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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归山 ...


  •   城市在黎明前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宁静。霓虹灯尚未完全熄灭,但光芒已显得疲惫不堪,像熬红了眼的守夜人。闻骇站在出租屋的窗前,看着楼下早点摊亮起的第一盏昏黄的灯,蒸腾的热气在清冷的空气里扭曲、上升,最终消散在灰蒙蒙的天空中。

      这是他在这座城市的十年,十年,足以让一个少年磨平棱角,也足以让希望一次次燃起又熄灭。他刚刚失去了第四份工作——一份在大型仓储中心做物流登记的工作。主管辞退他的理由很官方:“缺乏团队协作精神,无法融入企业文化。”但闻骇心里清楚,根本原因是他不肯参与同事们那种心照不宣的、将轻微破损货物据为己有的“潜规则”。

      他像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被投入城市这台高速运转的抛光机,没有被磨圆,反而磕磕碰碰,伤痕累累。最后一次争吵时,那个比他年轻几岁、靠着亲戚关系上位的组长指着他的鼻子骂:“闻骇!你就跟你这破名字一样,又愣又骇人!这社会容不下你这样的!”

      他沉默地收拾了自己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走出那栋庞大的、吞吐着无数包裹和人生的建筑。地铁早高峰的人流裹挟着他,他不需要自己迈步,就能被推着前进。车厢里,他被挤压在门边的角落,脸贴着冰冷的玻璃。窗外是飞驰而过的广告牌,上面印着笑容完美的模特,推销着他一辈子可能也买不起的奢侈品。玻璃上映出他自己的脸,苍白,眼底有着挥之不去的青黑,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他与玻璃里那些模糊而麻木的面孔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回到那个位于城市边缘、租金却依然惊人的出租屋,他反锁上门,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的喧嚣关在外面。房间狭小逼仄,唯一的窗户正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终年不见阳光。白天也需要开灯,那盏廉价的LED灯发出冷白色的光,照得墙壁上渗水的霉斑无所遁形。他脱下沾染了仓库灰尘的外套,动作缓慢得像一个老人。

      房间一角有个上了锁的小木箱,是房东留下的旧物。他打开它,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几本旧书安静地躺着。最上面是一本《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浅谈》,封面磨损,书脊用透明胶带仔细地粘补过。他拿出来,却没有翻开。扉页上,那个清秀的“余”字,墨迹已有些淡了,却像一枚烙印,刻在他的记忆里。

      他只是将手掌平摊开,覆盖在封面上,闭上眼。书页粗糙的质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纸张和时光的气味。这似乎是他与过去、与那个唯一给过他毫无保留的温暖和理解的人之间,最后的、脆弱的连接。他试图从中汲取力量,感受到的却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那个会笑着对他说“知识是平等的”少年,早已化成了风,消散在这座庞大城市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某个周六的凌晨,他被窗外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一种莫名的焦躁驱使他起身,胡乱套上衣服,鬼使神差地走向了长途汽车站。他没有目的地,买了最早一班开出城的车票。汽车驶离喧嚣的城区,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厂房、杂乱的城乡结合部取代,接着,视野豁然开朗,出现了大片蒙着晨雾的田野。

      他在一个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岔路口下了车。沿着一条被车轮碾出深槽、长满杂草的土路往里走。耳边瞬间安静下来,城市那种无休无止的低频噪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不知名鸟儿的清脆鸣叫,还有自己踩在碎石和落叶上的脚步声,清晰得有些陌生。

      他走到一个废弃的护林站。木屋歪斜,窗户破损,门前石阶缝隙里探出倔强的青草。他在石阶上坐下,看着眼前层叠的、墨绿色的山峦向天际延伸。云雾像洁白的哈达,缠绕在山腰,缓慢地流动。太阳升高了些,金光刺破云层,将山巅染上一抹瑰丽的色彩。

      那一刻,城市里积攒的所有疲惫、委屈、愤怒和无力感,仿佛被这无言的、雄浑的群山悄然吸纳、消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冽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泥土的腥甜和植物腐烂后发酵的复杂气息。这是一种与城市里混合着尾气和垃圾味的空气截然不同的生命力。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太久的小船,终于驶入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这不是身体的倦怠,而是灵魂在漫长漂泊后,终于找到了可以搁浅的沙滩。

      一个念头,不是电光火石般的顿悟,而是像深埋地下的种子,在适宜的温度和湿度下,悄然顶破了坚硬的外壳——他或许,本就该属于这里。

      回去后,他的人生轨迹开始了一场沉默而坚决的转向。他注销了那些充斥着虚假繁荣和无效社交的软件账号,卖掉了几乎全新的游戏机和一些不合时宜的衣物。他将生活简化到极致,仿佛一个苦行僧,在为一场重要的仪式做准备。在昔日工友和房东看来,这个本就孤僻的年轻人愈发怪异,简直是自暴自弃,主动滑向社会的边缘。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清理航道,准备驶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通过各种渠道,搜寻偏远地区的基层岗位招考信息。笔试的复习资料堆满了那张摇摇晃晃的书桌。面试前,他对着卫生间那面布满水渍的镜子,一遍遍练习自我介绍,试图抹去语气里那份与生俱来的硬邦邦。流程漫长而枯燥,体检,政审……每一步都像是在剥掉一层城市赋予他的、本就不属于他的外壳。

      当他最终拿到那份盖着红色公章的、前往一个名叫“望云乡”的录用通知书时,内心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那些早已疏远的、名义上的亲戚。他只是仔细地收拾好行囊,里面是几件耐磨的衣物、一摞书籍,以及那本用软布包好的旧《相对论》。

      离开的那天清晨,城市依旧在沉睡,只有清洁工挥舞扫帚的声音,单调而清晰。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个承载了他七年挣扎与失落的地方。火车缓缓启动,加速,窗外的风景从单调的水泥森林,变为起伏的丘陵,最后是连绵不绝的、沉默的群山。铁轨撞击声单调而催眠,他却毫无睡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知道,这不是逃离,而是一场迟到太久的回归。回归一种更为朴素、更为贴近土地本质的生活,回归那个在弥漫着机油和铁锈气味的车棚里,曾有一个清瘦少年,用他温和而坚定的声音说“知识也可以是为了回归”的遥远下午。

      初到望云乡,现实的艰辛是具体而微的。乡政府所在的集镇只有一条街道,几分钟就能走完。宿舍是多年前的老房子,墙壁斑驳,雨天会漏雨,夜晚能清晰地听到老鼠在木质天花板夹层里开运动会。缺水是常态,需要去很远的水井挑水。语言是第一道关卡,村民们浓重的方言让他如同听天书,他们看他的眼神里,带着好奇、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隔阂。

      但他没有焦躁,也没有退缩。他买了本方言小册子,一字一句地跟着学。他挽起裤腿,跟着老农下田,学着辨认稻禾和稗草,感受秧苗划过小腿皮肤的微痒。他不再试图用城市里那套效率至上的逻辑去解读这里缓慢的节奏和复杂的人情世故,而是尝试让自己慢下来,像一滴水,融入这片土地。

      他帮独居的瞎眼阿婆挑满水缸,陪父母外出打工的留守儿童在坑洼的泥地球场上投篮,用他那点有限的物理知识,结合眼前的星空,向围拢过来的孩子们解释为什么天上的星星会“眨眼”,为什么山里的月亮看起来比城里大。孩子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像落满了星子。

      改变是缓慢的,如同春雨浸润干涸的土地,悄无声息,却蕴含着力量。他查阅了大量资料,牵头引进了适合高海拔地区种植的冷凉蔬菜种子。起初,只有几户胆子大、或者抱着试试看心态的村民愿意跟着种。他天天泡在田里,和技术员一起,观察记录,解决问题。当第一批蔬菜成熟,卖出了比传统作物高几倍的价钱时,村民们看他的眼神变了。他不再仅仅是“上面派来的干部”,而是有点真本事的“小闻”。

      他一遍遍往返于乡里和县城,磨破了嘴皮子,为村里那所只有几十个学生的小学,争取到了几台被县里学校淘汰下来的旧电脑。虽然配置落后,却为孩子们打开了一扇窥探山外世界的窗口。他骨子里的那份尖锐和对抗性,似乎在日复一日的劳作和与土地、与人的真诚交流中,被慢慢磨去,转化为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坚韧的内核。他像一颗被投入这片土地的钉子,不再试图对抗整个世界的坚硬,而是默默地、坚定地楔入,寻找自己的位置和价值。

      某个夏日的黄昏,他站在刚刚修通水泥路的、连接乡里和最近一个自然村的路口。路面平整光洁,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几个刚放学的孩子,不用再担心泥泞弄脏鞋裤,欢笑着从他身边跑过,带起一阵轻风。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身后巍峨山峦的巨大阴影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一个曾经因为他推广新品种而和他吵得面红耳赤的老农,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走来,在他面前停下脚步。老人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从身后的背篓里摸索出一个最大的、还带着泥土的红薯,递到他面前,用生硬却努力的普通话说:“闻干部,吃了没?”

      很普通的一句话,甚至算不上问候。闻骇却瞬间觉得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背过身,假装看着远山,良久都说不出一个字。山风拂过他粗糙了许多、呈现出健康小麦色的脸颊,带来远处村落里袅袅炊烟的气息,那是人间烟火最朴实的味道。他感到胸腔里那块冻结了多年的、坚冰一样的东西,正在这风和烟火的气息里,不可逆转地、一点点地融化、消解。

      他郑重地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在思想汇报里,他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和空洞的口号,只是平实地记录着他在望云乡的所见所闻,记录着那些村民的期盼与忧愁,记录着他一点一滴去尝试、去努力的过程。他写道:“在这里,我触摸到了理想最真实的温度。它不再是书本上抽象的概念,而是脚下这条能让孩子们雨天也不湿鞋安心回家的路,是村民餐桌上因为新品种而多出来的一碗肉,是老人们谈起在外子女时,那稍稍舒展的眉头。”

      他不再需要刻意去想起余时风。因为那个人的精神内核,他对待世界的温柔与坚持,似乎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化入了这山间清晨的雾气,这田里茁壮的禾苗,这缓慢却真实发生的、向着美好方向的改变里。他正用自己选择的方式,活成了余时风会欣赏、会支持的样子。这是一种他年少时未曾预料,却在命运兜兜转转后,最终抵达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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