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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那我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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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彻底暗下来,客厅里只剩窗帘缝隙漏进来的一点路灯微光。
胃里的灼烧感没完全退去,头却开始昏沉,像被裹在一层湿冷的海绵里,连抬手按揉太阳穴的力气都欠些。
他盯着茶几上的桃酥盒,方方正正的纸盒,印着詹记的标,仿佛咬的那口甜还留在舌尖,却没尝出什么滋味儿,只觉得喉咙发紧。
他想起徐赞递桃酥时的样子,眼睛亮着,盛满了笑意,像揣了点小心思的孩子,可他偏说“不爱吃甜食”。
他晃着身体去洗手间接水,端着小盆,用指尖焯着水往海棠花的花盆里浇。
浇完花,他又觉得胃里空得发慌,想去煮点粥,刚走到厨房门口,腿突然又沉了,不是累的沉,是像被无形的线拽着,迈不开步。
他扶着门框蹲下来,额头抵着冰凉的木门,冷汗又冒了出来。
池悦笙蹲了大约十分钟,电话铃声撕开房间里的静默,他缓慢的去拿手机,上面来电显示是师娘。
接起电话时,他几乎只剩下气音。
师娘才懒得关心他,开口就说:
“我跟医院约好了,后天上午做穿刺,你那天别安排别的事。”
语气里没了之前的 “恳求”,多了点不容置疑的强硬。
池悦笙张了张嘴,他想反驳,想说“不要”,话语又被对方抢了过去:
“瑞瑞又开始难受,你师傅最近身体也不好,他如果知道你连这个小忙都不帮,肯定难过死了,笙笙,人要知恩图报。”
挂了电话,池悦笙看着黑色屏幕里头盗印出的自己,好陌生,真的好陌生,为什么这个人,连说“不”的勇气都没有。
徐赞回到出租屋后,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了一下午。
文档到现在都是空白,他的眼睛却总往手机上瞟,徐赞没敢给池悦笙发消息,怕打扰到他,更怕得到别再联系的回复,却期待屏幕能亮一下。
直到傍晚,他实在忍不住,绕了远路去池悦笙家楼下。
路上又碰到那个长相酷似陈百强的孩子,今天他还是唱粤语歌,但徐赞已经没心情点歌了。
单元楼的灯亮了不少,只有池悦笙家的窗户黑漆漆的。
徐赞在楼下的树影里站了二十分钟,没上去。
他买了份热粥,想放在门口就走,可走到单元门口,又退了回来。
徐赞觉得自己很可笑,哪怕真的是一见钟情,那也要争取那种聚聚有回应的爱情。
他现在这样算什么?小丑吗?
小丑看着手里的热粥,犹豫着往垃圾桶旁边走,真到了那里,他又想:算了算了。
任命的掏出手机,字斟句酌的敲字:
“池悦笙,我买了一碗粥,放在你家门口,你别忘记出来拿。”
发完,他跟做贼一样把东西放在那人家门口。
信息池悦笙看到了,徐赞他也看到了,白卫衣,白色运动裤,即使在夜里也能窥的清晰。
他站在树底下,旁边路灯一盏一盏闪烁,仿佛是黑夜的眼,一眨一眨。
他去门外把热粥拿进来,实物入喉,轻轻地滑过食道,这感觉击的他心慌。
他吃了两口又想呕,被他硬生生忍住,眼睛又去看那盆花。
徐赞说,养海棠花,可以让他家里添点颜色。
他荒漠一样的人生里,哪里还有什么颜色?除了荒芜,就是黑夜。
好容易有了一两只萤火虫,而有人却说:这虫子,不可以围绕在你身边。
于是,唯一的光也没了。
他就这么一直盯着秋海棠,直到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师傅的号码。
他深吸一口气接起来,师傅的声音很威严,没提穿刺的事,只说:
“明天我去你那儿一趟,给你带点你师娘做的芙蓉糕。”
池悦笙的心脏猛地一紧。
他知道师傅很少主动来他这儿,除非……
他不敢想,可是现实不容他退缩。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门被敲响。
池悦笙走到门口,透过猫眼看出去,果然是师傅,他手里提着个纸袋子,里面应该是昨天说的芙蓉糕。
他深吸一口气,才拉开门。
师傅比上次见时瘦了些,鬓角又添了点白。
“笙笙,芙蓉糕刚做好,你小时候爱吃这个。”
师傅把纸袋子递过来,语气很平和,像只是来串个门。
池悦笙接过袋子,他没敢看师傅的眼睛,只低声说了句“谢谢”,就往客厅走,给师傅倒了杯热水。
两人坐在沙发上,一时没说话。师傅盯着茶几上的反光看了会儿,才慢慢开口:
“你师娘跟我说,医院约了明天的穿刺。”
池悦笙突然笑了一声,他觉得很嘲讽,师娘不是说师傅不知道这事儿吗?
他没接话,等师傅继续说。
“瑞瑞昨天又进了抢救室。”
师傅的声音沉了下去:
“医生说,再找不到合适的肾源,就……”
话没说完,却故意顿了顿,像是在等他接话。
池悦笙的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他想起四年前,小演员的家人拿着刀冲进剧团,喊着“要你偿命”,师傅当时就站在他身后,他想都没想就扑了上去,匕首划过来时,他只觉得脖子一凉,再后来就是一片黑。
醒来时医生说,再偏一点,气管就断了,能活下来是万幸。
那时候所有人都夸他孝顺,说他知恩图报,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天之后,他的世界就塌了,他再也不能唱戏了,那是他从五岁起就认定的人生,却因为“报恩”,碎得彻底。
“师傅。”
池悦笙终于抬起头,声音很沉:
“四年前,我替您挡那一刀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报了您的恩了?妆台是您找的人搭的,是你自己的演员跑原厂的时候塌的,他父母来要说法,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那把刀,那么长,冰冰冷冷的,卡巴一下子,戳在我脖子上,我以为我都活不起了,可是,我还是醒了,我觉得老天爷是偏爱我的,我没死,可是你们现在又让我捐肾给你孩子,师傅,我也就这么个人,身上的器官有限啊,上次是我的气管和声带,这次又是我的一个肾,那,下次是什么啊?”
师傅的眼神晃了晃,避开了他的目光,伸手去端水杯,手指却有点抖。
“那不一样,笙笙,瑞瑞是我儿子,是你……”
他没说下去: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我实在没办法了,瑞瑞他还小,他不能死。”
“那我呢?”
池悦笙突然提高了声音,眼眶有点红,却没掉眼泪:
“师傅,从小到大,我听您的话,学戏、练功,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四年前我差点死了,我没怨过您;后来我不能唱戏了,去茶楼打杂,我也没怨过您。现在您要我捐肾,我知道瑞瑞可怜,可谁可怜我啊?都让我救别人,那谁来救救我啊?”
这句话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说完他就瘫坐在沙发上,头抵着膝盖,肩膀微微发抖。
师傅看着他这个样子,脸色变得很难看,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咚”的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池悦笙吓了一跳,赶紧抬头,想去扶他,却被师傅按住了手。
“笙笙,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妈。”
师傅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是池悦笙第一次见师傅哭。
“你妈当年……她是个好姑娘,是我对不起她。”
师傅的声音很抖,断断续续地说着:
“你五岁那年,她抱着你来找我,说她撑不住了,让你拜我为师,还说不让你叫我爹,怕我家里人不接受你。我那时候怂,我不敢认你,我怕我爹打断我的腿,我只能看着她走……后来她跳楼了,我连去送她最后一程都不敢。”
池悦笙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了一样。他看着师傅,眼睛瞪得很大,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你脖子上的疤,是为我挡的,你不能唱戏,是为我;现在瑞瑞要肾,还是要你。”
师傅抓着他的手,力气很大:
“笙笙,我知道我不是人,我不该这么逼你,可瑞瑞也是你的弟弟啊,他也是你在这世上的亲人啊,我现在求你,再帮我一次,就这一次,行不行?”
“弟弟……亲人……”
池悦笙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像不是自己说的:
“我妈妈……她当年留的信里,只让我好好活着,没说……没说我父亲是谁。”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师娘对他总是不拿正眼瞧,有好吃的,从来不给他吃。
他知道师娘会做点心,总盼望着也给自己做一回芙蓉糕,软糯的膏体里头包裹着蜜枣,咬一口,舌头都恨不得一起吃下去。
可是师娘从来不如他的愿,就算瑞瑞也才刚停止吃辅食,师娘还是以“你别吃,让给弟弟吃为由”拒绝他。
他哪里是从小不爱吃甜食,而是没人给他吃,人总是要学着自我欺骗的,欺骗着欺骗着,自己就当真了。
他忽然一下子就理解了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小时候有人骂他是野种,是没人要的小孩,他还会难过,可是现在得知自己有个父亲,心里却没有半点喜悦,只是觉得更加恶心。
池悦笙觉得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比昨天更厉害,他推开师傅的手,踉跄着往洗手间跑,刚到门口就吐了,他扶着马桶,咳得撕心裂肺,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混着呕吐物,狼狈得像个孩子。
师傅跟在他身后,想帮他拍背,却被他躲开了。
池悦笙抬起头,脸上全是泪和汗,看着师傅,眼神里是绝望,还有点说不清的恨:
“您早干什么去了?我妈死的时候,您在哪?我差点死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您怎么不说我是您儿子?现在瑞瑞要肾了,您才来跟我说这些,您把我当什么了?是您家的救命工具吗?是想吸一口就吸一口的血包吗?”
说完,他做到了地上,一点一点把自己蜷缩起来,蝴蝶谷高高翘起,脊背的弧度脆弱的撑起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