点出汗了。”
“这才到哪儿呢!”张仙儿粗暴地拧开宿舍门,“快点,拿好证件充电宝!”
“啊?”林小爱惊讶,“你不带行李箱?”
“不带了不带了,反正家里有。”张仙儿说完,扭头对李锦希道,“你磨蹭啥呢?还玩手机!”
李锦希倚在自己座位上喘气,闻言奇怪道,“你们买好票了?”
张仙儿更诧异,但想到往年寒暑假李锦希都留在广州湾,她了然道:“没买票?你本来不打算回家吧?”
刘茉莉豪迈道:“我也没订票!不过没关系,我看能不能打车回桦发市。仙儿,你跟我住得最近,我们一起,桦发没有疫情,从桦发到你家烁鹏不用高铁,打车也很快。”
“真的吗?太好了!”张仙儿感动得蹦起来:“我还要带几包果冻,刚刚没吃饱。”
“还有口罩!”
林小爱犹豫了:“你俩都不带行李箱?李锦希你呢?”
李锦希:“不带。”
“啊?那我……”林小爱犹豫地看着箱子:“全都是我最爱的键盘……那我也不带了吧……我想回家……”
“别带了!回家要紧!玩游戏要那么多键盘干什么?”张仙儿顺便往林小爱的方向抛了几包零食,“既然如此,刚好分两路,我和茉莉打车,你和锦希去高铁站。”
“我订好票了。”李锦希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你们好了没有?”
林小爱惊呼:“李锦希等我!我找身份证和护照……好了!出发!”
四人火速收拾了随身物品,重新蹿出宿舍。
校门口已经有志愿者和老师在指挥离校者。
沿路的校道全是志愿者,在夏日正午激烈地挥洒汗水指挥疏散师生。四人轻装上阵跑到校门口,发现校门口右侧挤满了学生。大家都戴着口罩,毫无秩序,行李箱乱哄哄地挤在唯一出口,大概是因为脸上有遮挡,不少学生胆子比平时更大,和守岗的老师争执起来。
四人莫名其妙,靠近听了一阵,原来是校门左侧的出入通道被堵死,只有校职工、特殊情况才能出去。学生只能从校门口右侧——也就是四人面前的“本科生专用疏散通道”离校,而且离校的同学会被专人盯着送往距离高铁站更远的旧校区。
仅仅一闸之隔,门内是乱哄哄的学生们,出入闸之外是穿得一身黑、戴着口罩的保安和志愿者们,齐刷刷负手而立,形成严密的人墙,闸口直接通往十米开外的校园巴士。不少同学发现学校文件有问题,扫描后的健康码无法显示,也有人不满去旧校区隔离检查的规定,人群渐渐失控。
刘茉莉打听完,急得想掉眼泪,一边给校门外等候的司机师傅发消息,一边问:“我叫的车就在外面!可是扫了二维码,为什么不显示?我们出不去了?”
“我扫码试试。”
林小爱打开群聊里的文件,操作了一会儿后,将手机界面亮给舍友们:“一直在转圈圈,不显示绿码。”
李锦希皱眉,冷眼看着吵成一团的人。老师似乎气愤至极,高喊着要保安拿防爆约束叉维持秩序,反而将拥挤的学生们惹怒。
“啧,烦死了,凭什么只有校职工可以从右边出去?那边根本没人排队,空荡荡的!”
张仙儿和舍友们躲在旁边,不爽地低声暗骂。
李锦希闻言一顿,扫了一眼张仙儿和刘茉莉,忽然计上心头:“喂!茉莉,把你的头绳拆了!”
刘茉莉不明所以照做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一缕缕地垂在熨烫整齐的樱粉衬衫上,迟疑地递给李锦希。
“不是!”
李锦希接过,白色蕾丝发带在指尖灵活地打结,在刘茉莉领口变成花俏的装饰:“记住了,你是来面试的,仙儿你是陪她来面试的!”
三人明白了李锦希的意思,齐声哗然,刘茉莉瞬间涨红了脸:“我?我没面试过……”
“嘘嘘嘘,你别说话,硬气点,快去!”
李锦希帮刘茉莉整理衣领和鬓角,“怕什么,张仙儿陪着你。”
张仙儿不由分说拽着刘茉莉往另一侧跑去,“不管了,车就在校门口,机不可失,试试再说!你不是想回家吗?”
“那我俩呢?”林小爱着急了,“我的二维码弹不出来!我是下午两点的高铁!”
——现在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
“我是两点二十的高铁。没事,我们一起。”
李锦希深呼吸,盯着刘茉莉和张仙儿的方向:“看她们能不能离开,我还有办法。”
林小爱将信将疑,朝刘茉莉两人的方向偷瞄。很快,那两道身影齐齐离开校门。
李锦希立马抓起林小爱:“你别说话,适当做好表情配合我。”
“噢?哦……”
两人很快绕到校门口左侧的教职工专用离校通道。
紧跟着刘茉莉和张仙儿之后,有几个食堂阿姨结伴离开,李锦希拽着林小爱紧随其后。观察了一圈,李锦希神经稍稍放松,这里只有两个人守着,一个保安,一个穿着志愿者马甲的学生。
看到两人靠近,志愿者往校门另一侧一指:“学生离校通道在那边,这边是教职工通道。”
李锦希满脸为难和委屈:“可是……我们是研究生。”
林小爱隐晦地瞅了李锦希一眼,感觉手腕被捏紧,忙不迭点头。
“研、研究生?”
“我们学校有研究生吗?”
李锦希心头一沉。
保安怀疑的目光上下扫射。
李锦希表面依旧沉稳,一口气不喘地抱怨道:“我们根据指引走了好久,你们没有说研究生的离校流程啊,走来走去全是错的,是你们安排得不好,那我们要怎么离校?你们快点跟上面反馈,我们要来不及赶车了。去了那边又说我们走错了,来这边试试你们也不放行,我们要怎么办?我们要赶不及了……”
被李锦希一通抱怨,保安也有点慌,转头问志愿者:“学校有研究生?”
李锦希和林小爱心头一紧,同时看向志愿者。
志愿者大概是从李锦希和林小爱的目光中察觉到什么,喉咙一滚,目光偏移,摆手道:“研究生?那不归我们管,你们走吧。”
保安更加茫然:“啊?研究生也是学生吧?那不应该从这边走啊?”
李锦希和林小爱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接着志愿者的话头,两人千恩万谢恭喜发财放了一串彩虹屁,把保安哄得晕头转向,快步离开。
走出校门口五十米,林小爱才敢大口喘气:“妈呀!你胆子太大了吧!”
“快走。”李锦希头也不回,拽着林小爱大步流星,一齐钻入出租车。
车尾甩出一溜灰烟,驶离了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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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惊心动魄的“撒谎行动”后,接下来的回家路异常的顺利,李锦希心跳逐渐平稳,坐在回滨海市的高铁上,疲惫感逐渐袭来,才有心情去想妈妈的短信。
上次看到外婆,她被病号服裹着,四肢细瘦肚子滚圆,显得不协调,且特别弱小。
模糊不清的童年,混合着檀香和肥皂香的外婆的味道,最后变成药味、酒精味,和其他说不清的怪味。
细想起来,李锦希根本不记得当年外公去世,自己到底哭了没有。
反正现在自己已经不爱哭了。
广州湾市和滨海市之间横跨四百多公里,从高铁站顺利下车,乘坐公交一路晃回家,已是晚上十一点半。
春花园小区路灯明亮,夜色漆黑,空气裹挟着潮湿的冰刃吸入胸腔,李锦希全身上下只有一个书包,感觉手里没有提着重物,很没安全感,于是紧了紧书包肩带。
打开家门,李锦希愣住,家里有个不认识的阿姨坐在沙发上,戴着棕色的和尚帽,见到李锦希的时候,也愣了一下,随即起身,双掌合十,对李锦希微微颔首:“阿弥陀佛。”
“啊?阿……阿弥陀佛。”
李锦希傻乎乎地跟着她的动作有样学样,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人可能是妈妈的“佛友”。
“阿姨,我叫锦希。”
阿姨眼睛一亮:“原来你就是黄师兄的女儿啊?长得真好!一看就乖!”
黄师兄?
李锦希又懵了,哪个黄师兄?难道是舅舅?
李锦希尬笑几声,慢吞吞地换鞋。厕所传来动静,黄梅边走出来边道:“玉慧师兄,温度调好了,你快去洗……诶?李锦希?回来怎么不说一声?我还没帮你晒被子呢。”
真稀奇,这个时间点,妈妈居然还没睡。有妈妈在场,李锦希松了一口气。“看到你发的信息就回来了。”
玉慧从沙发上优雅起身,对黄梅道了几声谢,提起一个塑料袋就钻进了厕所。
直到厕所响起水花声,黄梅才小声解释:“这是你舅舅从烁鹏市请来的佛友,明天帮你外婆念佛,今晚暂住一晚。”
烁鹏,舍长的家就在烁鹏,也不知道她安全到家了没有。李锦希懵懂点头,没有多问。反正小时候已经见过外公的葬礼,这次大概也是一样,一堆人围着外婆的遗体唱佛歌。
李锦希:“你们为什么互道师兄?不是应该叫师姐师妹吗?”
“哎呀,一个称呼而已。”
“那有人会称爸爸是李勇斌师姐吗?”
黄梅真情实意地愣住,想了片刻,想不出个所以然,有些烦躁地低声道,“师父这么教,我们就这么学嘛!这有什么的?你别太敏感了。阿姨在我们家借住一晚,明早要凌晨四点起床,一会儿早点睡!不准玩手机!听到没有!”
“……”
神经病。既然这么爱男的,干脆全部唱佛的人都请男丁去,我们女的去死好啦。
李锦希张了张嘴,最后没有把目睹同学坠亡的事宣之于口,所有的分享欲如淋雨的火星子瞬间熄灭。
李锦希转移话题,“为什么要这么早起?要去哪?”
“你外婆梦中往生,这是吉兆啊。”黄梅的表情放松了些,“一大早我们先去舅舅家,给外婆念佛,然后过几天去寺庙给外婆选个好日子往生。”
李锦希闻言,心下欣慰,还没说出半句安慰的话,又听黄梅道,“你外婆这么善良,如果火化,会不会有舍利子?”
“……”
李锦希心情复杂地放下书包,不忍心纠正妈妈的常识性错误,“我收拾房间。”
半天的舟车劳动让李锦希几乎沾枕就睡,这一觉睡的不太安稳。
李锦希辗转反侧,一会儿是陈珍珠落地的巨响,一会儿是许多人的尖叫,一会儿是走不完的夜路,一会儿是藏在学校围栏外、躲在沙沙杂草中的黏腻湿冷的视线。
李锦希快速跑起来,边跑边挥手,试图驱赶周围的阴霾,突然脚底悬空,继而在一片黑暗中,不知从哪里传出庄严的梵音,稳稳地托住了李锦希:阿弥陀佛——
好熟悉的声线,像外婆。
……啊,等等。
外婆不在了。
妈妈对滨海市彻底没有留恋了。
李锦希忽然睁眼,抓起手机,凌晨三点五十分。
黄梅仿佛身体机能进化过好几轮,李锦希睁眼的瞬间,就听到熟悉的洗漱节奏。她睁着眼发呆,听到黄梅的脚步声靠近。
一只手推开房门,扇起一阵风。黄梅微微吃惊。“居然醒了啊?醒了就洗漱出发,不要误了吉时。”
“你怎么对女儿这么犀利?女孩子要温柔点对待。”借宿的玉慧阿姨从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张脸,微微一笑,“是不是我们吵醒你了?我们已经洗漱好了,你可以再睡会儿。”
“没有,我经常睡不着。”
家里客人都醒了,李锦希不好意思继续再睡,翻身起床。“等我五分钟。”
·
外婆摔了一跤后就患上了痴呆症,痛苦地挣扎了几年,终于在梦中往生,没有受苦。舅舅和黄梅认为这是吉兆,决定要让外婆在寺庙里拥有一块牌位,在众多香客中日积月累受众生供养,早日成佛。
李锦希对佛不佛的没有概念。只要妈妈不做坏事,妈妈信佛信到痴迷失智也无所谓。
这是她第二次主动来到舅舅的新家,依旧是为了葬礼。然而这次的葬礼和外公那次有些不一样,大姨一家也来了。
李锦希第一次听说自己原来有个大姨,并且还有两个从未见过的双生表妹。这对双胞胎全程很安静,面色不安,大姨做什么她们就做什么,互相紧紧地牵着对方的手不肯松开。
外婆的遗体被放在房间里,每个人轮流进房间。舅舅示意大姨丈先进,姨丈牵着大姨的手,在外婆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后,让到一旁,让大姨对着外婆的遗体说话。
怎么还有说话环节?
上次自己和外公有好好告别吗?
李锦希迷茫地看着大姨笔直的脊背,隐约想起来,外公葬礼上,自己中途好像跟哪个表妹跑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众人已经跟着高僧开始念佛。
……没来得及跟外公好好告别。
李锦希迟钝地升起一丝丝后悔的心情。
不知道轮流了多久,终于到李锦希进入房间。
李锦希偷偷握着外婆的手,手上留有余温,是上一个人黄梅离开的时候握手太久了。
李锦希将那只手塞回梵文黄布下,忽然想起自己某天晚上和李康时吵了一架,下了很大的雨。
真是莫名其妙的联想。
但她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外婆,我以后会尽量成为一个好人。”
“我现在已经不爱哭了,你不用操心我,妈妈的事你也不用担心,她只要平安健康就好,其他任何事,我都能做到。”
“要是有未了的心愿,你就托梦给我吧……对了,妈妈她很爱你。虽然曾经当着你的面跟舅舅吵架,但是他们和好了,姐弟吵架应该是很正常的吧,反正最终都会和好的。”
李锦希忽然闭嘴。
她不想和李康时和好。
印着佛经的黄布盖着外婆的躯体,朦胧地勾勒出萎缩皱巴的一团身体,露出一双非常迷你的脚,同样被黄布包着。眼前的外婆一动不动,没有檀香味、洗衣粉味和爽身粉味。
“我走了,你睡吧。”
李锦希离开了房间。黄梅低声问:“你这么快?”
“嗯,因为想让外婆安心,所以不打算说太多话。”
黄梅有些意外。
她今天披着青衣,借宿阿姨穿着颜色更深的青衣,负责带大家念佛号。她半歪着脑袋,还沉浸在李锦希的话是什么意思中,李锦希由衷道:“妈妈,你穿青衣好帅,我觉得有点自豪。”
黄梅差点笑出声,抬手揉了揉李锦希的发顶。
很快到下一个环节,众人围着外婆的遗体整齐地低声念佛,每隔一个钟就换一队上去继续念佛。
李锦希全程默默盯着黄梅。
原来妈妈做生命关怀已有八年多的经验。八年,细数起来,妈妈在回到李家村的那年就开始接触了生命关怀。
穿上青衣的妈妈忽然变得庄严起来,周身气质如同镀金,站在领唱和尚的身后,手里拿着金色的引磬,敲出清丽悠远的音调,与李锦希记忆里孱弱得只知道哭的妈妈截然不同,细瘦的身段仿佛蕴含着高山般的威仪。
“阿——弥——陀——佛——”
李锦希跟着唱,想起高烧时那场幻听。
世界上有佛祖存在吗?
外婆真的会成佛吗?
成佛没有来生。以后如果想外婆了,给外婆烧金箔莲花,外婆能收到吗?
连续三十六个小时后,次日下午四点半,带队的和尚示意众人收声。
众人早已累得嗓子干哑,妈妈和舅舅低声交谈着接下来的事情。
李锦希看到妈妈牵着舅舅,把舅舅的手放在外婆的胳膊上,“幺弟你摸,不怕,被佛洗礼,妈妈的身体是柔软的,你看,妈妈脸色红润,是不是比前几天好很多?二姐没骗你吧?”
“真的……是真的,佛祖保佑……”
舅舅眼眶一红,立马被妈妈粗暴地推出去:“不准哭,不准哭!看到你哭,妈妈的灵魂会很痛苦的!”
仿佛真的有‘灵魂在世’那么回事儿。
李锦希摸了摸心口,感觉有点对不起外婆。她一点也不伤心,甚至看到妈妈催促回滨海的短信,李锦希第一时间是烦躁。
众人跟着和尚们的节奏进行完仪式流程,目送外婆遗体被扛进殡仪车后,所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喝了一下午的茶,疲惫得没怎么说话。
反而到了晚上,众亲戚在外用餐时,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据说六天后,众人还要去佛莲市的观音寺,送外婆最后一程,众位表兄弟姐妹被舅舅刻意安排在同一桌用餐。隔壁桌的大人们面色沉肃地低声讨论着什么,连不敢发怒的李勇斌都时不时露出李锦希陌生的表情。
李锦希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左侧的李康时。
许久未见的哥哥依旧在小辈中如鱼得水,弟弟妹妹们对缺了左耳的大哥哥好奇,又觉得他温柔亲切,偶尔起哄让李康时讲笑话。不过,好在有李康时坐镇,大姨家的双胞胎姐妹,第一次见到表亲,还没上菜时害羞内敛,上了三道菜,已经敢放声大笑。
舅舅的小女儿——那个不见了斗鱼差点哭瞎眼睛的表妹,似乎同样察觉到大人那桌不对劲,搬着椅子黏过来。
“爸爸在和叔公吵架。”表妹说。
李锦希往隔壁桌瞄了一眼。紧挨着的表妹小声解释:“啧,我爸嘴太笨了,还得我妈上场。这个叔公,我妈不喜欢,说他是来抢遗产的,以前对奶奶不好。”
“那你呢?”李锦希问。
“我不喜欢他,他白天嘲笑大姨家的妹妹!”
表妹压低声音打小报告,高三的人了,说话时还像抢答一样举着手:“姐,你呢?”
“我?我还好,本来以为妈妈这边的亲戚应该大多都是正常人……”
“哪有!”
李锦希给表妹夹了一块鱼肚。
旁边那桌突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李康时终于察觉到什么,所有人的目光往中心处瞄去。
舅舅和舅妈站了起来,气得面色涨红,相比起来,他们对面醉醺醺的白发叔公看上去很得意。
李锦希端起水杯轻轻漱口咽下。“我想起来了。白天唱佛号,这个人一直在楼下抽烟喝酒。”
“呃?”表妹愣了一下,“楼、你留意到了?”
“嗯,我很讨厌烟味,十米开外听到打火机的声音就会生闷气。”
表妹露出无语的表情:“真的假的……听得到吗?”
叔公醉醺醺地冷笑着说了句什么,全桌人变了脸色,连李勇斌也露出大事不妙的微笑,不安地看向黄梅。
那位叔公身形一顿,转头过来,径直走向双胞胎姐妹的方向,用别扭的普通话大声道,“忘本?哪有这两个会忘本,我记得你们不会说家乡话啊?要不要叔公教啊?”
李锦希坐的这一桌小辈齐齐露出难色,不安地看向醉醺醺的叔公。
大姨和姨丈看到他的动作,倏然起身,怒气冲冲大步走来:“没必要!阿星阿月,我们回家!”
双胞胎姐妹俩正要下桌,叔公突然伸手抓住其中一个,“跑什么?让叔叔看看,这俩姐妹花都这么大了啊,不会说家乡话是忘本!过来,叔叔教教你们……”
妹妹惊叫一声。
“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
叔公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松开手,有个笑得很古怪的女孩突然凑得极近,像鬼一样瞪着眼睛,亮出手掌,震声道:“看!好大的蚊子!”
“呃,是,是……”
叔公的眼神上下扫视李锦希,警惕又茫然。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锦希忽然又吼道:“叔公!我说话有点大声!你不介意吧!”
包厢外有不少服务员探头探脑,其他人面面相觑。
叔公立马酒醒了大半,眨眨眼,有些尴尬地说,“你这丫头,我和妹妹说话呢……”
“叔公!”李锦希将巴掌举至他脸上,气沉丹田:“还喝酒吗!够不够喝!我陪你喝!来!喝!不醉不归!至死方休!”
叔公僵住,双手堵住耳朵,尴笑几声,踉跄离开:“我、我去外面抽根烟……”
见他快步离开,李锦希忽略神色各异的众人,在一片死寂中慢慢坐下,抓起一只虾,笑眯眯地看着身旁憋笑瘪得五官扭曲的表妹。
“妮子,以后谁欺负你,不用怕,反击回去,拧断它的头,拔掉它的筋,扒了它的皮。”
李锦希将手里剥干净的虾沾了沾酱油,放进表妹碗里。“快吃。”
“谢谢姐!”
双胞胎姐妹互相对视一眼,对李锦希小声道:“谢谢姐姐。”
李锦希一愣,顿时尴尬起来,坐也不是走也不是,耳朵发烫,冷酷道:“吃吧吃吧。”
一点小闹剧而已,几张饭桌很快恢复正常气氛。表妹吃了一会儿,偷偷道:“姐!你刚刚好好笑!”
“……”
我看你更好笑,老鼠捞走鱼都信。
“吃你的!”李锦希恼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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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役,李锦希似乎“臭名远扬”了,据表妹情报所说,叔公回到黄家村,到处说“黄梅有个轻狂又恐怖的女儿”。
李锦希对此很不屑,“让他说呗,大男人舌头这么长,不怕把自己吊死。”
前座开车的舅舅满脸欲言又止,看向副驾驶的李康时。李康时张了张嘴,也不敢说什么。
表妹满脸崇拜:“好的!我下次见到他!就抽了他的筋呜呜呜——”
“这个不要学!”李锦希强行往她嘴里塞了一块棉花糖,微微叹气,“我还以为外婆天天念佛,她的兄弟姐妹应该也是和善的人。”
原来是遭受了莫名的恶意,外婆才投身于信仰和祈祷。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妈妈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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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后。
夏风刮得格外凌冽,李锦希随着亲戚们来到观音寺,跟随和尚师傅的引导,一路念唱佛歌,排成一队,围着炉鼎,将金箔和纸币投入火炉中。
火光艳丽滚烫,烫得李锦希有点害怕,不管是站在上风向还是下风向,火舌总是往李锦希所在的方向卷。像是要烧掉你身上不干净的东西。
烧了一桶又一桶的金箔,在和尚的指印下,舅舅领着众人做完仪式,郑重地对着火炉三跪拜三叩首。紫黑色的烟云卷着细碎的金箔,打着旋通往天空,像是登上极乐的阶梯。火星肆意飞起,冷却后化为稀碎的白灰,恍如在寺庙里下了一场漫天飞雪。
滨海市从来不下雪。李锦希淋的第一场雪,是盛夏佛寺外的香灰。
结束了。
李锦希看着漫天香灰,默默地想,以后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