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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母亲的绣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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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雎殿晨光熹微,李论介踩着细碎蝶步掠过光洁如镜的地面,头顶描金瓷碗中的水竟纹丝不动。
她双臂如柔柳轻摆,指尖带着晨露般的微颤,足下却稳得像鹤踏雪地,步步生莲。
“记住了,”转身时裙裾绽开半朵清莲,“碗在人在,碗碎魂散!”
小宫女们咬着唇小心翼翼踮起脚,瓷碗却在发髻上摇摇欲坠。
她快步上前托住一个宫女的碗底,气息拂过对方耳畔:“想着心里最放不下的那个人,步子自然就稳了。”
指尖轻点宫女腰侧:“鹤立之时,尾椎要似钉入地底,上身却要如云飘浮——是骨重,不是身重。”
突然握住宫女手腕往回带,那人踉跄间险些摔了碗,却被她掌心力道稳稳托住。
“瞧见了?”李论介松开手退后半步,“方才这般,可像白鹤受惊振翅?”
宫女望着镜中自己轻颤的裙裾,忽然脆生生笑道:“尚宫娘娘,您莫不是把仙鹤养在心窍里了?”
李论介眼波微动,转身时碗中水光轻漾,映着窗外掠过的真鹤,竟分不清哪个才是倒影。
待教习结束,她捧着空碗往浣衣局去。刚过月亮门,忽闻井边老嬷嬷哼着《鹤唳词》,苍老嗓音裹着水声飘来:
“唳清响于寒潭…舞飞容于旧院……”
她指尖猛地一颤,瓷碗险些脱手。这调子竟与她襁褓中听过的江南小曲别无二致!
洗衣声戛然而止。老嬷嬷抬头望来,浑浊双眼骤然迸发出精光:“姑娘…这舞衣上的鹤纹,可是裴家失传的‘凝雪绯’?”
李论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碗沿寒意顺着血脉直抵心尖。
裴玉露的嘴唇翕动,喉咙却像被堵死,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她猛地扑进老嬷嬷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抱住那瘦削的身体,恨不能将十年彻骨的思念,全都揉进这个迟来的拥抱里。
老嬷嬷的身子一僵,随即也被这汹涌的情绪淹没,苍老的手掌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嘶哑地安抚:“我的儿,苦了你了,苦了你了啊……”
裴玉露在她怀里痛哭失声,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化作滚烫的泪水流尽。
许久,哭声才渐渐抽噎成低低的呜咽。
她抬起头,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望着老嬷嬷:“嬷嬷,我终于找到您了。”
老嬷嬷攥住裴玉露的手,那只手冰得吓人,她自己的声音也哽咽得不成调子。
“老夫人当年被没入浣衣局,日夜劳作,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三年前那个冬天,天寒得能冻死人,她咳着血还在赶制一件阔衣,说是要留给你当嫁妆……我们都以为,她熬不过那个春天了……”
老嬷嬷说不下去了,从贴身的衣怀里掏出一块被摩挲得温润光亮的银锁片。
锁片上,一只展翅的鹤栩栩如生。
“这是她当时拼了命攥在手里的东西,她说,只要你看到这只鹤,就知道家还在,就一定要好好活着。”
裴玉露的心脏骤然缩紧,又被那句话狠狠刺中。
家还在?
她抓住嬷嬷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嬷嬷,您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母亲她……她还……”
最后一个字,她不敢问出口,生怕是自己听错了,生怕是空欢喜。
老嬷嬷看着她眼中燃起的、那簇几乎要燎原的火苗,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却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孩子,你母亲福泽深厚,她挺过来了。”
“她还活着。”
这四个字,如惊雷,如甘霖,瞬间将裴玉露钉在原地。
她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淹没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可老嬷嬷接下来的话,却又像一把刀,插进了她刚刚被抚平的心口。
“只是……”
“你母亲在绣坊那几年,为了赶制宫里要的《清明上河图》屏风,整宿整宿地熬。”
“烛光昏暗,她怕绣错了,就把油灯挪到眼前,那针脚比头发丝还细,绣完一幅,眼睛就要红上好几天。”
“后来有一次,她绣到一半,人直直就晕了过去。郎中说,那是心血耗损太过,伤了眼的根本。”
“再后来……她的眼睛,就渐渐看不清东西了。”
老嬷嬷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陈旧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方精心绣制的手帕,针脚虽然歪歪扭扭,但色彩鲜艳,光泽耀眼。
“这是她彻底看不见之前,最后绣的东西,说无论如何,也要给你留个念想。”
裴玉露颤抖着手,接过那方帕子。
帕子上的图案,是一个梳着双鬟髻的少女。
青丝绾在脸畔,柳眉弯弯,脸颊上有一对天生的笑窝,眉心点着一朵小小的花钿。
少女站在柳树旁,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鸟笼,头顶,是一轮清辉皎洁的满月,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裴玉露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张带笑的脸。
这是十年前的她。
是母亲记忆里,女儿永远不会老去的模样。
原来这十年,她夜夜思念着母亲,母亲也用自己仅剩的光明,将她刻在了丝绢上。
那些歪斜的针脚,是母亲在黑暗中摸索的痕迹。
更是她穿透了十年时光,递到自己掌心里滚烫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