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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别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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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在市里待久了,温别能明显感受到自己正和乡村脱节。她跟妈妈上街赶集,一旦“咵咋咵咋”的瓜子在耳边嗑响,她就恨不得找个洞钻。
和她预想的一样,妈妈边嗑边扔。
很丢脸,很想开口制止,但是做不到。
她根本做不到,她清楚地知道这里还没发展到哪怕没有垃圾桶也人人自觉的境界。
最重要的是,她曾经最喜欢看妈妈嗑瓜子,咵咋咵咋的响声是生活在继续。
村里男人一年都在省外挣钱补贴家用,女人在家忙农活养小孩,农活太多,瓜子就成了解闷果儿,也成了情绪调节剂。逢年过节男人回来拿女人出气,女人抗争无果伤心欲绝,但为了孩子,能做的也不过抓一把瓜子坐到田边。
她知道自己不该过于苛责,如果没被知识润泽,自己也会是这样。但这并不耽误丢脸,也不耽误自己越来越喜欢把这种恶习一概而论。
她想离开,只想离开,把说好来帮忙看衣服的承诺抛之脑后,阴着一张脸停也不停。
难得有女儿陪逛街,当妈的乐不思蜀,察觉到女儿的情绪,瓜子的响度都慢了好几拍。
最后妈妈没嗑了,也没再问她怎么不看衣服了,是不喜欢吗?只是像小时候怕她走丢一样跟着,跟着跟着就回到了家。
她关上房门,眼泪滚下来。
真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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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板上方的时钟一格一格走着,新的学期新的班级,新班级里散落着熟悉的身影。
例如右侧的项呇衍正猫着腰躲在课桌下啃面包,同桌顾青蔼怕他噎死,好心扔去一盒牛奶,顺手捞走半块两口咽下。
例如右前方的苏令仪正认真记笔记,只是笔尖每隔十分钟就会微妙地停顿。
再例如……温别。
同桌的温别。
计伏成万万没料到,高二会让他们不期而遇,不仅同班,还同桌。
靠着后排的窗户,银杏晃漾,蝉鸣空桑。
温别的平静从成为同桌那一刻就带着微妙的违和。如果说她对李郧泽的平静是视而不见,那么此刻的静默,倒像在刻意压抑着什么。
计伏成握着笔的指尖微微发僵。
——她讨厌和自己同桌?
这个念头如冰水漫过后颈,激得他脊背一颤。
那要怎么办?
甄可苡说她在自学物理竞赛题,要不要课间装作不经意提起?
可现在已经文理分科,那些她曾心怡的东西,会不会已经成为一页页泛黄的旧事。
课间铃响起,计伏成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盯着稿纸上上洇开的墨迹。
或许该把空间留给她。
“你好。”
计伏成还没起身,就被那声音轻轻按住。
泠泠的,落在耳畔时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既不疏离,也不热切。
他转过头,撞上温别波澜不惊的眼神。
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段留白,不声张,不刻意,却让周围的空气都跟着沉静下来。
“我是温别。”
“计伏成。”
他答得短促,仿佛再多一个字,胸腔里的躁动轰鸣就会泄露那近乎狼狈的悸动。
温别看着他,像是斟酌词句,又像只是让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嗯,只是想跟你打声招呼。”
这句话悬在空气里,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沉得像一句未说出口的歉意。
计伏成没了起身的心思。
温别说完就翻开手里的《作文素材》,校园书店最常见的薄册子,纸页泛着油墨香。
在这个电子设备被锁进储物柜的时代,这些铅字成了他们窥见世界的唯一窗口。
她的指尖停在某一页的社会热点上,忽然侧过脸:“要一起看吗?”
计伏成怔了一下,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尺度来衡量这看似平常的邀请里蕴含的温度。
躁动的青春期,少男少女稍微靠近一点,连最单纯的善意都会坍缩成流言。
温别还在等他的回答。
这一次,计伏成看懂了她的眼神,没有试探,没有暧昧,只有最澄澈的同窗之谊。
“嗯。”
计伏成应了声。
渐渐地,两人养成了共读杂志的习惯。从《作文素材》到《意林》,从《读者》到《青年文摘》,每期必看。
班里不少人也在看,看完就扔垃圾桶。班主任看不下去,在教室角落添了个小书架,建议大家看完后搁置回收,循环传阅。
温别仍坚持自己购买,售罄才会接受出现在计伏成手里的新一期。
起初众人惊掉下巴,以为两人有点什么猫腻,然而事实证明,计伏成课间照样会拒绝温别的邀约去打篮球,共读杂志更像是心血来潮。
项呇衍也是这么认为的,撑着下巴惆帐:“老顾,老伏这是怎么了?难道NOI夏令营给他脑子整浆糊了,现在需要超级无敌正能量素材才能拯救?”
顾青蔼表示认可,甩了甩酸疼的手腕,刚才练球又被洛琥的阴招伤到了。
邵珩忙于高三学业,没多少时间来管校队,顾青蔼也不好把事情闹大,骂了几句臭傻叉就回来了。
两人继续摇头晃脑深究,计伏成阴沉地扫来一眼,吓得赶紧把冰棍塞嘴里以示无辜。
天气越发燥热,温别和计伏成的同窗之谊也在升温。确切地说,是温别开始不自觉地向计伏成讨论杂志上的社会议题。
一旦开口,她便神采飞扬。
平日沉静的双眸渐次明亮,时而凝神思索,时而侃侃而谈,素来平静的面容现出生动的神韵。
有时也会停下来耐心地等计伏成回答,可计伏成更趋向于倾听,“嗯”“啊”地回复。
某天落雨的课间,喜欢窜门的教导主任又大驾光临。他背着手,黑色皮鞋叩出沉闷的节奏,严苛的视线一刀刀落到每个人身上。
整个班瞬间噤若寒蝉。
他停在第三排过道,鹰隼般的目光在眼前的温别和计伏成间巡梭。
那本杂志静静躺在课桌中央,两人手臂之间仅余一拳的距离。窗外的雨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倒映着他们不为所动的剪影。
专注之态成功将教导主任的刀眼反弹。
观者无不为两人捏把汗。
扫刮几秒后,教导主任背着手慢步离开。
“卧槽!卧糟!”
“还以为主任又在憋什么大招呢!”
何培蕾往温别这探个头,伶俐可爱的一张脸,“温别,你俩真牛叉!”
何培蕾身上有股强烈的反差,外表甜美小巧,实则内心女汉子,和男同学打招呼是直接哥俩好的啪一掌落后背。
她甚至一视同仁,再探个头问计伏成,“不怕主任请喝茶啊?”
她的眼里跳动着平等的善意,这种浑然天成的纯粹,让素来疏离的计伏成也感到一丝暖意。
他正要开口,就被温别抢了先,“没什么,为什么要怕?主任火眼金睛,有点什么,根本逃不掉。”
话语过于澄澈,让计伏成心底泛起细微的涩意,但他必须赞同温别的话,“嗯。”
那天之后,温别就不看杂志了,因为班里流行课间吃水果,以及比赛掰苹果。
起初只是女生们为何培蕾的各种掰掰掰喝彩,到后面都差不多熟识,项呇衍也加入其中。
“来,斗一个!”
何培蕾撸起袖子,矮小身体流出利落的英气。
项呇衍本来就活宝一个,何培蕾的战书他必须接,不然对不住何兄弟。
咔啪——
咔啪——
两人同时掰断。
教室里一时间响起各种清脆的“咔啪”声,完好的红润苹果一一递到两人面前。
掰好的,都分吃了。
两人旗鼓相当,最终掰了个平手。
何培蕾笑眼弯弯,“不错嘛,项兄弟。”
“承让承让,何兄弟了得!”
两人这番那番承认,笑倒一片众人。
温别咬着苹果,腮帮子微微鼓起,咀嚼的动作轻缓而有规律。
她微微带笑的眉眼看着何培蕾和项呇衍,仿佛吃苹果和看热闹是同样需要专注的事。
对战过后,男生们又继续打篮球,何培蕾继续掰苹果,每次掰开的一半都会给温别。
温别则边嚼苹果边觉得厉害与新奇。
计伏成不常吃水果,但温别每天都会递给他,苹果、橘子、橙子、葡萄……
“不用,谢谢。”
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但温别一如既往地问,何培蕾也是。在她们的世界里,分享前的询问,是一种不容省略的仪式。
在班级里,温别虽受何培蕾的照拂,但两人并非亲密挚友。
何培蕾有个形影不离的玩伴,一个留着利落短发的女生,面容精致如瓷,眉眼间却总凝着霜雪般的冷意。放学时分,那个女生都会准时出现在班级外的走廊,眼神淡漠却从未显露半分不耐。
拖堂老师一宣布下课,何培蕾便会像只欢快的小鸟,拎起书包飞奔过去。
至于温别,她的人缘向来很好。
无论是在林荫校道上,还是嘈杂的食堂里,总有人热切地唤她的名字。
“温温!”
“温别!”
“小别别!”
……
她笑着应声,没有任何保留。
不知道是不是新环境的缘故,晚自习后温别只逗留了两天,就也随着下课铃匆匆离去。
计伏成以为她开始融入热闹,可他错了。
自从参加NOI夏令营后,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都要去足球场下的二楼机房培训。
结束时校园里人影稀疏,而食堂已经人挤人。他打算直接回教学楼,项呇衍和顾青蔼会给他带吃的。
穿过空荡的连廊,却看见独自坐在坝子长椅上的温别。她咬着从食堂一楼买来的面饼,目光落在下方还没开始热闹的篮球场上。
视线偶尔会不自觉扫过某个特定的角落,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防备什么。
计伏成知道自己不该过去。
教室里他们的距离有多近,教室外,温别刻意的疏离就有多强烈,很多时候甚至看见了也当没看见。
她在怕自己。
可他们已经是同桌,不是陌路人。
计伏成靠着这个不成文的底气走过去,“能坐这吗?”
温别眼底流出一闪而过的错愕,只是很低地“嗯”了一声,然后避嫌地继续看篮球场。
计伏成眸色沉了沉,又恢复昔日湛然神采。
“温别。”
他轻唤她,用开学典礼会吸引所有人目光的那种柔韧嗓音。
温别不可避免地扭头。
计伏成冷峭的眉眼漾着罕见的波动,莽撞而热忱,“你别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