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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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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周新海五十岁寿辰当日——
周家别墅位于云京北郊,远远望去像个用力过猛的装饰件。一扇嵌金大门沉重又浮夸,室内飘着一股皮革味。巨大的水晶灯垂在屋顶,一整面墙挂着周新海重金拍来的油画,色彩浓烈,看得人心慌。
母亲入院后,周言深再未踏进这别墅一步,徒有周新海和形形色色的女人在这里幽会淫乐,连空气都染得污浊。
上午十一点,宾客陆续到场。周新海身穿暗紫色亮片西装,笑呵呵地招呼着上前问候的商圈大鳄,声音洪亮,志得意满。
乍一瞧,倒像个成了精的八零年代迪斯科舞厅灯球。
周言深避之不及,独自坐在后院花园的一架秋千上。他还很小的时候,钟虞常抱着他坐在这里读书,唱儿歌。
秋千摇晃,歌声轻婉,鲜花满院,共同拼成周言深记忆深处最美好的童年。
“哟,一个人躲这儿吹风啊?”
向后荡去的秋千被人猛地拽住,周言深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林砚,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公子,也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玩伴。
身着满印紫色花卉衬衫的林砚笑嘻嘻地走上前,领子一路敞到胸口,露出紧实的肌肉线条。
一条浮夸的项链挂在颈间,明晃晃地闪。
他一屁股往周言深旁边大马金刀一坐,震得秋千“哐当”一响。
“我还以为你小子真有胆儿不来呢!找了半天,原来是在这儿藏着。”
周言深撇嘴,他是动过不来的心思,可前几日董事会时才与父亲闹得不愉快,正值父亲生日,他也不想再平生事端。
反正这二十多年,他身不由己的事桩桩件件,多到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
“林伯伯呢?你怎么没和他一起?”
“嗨,我爸和你爸聊事儿呢呗,”林砚大咧咧向后一倒,胳膊随意地搭上秋千座椅,“你爸又不待见我,我干嘛上赶着让他眼烦,咱俩一起藏这儿不挺好?”
周新海对自己意见之大,林砚早就知道。可那又怎样?他也懒得搭理那个尖酸刻薄的老东西!两人互相厌烦,谁都没吃亏。
周言深侧头,发现林砚一副春光满面的快活样儿,忍不住揶揄:“林少爷心情这么好,哪户好人家又遭殃了?”
林砚闻言,反问道:“你猜?”
周言深摇头:“我不猜。”
“啧,没劲!”林砚压低了声,凑近周言深耳旁神秘兮兮道:“你也认识。”
“我认识?”
周言深惊讶:“那你要小心了,我怕管不住自己的嘴,坏了林少爷姻缘。”
“切,我的魅力无人能敌!用得着怕你?”
见周言深实在没心思,林砚也不打算继续兜圈子,“就我生日那天,冒雨送花的那个小花艺师你还记得不?长得特白净,说话轻声细语那个!”
“小爷我看上他了,正疯狂追爱呢!”
“谢清蘅?”周言深下意识脱口。
“你也知道他名字?”林砚一惊,转而想起那晚周言深拿到了露苔花艺的联系方式,想必之后有过对接,便没再多问。
“啧啧,那小家伙长得......看着就让人保护欲大增!你说说,他守着那么个小破店才能赚多少钱?还不如跟了我得了,我保证每日给他好吃好喝伺候着,何必成天苦哈哈的。”
林砚越想越乐,好像已经摘得小花归:“长着那样一张脸,干什么不比摆弄他的破花强?要是从了小爷我,他不得少奋斗几十年?”
“保护欲?”周言深斜眼,淡声纠正他:“你那是破坏欲。”
“嗨呀,别跟我抠字眼,反正我就是看上他了!”
谈起谢清蘅,林砚那志在必得的神气劲儿看得周言深有些不是滋味,“整日大鱼大肉都快腻死我了,好不容易碰上个对眼的清粥小菜,可不得叫我好好开开胃?”
“怎么开?腻了就踹开?”
身旁这兄弟什么做派,周言深再清楚不过。想到小白花可能就此惨遭毒手,那张惯来温和的嘴不禁变得厉害了些。
“瞅你这话说的!”
林砚敏锐觉出周言深语气不善,不怀好意地凑近:“周总,我听你这话......怎么酸溜溜的?”
说着,心底清明一片的林砚故意瞪大眼:“不会吧?你不会也看上他了吧?”
那话带着不容周言深回避的指明意味,逼得他如临陡崖,退无可退。他下意识想反驳,可喉咙偏挑这时紧得要命,任他嘴唇几度翕动,却发不出一声。
“不是。”
半晌,周言深才沉着脸费力挤出一句:“他不适合你,林少爷还是另寻良缘吧。”
嘴上这样说着,他的脑袋已开始顾自想象了:林砚会死皮赖脸地缠着谢清蘅不放吗?会轻佻地牵他的手吗?会把那具单薄的,淋了雨便要发抖的身子抱住吗?
会......会接吻吗?会......
“他不行。”
周言深又一次重复,那话撞进林砚耳中,竟莫名令他品出几分警告意味。
“不就是个小花艺师么?你至不至于?”
林砚止了喋喋不休,掀起眼皮睨他,憋着坏笑:“兄弟我真的好久没碰见这么对胃口的了!周总行行好,就让给我行不行?”
“不行。”
脱口的一瞬,周言深自己都愣住。
不行?
他是谢清蘅什么人?他有什么资格说不行?!
“不——行——?”林砚眉峰一挑,饶有兴味地盯着周言深,眼含戏谑:“啧啧,好护食啊,周总经理?”
“别胡说。”
林砚的怪调格外刺耳。周言深心下一紧,率先移开视线,起身向别墅走去。那小子鬼精得要命,再跟他耗下去,自己那点不为人知、甚至不曾察觉的心思免不了被扒得一干二净。
“哎!你跑什么??”
林砚蹬着条腿晃着秋千,眯缝起眼,懒洋洋地扯了一嗓子。周言深的别扭样在他眼里无异于不打自招。
“周总!!”
“咱俩各凭本事啊!!!”
林砚笑着挥挥手,对着匆匆离去的背影不忘狠补一刀。当然,他也就是吓唬吓唬周言深,对朋友特讲义气是他满身的毛病中为数不多的优点。
周言深惯于压抑真情实感,真不给他点危机感尝尝,那朵小白花不得被散养到猴年马月去?改天被路边的野贼摘走了都不知道呢!
别墅一楼,周新海正和特地赶来祝寿的商圈名流聊得火热,周言深端着杯红酒站在不远处,林砚的话橡根细针戳在心尖,看不见,可细密的痛感又时刻争夺着他的注意力。
“你不会也看上他了吧?”
那句话如同刻录好的磁带,在周言深脑中滋啦啦地转,播了一遍又一遍。
他怎么会?
他不过是偶然在林砚的生日宴见到他,出于同情才安排他接手公司花艺装置;不过是偶然在圣善寺相遇,以朋友的身份邀他在茶室小坐;又不过是天降大雨,出于礼节提出稍他回家!
至于那枚平安符......
那枚平安符明明是谢清蘅执意挂在他手指尖的,又不是他讨来的,又能说明什么?
周言深闷闷举起酒杯灌下一口,正巧遇上友商前来搭话:“周总您好,听说您正式出任深海集团总经理,恭喜恭喜!”
周言深礼貌一笑:“谢谢。”
“久仰周总大名,今日一见,真是一表人才啊!有您支持周董事长,未来深海集团势必节节攀升,令我们望尘莫及啊!”
“以后还请周总多多照顾生意,咱们合作共赢,合作共赢嘛!”
千篇一律的漂亮话把周言深的耳朵磨出厚厚一层茧,他讨厌这种虚与委蛇的场合,可身为周新海的儿子,自主从来就是一种奢侈。
他别无选择,只能像个犯人似的被绑架至此。闪着寒光的刀刃悬在脖子上方,他还得摆出一副乐在其中,彬彬有礼的得体模样。
几番来回,那张脸终于笑得发僵。
“叮叮。”
突然,口袋中的手机轻轻震动。周言深查看,竟是谢清蘅发来的消息。
【周总,今天店里进了新的尖瓣唐菖蒲。您看,像不像星星?】
紧接着发来一张照片——花枝纤长,斑斑星黄的花骨朵恣意生长,浓烈的自由感和呼吸感几近溢出屏幕。
周言深不自觉地勾起嘴角,敲着键盘回下:【好看】
对方正在输入......
一分钟过去了,并没有新的消息。
对方正在输入......
又一分钟过去了,对话仍停留在周言深的那句【好看】。
周言深屏息等着,两眼不曾从手机移开。
终于——【今天天气不错呀,周总那边呢?今天还有不开心吗?】
他这边......
周言深抬眼望向四周——每个人都在讲话,说得却都是些假模假式的空话;每个人都在笑,笑的却都是不达眼底的假意。
原本不怎么开心,可看到小白花的信息,他的心情竟也奇迹般像今日天气一样放晴。
【还不错】他回着,嘴角融上浅笑,【没有很糟。看到你的花,有变得更好。】
周新海站在大厅正中招呼宾客,一抬眼看见周言深站在犄角旮旯对着手机屏幕发笑,顿时脸色一沉。
慕康举杯随行在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下了然。他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道:“董事长,刚才安宇科技的高总找您,不如我们去聊聊?安宇科技人才济济,数据安服市场占有率很高,日后指不定有所共事。”
在讨人烦的兔崽子和能带来利益的合作伙伴之间,周新海几乎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他扬身而去,慕康的目光在周言深身上又多停留了几瞬,才迈开步子跟上。
“叮叮。”
谢清蘅又发了张图片来,周言深将小图点开,只见原木长桌上依次摆开藤编花篮、彩柄剪刀、绿色海绵等物品,桌面正中摆着五六个玻璃筒,里面插着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鲜花。
【等会要讲花艺课了,怎么办,好紧张呀!】
花艺课?
又是周言深从未接触过的新鲜玩意儿,可若能被小白花手把手指导着完成赏心悦目的花艺作品......
仅是想想,便让他心尖微动。
【该紧张的是学生才对,谢老师不要本末倒置啊。】
两张照片,被周言深反复放大看了十来遍。身边人声嘈杂,恭维不绝,酒杯相碰发出的声响尤为刺耳。
他抬头,正瞧见周新海带着慕康,和一位身穿白色棉麻上衣,手捻珠串的男人相互敬酒,交谈甚欢。仿佛他们聊的并非生意,而是与志同道合的挚友在寒暄天气。
那人周言深认得,高杰,云京商界为数不多令他极反感的人之一。身为科技企业董事长,为了一己私利挖脚、使绊.....甚至曾为逼迫其他公司技术经理就范,传出绑架其年幼女儿的消息。
尽管该事后续成谜,可此等口蜜腹剑的阴沟耗子,周言深实在厌恶至极!
如此不计后果,不择手段的伪善小人,也值得父亲如此交好吗?
见了太多阿谀奉承之人,那朵不染纤尘的小白花便愈显珍贵。周言深侧头看向窗外,无需挣扎便做出了选择。
阳光真好,不知谢清蘅的花店长什么样?是不是很漂亮?花艺课有趣吗?谢老师会紧张得说不出话吗?
那......
那就去看看吧。
这一刻,周言深脑中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大胆想法——
离开这!
离开这座金玉其外,腐糜其中的牢笼!
“哎你......”
林砚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进,恰撞上周言深快步向门外奔去。他的眉宇间是从未见过的轻快,扬起的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如同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暖烘烘的阳光落在他的肩膀,却映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言深!干什么去?”
林砚的话擦着耳边飘过,周言深说不清他究竟为什么逃走,也知道这样不计后果的行为势必会激怒父亲。
可他清楚这是忠于内心的本能选择。这一刻他挣脱了牢牢捆缚自己多年的绳索,他不是深海集团总经理,不是周新海的儿子,他完完全全是他自己。
他紧张得心脏乱跳,步履不停又满心期待地奔向那处隐秘却诱人的归所。
周新海似有所觉般猛然抬眼,隔着重重人影,恰好捕捉到周言深消失前的最后一抹衣角。
......这个混蛋!!!
镜片后的两眼火星直冒,吓退了一旁前来搭话的小老板。今日的周言深实在反常,以往这兔崽子虽叫人头疼,可以他的性子,哪里做得出这种将周家颜面和礼数统统抛诸脑后的事!?
这一切都被慕康不动声色收入眼底,趁周新海未觉,他悄然背过身,向没有备注,聊天历史一片空白的对话框发去一则简讯——
【他走了。】
“砰!”
车门关起的瞬间,周言深的耳畔变得清静。他发动车子扬长而去,后视镜里,那处押他就犯的刑场正快速缩小,直到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